月辉如银,洒满了一间位于安宁里的陋室。
狭窄的**,一对恩爱夫妻相拥而眠。可在这寂静宁憩的夜里,却响起了一串细碎的低语,仿佛有人蹲在他们家的窗下讲闲话一般。
“那美貌少年赖在你妻子的摊位边不走,一看就是没安好心。”“就是,明明鸡都已经卖完了,岂有不走的道理?”“我看她今晚朝他抛了好几个媚眼,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没有她的暗示,那少年怎能如此放肆?”
流言蜚语无止无休,但见夫妻俩睡得香沉,窗外只有月光照亮篱笆,哪里有半个人影?
王芾皱了皱眉,啪的一声打死了一只叮在他脸上的蚊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次日一大早,绯绡就急得团团转,迫不及待地要去吃鸡,王子进陪他尝了两家馆子,都不符合他的口味。结果当天傍晚,天边刚现出彤云,他就被绯绡撵出了客栈,手里还拎着只硕大无比的食盒。
“到了今日,才明白什么叫自作自受……”他一路向夜市小跑而去,满腹懊悔,“如果没带他去吃那劳什子的鸡,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事。”
因为绯绡嫌排队辛苦,很影响他的食欲,就差遣他来买鸡。他根本拗不过他,只能硬着头皮出门,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到了盈月的摊位前。
“这位公子又来啦?怎么不见昨日那位身穿白衣的小少爷?”盈月知道他是大主顾,忙笑脸相迎。
“他今日有点事,来不了了。十份凉拌鸡,把这个食盒装满。”王子进给了她半吊钱,百无聊赖地坐在摊位旁,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盈月将钱仔细收好,笑眯眯地撕鸡做菜。她那位高大魁梧的丈夫王芾,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王子进身边,他不再像昨晚那样体贴妻子,而是阴沉着脸,定定地看着面容清秀、举止文雅的王子进。
“看,她又勾搭了个小白脸,定是嫌你长相丑陋,行止粗鄙。”凉爽的秋风拂过,送来细碎的耳语,王芾额头青筋暴起,紧紧握住了拳头。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王子进就拎着装满了鸡的食盒快步离开,欣喜地向客栈赶去,完全没有留意,身后正跟着一个身材高大、凶神恶煞般的人物。
“绯绡,我回来啦!”他跑到客栈楼下,兴奋地晃了晃手中的食盒,以期得到绯绡的赞扬。
可是他话音未落,一个坛钵大的拳头就向他砸来。他还没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左眼已经挨了一拳,重重跌坐在地。
只见王芾脸色涨红地站在他面前,双眼中满布血丝,发髻散乱,宛如被恶鬼附身。王子进被他打得泪水横流,想了半天才想起他是那个卖凉拌鸡的妇人的丈夫。
“死小白脸,叫你勾引我家娘子!”王芾哇哇怪叫,抡起拳头又向他砸来。
“是不是有误会啊!”王子进哀叫一声,紧紧抱住了头。
可他没等来预期中的疼痛,却见几片黄叶飘然而下,那些叶子一落到地上,立刻变成了青衫书生,他们都容貌清秀,头戴黑色纱帽,跟王子进长得一模一样。
王芾一拳就砸向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书生,书生笑嘻嘻的,仿佛不怕痛,摔倒在地又爬了起来。
王子进见有人解围,哪敢停留,抱起食盒,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客栈。
而王芾仍东一拳,西一脚,癫狂地跟这些书生缠斗。
“呜呜呜,吓死我了,怎么买个鸡还会挨揍?”一回到房间,他就跟绯绡哭诉。
绯绡正长身玉立,站在窗后,看着楼下疯魔般的王芾,眼底凝着淡淡寒霜。随即他轻轻打了个响指,所有的青衫书生同时消失,变成了一片片黄叶,在秋风中飘零。
王芾面色阴郁地打量着街道,仿佛有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只见他魁梧的身影在客栈门口转了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愤恨离去。
“奇怪,这种东西怎么会在城里出现?”绯绡偏着脑袋目送王芾的背影,喃喃自语。
“什么东西啊?他为何说我勾引他妻子?我虽然爱看美人,但对别人的娘子,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王子进捂着肿成核桃大小的眼睛,呜呜呼痛。
绯绡也不答话,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就着早已热好的**酒,大吃特吃,满满的一盒鸡丝,转眼就被一扫而光。
“哎,看来为了这好吃的鸡,我还得管这桩闲事。”他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狡黠地笑了,“只是此事蹊跷,背后必有人作怪,我们得连那人一起揪出来才行。”
“你到底在说什么?没头没脑的!”
“子进,你想不想亲自降妖伏魔?”
王子进先是雀跃地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个杯子放在左眼冷敷,又飞快摇头。他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熊样,去给妖魔当甜点还差不多。
“不用亲自动手,只需……”绯绡笑嘻嘻地看着他道,“动动你的舌头……”
“还……还是算了……”王子进的脸登时涨得通红,也不知想到哪儿去了。
“喜欢说人闲话吗?”
“啊?”王子进正用瓷杯的杯底揉着肿痛的眼睛,听他这么一问,杯子差点跌落。
“每个人都喜欢吧,谁家娘子总是倚门而望,谁家相公又幽会情人,谁家孩子得了阴病。古往今来,人类总是喜欢窥视别人的隐私,哪怕对自己毫无益处,也喜欢听一听,再散布出去,就是为了满足口舌之快。”
“你还挺了解的。”王子进不好意思地笑,“不过我毕竟是读过书的,所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不似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每日除了说闲话就没有别的事干。”
“可是,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去编派谎话,才能解决。”绯绡凤眼含精,紧紧地看着他,红唇边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王子进看他狐狸般的表情,凭空打了个冷战。
王芾晃悠悠地离开了客栈,正是华灯初上的夜晚,街边的灯光将他孤零零的身影照得宛如神魔。他来到了一家茶馆中,用两个钱买了杯茶喝,听坐在中央的说书人口沫横飞地讲着离奇的故事。
他勤勉肯干,因为貌丑,也不爱理人,每天站在西市,默默地卖着油灯,从来不出去玩乐。
可今日不知为什么,他竟忍不住走进了茶馆消磨时光,一边听书,一边听着周围的闲言碎语。
“你知道吗?住在安定坊的漂亮寡妇孙氏,竟然嫁给了城外付家村一位八旬老汉,据说那老汉最近发了大财。”“卖肉的张屠子的婆娘总是生病,估计定是她夫君干了不少以次充好的事,报应在她身上。”低低的耳语,像是潮水般涌入他的耳中,令他无比受用。
“再多讲一些啊……”他眼神木然,喃喃自语,嘴唇一张一合,坐在喧嚣躁动的人群中,好似一条搁浅在泥滩上的,濒死的鱼。
三
盈月最近有心事,连麻油鸡都拌不好了,不是忘了加盐就是多放了麻油,甚至有一天挑着担子来到夜市,却发现没带香料。
原本主顾众多的摊位,变得人气寥寥,甚至连王子进都不来了。她望着盆中剩着的鸡,愁眉紧锁,泪水盈盈,泪光中浮现出了丈夫丑陋的脸。
两人生长在同一个小镇中,王芾因为貌丑,自小就受到大家的排挤。盈月起初对他也很害怕,尤其是他脸上那块青黑色的胎记,更是让人望而生畏,导致她偶遇王芾时,都刻意离他远远的。
可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她洗衣时衣服顺水而下,她慌忙中去捡衣服,却不小心跌入了水中。
恰好王芾在附近捡柴,跳入水中将她救起,之后她发了风寒,他时常来她家中送些山珍野味。
她这一病就病了半年多,连定好亲的人家都嫌她久病不愈退了亲,待到秋天她病情好转时,人已经瘦得跟骷髅无异。
当日清晨,她推开了窗,就见王芾背着满满的一筐枯柴,大步流星地向自家走来,披着金甲般的晨曦,好似天神降临。
她虽然病着,但不瞎不聋,王芾对自己的心意怎能不知晓,于是在一个秋月澄明的夜晚,两人互订了终身。
小镇上最美的姑娘,居然嫁给了整个镇最丑的男人!他们一成婚,立刻被流言蜚语包围,邻居们不是说她病傻了,就是说王芾有妖法,还有人说盈月必定有难言之隐,否则怎么会嫁给如此貌丑的王芾,甚至还有人爬到她家墙头偷看。
两家人被这些流言搅和得没有宁日,每天磨破嘴皮去跟邻里们解释,可无根闲语如雨后春笋,一茬接一茬地生出来。
小两口被逼无奈,只能离开小镇,来东京城中谋生。这里没人认识他们,而且商户较多,大家碌碌不停,谁也没耐心天天讨论家长里短。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前两日,一贯对她体贴有加、温柔憨厚的王芾,却突然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先是阴沉着脸坐在家中,她换件衣服都要被盘问半天,也不再做生意,每天就跟在她的身后。
今早更是差点将她的摊子砸烂,他站在院子里打砸家什时凶狠残暴,简直像是被恶鬼附身。
有几名好心的邻居赶来相劝,却都被他骂走,而且骂人的话难以入耳,居然说人家是被盈月的姿色迷惑,才来管闲事,甚至扬言要加高墙壁,省得关不住盈月的春色。
劝架的是几个在坊里中颇有威望的老者,都头发花白,齿落眼花,莫名被扣了个**贼的名号,气得胡须乱颤,差点倒在地上起不来。
直到王芾离开,她才敢挑着担子出来做生意,可是即便站在闹市中,她也悲伤得不能自已,看到年轻的小夫妇牵手经过,更是愣愣地流下泪来。
“子进,即便如此,你也不肯帮忙吗?”灯火阑珊处,绯绡一袭白衣,芝兰玉树地立在辉光中,遥指着远处失魂落魄的盈月。
王子进本是惜花爱花之人,此时看前几日还满面红光的盈月,如今变得如同枯萎的落花般憔悴,哪里还能坐视不理。
他捂着肿胀的眼睛,急忙看向绯绡:“快点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帮得上她?是说闲话吗?我去翻翻书,定能编出几个好故事。”
“不是让你说故事!”绯绡凤眼一瞥,白了他一眼,随即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子进表情凝重,连连点头。
秋风乍起,吹起了他的宽袍大袖,像是拉开了一场闹剧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