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晚开始,东京城的流言蜚语突然多了起来,流言听着就荒谬,但不知为何,却随着乍凉的秋风越传越盛。
王芾已经禁止盈月出门了,他每天一旦离开,就将盈月锁在家中,盈月终日以泪洗面,越发憔悴。他自己却经常在河边、茶舍、酒馆附近流连,直至天色擦黑之时才回来。
而且最近王芾越发暴躁,他甚至整夜不睡,坐在桌边,定定地望着窗外的月色。他已经很久没有理须梳头,脸上还长着青黑色的胎记,乍一看简直都不像个人。
“听说张家的老二是个贼,邻里丢的值钱物事,都是他偷的。”“谁说的,明明是赵家的老三干的。”“你见没见过盛家娘子,听说她过去是个花娘,前几年入了良籍,真有手段。”
木窗开着一条窄缝,凉爽的夜风丝丝吹入,安静宁憩,王芾却竖着耳朵听着风声,仿佛能从风里听到窃窃耳语。他越听越兴奋,索性将窗户打开,赤膊站在秋风中。
盈月蜷缩在被子里,看着行为乖戾的丈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只能以泪洗面。
四
随着流言越传越盛,王芾终于坐不住了,他再也顾不上管妻子,一大早就跑到另一条街上的张家去骂,硬说张家老二是个贼,坊里间丢的东西都是他偷的。张家老二早已成家,搬离了东京,老大和父母被他气个半死,差点跟他打起来。
到了午后,他又跑到了赵家老汉家中,非说老头是个采花大盗。可怜赵家老汉瘸了一条腿,不要说采花,连走路都费劲,几乎被他骂得背过气去。
不过半天,他就搅得四邻不安,大家见他生得魁梧,又不敢拿他怎么办,只能默默忍耐。
可他刚一骂完,新的流言蜚语又起,这次又说钱家的女儿和刘家的女儿有私情,传得像煞有介事。
“真是不要脸,没出阁的女子,就跟别人眉来眼去,家里人也不知管管。”“那孙家的儿子竟日日跟地痞混在一起,不学无术,定是他勾引那小娘子的。”
次日天刚刚亮出了鱼肚白,王芾就叉着腰去孙家多管闲事。一通口沫横飞后,孙家人连连告饶,说家里只有两个闺女,早已出阁,不知他是在哪里听到的流言。
王芾像是得了失心风,每听到风吹草动就去管闲事,连卖油灯的生意都搁下不做。
原本宁静的里坊,几十户人家相处得其乐融融,这几日就像是被一杯水泼到了滚油里,炸得噼里啪啦,每天都有新的热闹可看。
这晚月色朦胧,王芾去街角听闲话未归,久未出门的盈月,悄悄披上衣服,遮住头面,溜出了家门。
今日午时,一只纸鹤居然像是有生命般振翅飞来,落在她的手中。她惊讶之余,展开了纸鹤,发现上面竟然写了几个小字:欲救夫君,亥时后巷无人处。
虽然又惊又怕,但为了王芾,她还是鼓起勇气,来到了信中所说的地点。
后巷昏暗,污水横流,遥遥可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年正负手站在月光下。他眼波如水,唇边似蕴着一丝笑意,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正是过去总光顾她摊子的白衣公子。
“公子说有办法救我官人,可是当真?”盈月看到绯绡,心中恐惧登时一扫而光,几乎要落下泪来。
“虽然我经常撒谎,可是为了那么好吃的鸡,也不能骗你啊。”绯绡轻轻地说,声音笃定沉稳,显然有十分把握,他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了她,“这里是朱砂,明晚你想办法将你家官人灌醉,但你千万不可睡着,到了子时,如果有人从他耳朵里爬出来,就将辟邪的朱砂撒在他的周围。”
“人?从耳朵里爬出来?”盈月讶异不已,声音都吓得微颤。
“没错,你记得要装睡,千万不要被识破。”绯绡拉起她的手,将纸包放入她的掌心,“他能否得救,就在此一举!”
盈月握紧纸包,像是握住了一个希望,刚想朝绯绡施礼道谢。却见眼前只有树影轻摇,月辉如银,哪里还有白衣美少年的影子?
流言越传越盛,王芾也闹得越来越凶,搅得四邻不安,鸡飞狗跳。坊里间的住户终于觉得不对劲,开始追查流言的源头,有人说这些都是听茶馆附近的一个书生说的,那书生鬼鬼祟祟,一只眼睛被打得乌青,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邻里们冲到茶舍中去围堵书生,可是忙活了一天,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当晚天色阴沉,乌云蔽月,王芾面色阴郁地坐在家中喝闷酒。他难得没有跑出去,因为今天竟然一整日没有流言蜚语可听。盈月小心翼翼地为他斟酒,手却轻轻颤抖,心跳得飞快,如奔马般难以平息。
很快王芾就喝得迷迷糊糊,倒头就睡,盈月握紧了手里的纸包,听着他的鼾声,紧张地等待着子时的到来。
莹白的月影,渐渐爬上了天心,一丝几乎轻不可闻的私语,随着夜风从窗缝中飘进来。
“你听说了吗?近日要有大事发生……”声音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十分吊人胃口。
盈月手心出汗,这声音在夜半听来,显得诡异可怕。
“听闻那卖油郎的娘子,实在受不了她得了疯病的官人,要跟人私奔了。”声音刻意压低,却盖过了王芾如雷的鼾声,清晰地传到了房中。
“是谣言,好想听啊,可是这蠢货睡得如同死猪,真是急杀我了!”一个细小的声音从王芾的耳中传来。
盈月紧紧地闭紧双眼,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没办法,只能自己走出去听了,反正只有一时片刻,应该不会坏事……”
盈月悄悄睁开眼睛,只见黑暗中,一个尾指大的小人,悄无声息地从王芾的耳中爬了出来。他敏捷得像个跳蚤,几下就蹦下床,钻出了窗缝。
她想到绯绡的叮嘱,一刻也不敢耽误,拿起朱砂就在王芾身边画了一个圈。
而在窗外,王子进正蹲在她家的墙根下,捏着鼻子说闲话,他边说边仔细观察墙头。只见一个极小的影子从墙头跳了下来,他忙扬起早已准备好的网兜,兜头就朝那小小黑影上蒙去。
“哇,有埋伏!”哪想到小人竟然十分灵敏,飞快地躲开了。
他几下就翻过院墙,钻进了王芾的睡房,想要再躲进王芾的耳中,可此时王芾身边全是朱砂,他再也回不去了。慌乱中他抬头望向盈月,哪知盈月双手抱头,将耳朵牢牢堵住。
“浑蛋,是谁在算计小爷?”他终于发现不对劲了,飞快钻出窗缝,翻过院墙,朝王子进扑去,那是他唯一的活路。
王子进正拿着网兜在墙下等他,见他跳下来,兜头就网。哪知小人一落地,骤然变大,居然变成了个小山般高大的巨人。
巨人浑身长着红毛,双眼大如红灯,一只脚都有一丈来长,匍匐在街上,将宽敞的街道都衬托得如同蚯蚓般细小。
王子进吓得目瞪口呆,手一抖,网兜跌落在地。
五
“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不是个不到三寸的小人吗?”王子进眼眶乌青,两股战战。他觉得这次不光是挨揍那么简单了,可能连小命都会不保。
“谁说我小的?让你这呆子看看我的厉害!”巨人怒吼着一巴掌朝他拍去。
王子进只见一个磨盘大小的手掌当头压来,根本躲闪不及,只能抱头等死。哪想到等了半天没等到预料中的重击,却等来了一阵轻蔑的笑声。
只见绯绡正站在自己身后,手持玉笛,轻而易举地顶住了如小山般的手掌。
他一袭白衣在夜风中招展,宛如白鸟般轻盈飘逸。一张俊美的脸上尽是得色,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庞大魔怪,而是蜉蝣小虫。
“雕虫小技!也敢在本公子面前卖弄!”他飞快地旋转玉笛,转出了一个真空的旋涡。
巨人瞬间被卷入旋涡中,哀叫连连,身体飞快缩小,不过眨眼工夫,就变成了一个小人,瘫坐在绯绡的手掌中。只见他不过半寸大小,身穿一件小褂,表情沮丧,居然是个袖珍男童。
“这是个什么妖怪?”王子进见这小童有趣,也凑过来看热闹。
“是‘耳中人’,寄生在人类和动物的耳朵中,以流言蜚语为食物的妖怪,经常在野外出现,市井中也有,但他会导致被寄生的人精神失常。”绯绡伸出长指,捅了捅掌心中的小童,“因为凡被他寄生的宿主,为了制造更多的流言,没事就找别人麻烦。”
“哦,这么说他虽然小,却是个大祸害?”王子进只见小童眼眶微红,似要哭出来。
“没错……还擅长挑拨离间。”
“这位公子,听我说一句……”绯绡话音未落,只见小童指着王子进道,“这呆书生很倾慕你,很想跟你云游四方,更是羡慕你的长生不老,别看他喜欢美女,其实他……”
小童刚说了一半,绯绡长指一弹,就将他弹了个跟头。
“你离开宿主,一炷香的工夫就会死吧?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绯绡红唇微翘,冷笑着道。
“你我无冤无仇,何必要逼我到绝境?”小童果然不再说是非,他阴沉着脸,表情变得狠辣,居然跟疯病发作时的王芾一模一样。
“那要问你自己了,好好地在野外过逍遥日子不好吗?非来这闹市中蹚浑水!”绯绡说着,五指一紧,就要将他活活捏死。
“不要!”王子进于心不忍,忙要阻拦。
可就在这时,他只见一个黑影如跳蚤般敏捷,飞快地钻出了绯绡的指缝,疾向他面门扑来。他要躲避已经来不及,只觉耳朵一痒,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