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绫捡起了蜡烛,方才豆大般的烛焰,现在已经变得如拇指般长。奇怪的是,蜡烛并未变短,烛身上的红色更艳,像是被注入了浓烈的血色。
“绯绡,这到底是怎么了?那小厮是谁?夏芸云为何会跟她的夫君来到此处?”王子进飞到绯绡的肩头,问个不停。
他变成鹦鹉后语速也快了许多,有事就问个不停。原本威风凛凛的鹦鹉,被他附身后变得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因为瘟神就是冲着你来的。”青绫一把揪起他的翅膀,将他放在了八仙桌上,“他明明该向南方蔓延,反而取道北上,显然有明确的目标。”
“而且我跟青绫调查过,这场蔓延在北方的风寒虽来势汹汹,却未死一个人,病倒的百千人中,只有你一人生命垂危。”
王子进听到此处,不由得哽咽。
“我就这么倒霉吗?”
“你倒霉是一个原因,另一原因是瘟神刻意为之。”绯绡伸出手指,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他的力量在北地寒天中发挥不出来,只能力取目标的性命。”
“夏芸云夫妇又为何而来?”
“虽然没人见过瘟神,但猜也能猜到他是人的怨气化成,而能跟他强大怨恨对抗的,只有人类的爱。”青绫微笑着看向绯绡,“所以绯绡以笛声为桥,引来了曾受过你恩惠的人,让他们奉献力量,助你渡过难关。”
“怪不得,你说之后就要看我自己了……”王子进恍然大悟。
“我们算过了,今夜是你最凶险的时刻,只要度过了今夜,万事皆有转机。”绯绡看向地上干尸般的小厮,“瘟神自然也知道,必不会放过你,我们只需静静地等待他现身即可。”
青绫掏出了竹箫,轻轻地朝小厮身上一指,他立刻化为一股恶臭的黑气,消失于无形。六月忙打开门窗透气,而就在这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传来了悦耳的丝竹之声。
那是一首繁复绚丽到极致的曲子,远远听来有编钟轻响、管弦和鸣,仿佛是将整个宫廷乐府搬到了这个庸常的小镇。
曲声渐行渐近,不过片刻,门外的夜色都被瑰丽的光芒驱散。
王子进化身为鸟,仍挡不住一颗好奇的心,他振翅飞出窗外,落在房顶上。待看清外面的情形后,更是惊得他尖叫连连。
只见小院外已经变成了一片光的海洋,无数七彩灯笼飘浮在半空中,挂在树梢上,将朗月星空都映得暗淡无光。
十几名身穿纱裙,披着长帛的清丽女子手捧乐器,踏雪而来。她们个个生得明媚出尘,露着雪白手臂,赤着双足,仿佛此时不是冰雪寒天的冬季,而是炎炎夏日一般。
而且她们每走一步,脚下都会绽放出一朵洁白莲花。待这行美女施施然走过,莲花又飞快在白雪中枯萎。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为首的一名女子朱唇微启,唱出了动人心弦的歌声。
刹那之间,天地万物都消失于无形,王子进呆立在房檐上,只觉魂魄都被这优美的天籁之音勾走,再也不属于自己。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这歌中唱的是最快活自由的境界,连绯绡和青绫都听得入神,唇边不自觉地**漾出浅浅笑容。而灵魂一直被禁锢在孩童身体内的六月,表情则怅然若失,似被触动了心底的痛处。
仙子且歌且舞,身姿翩然地来到了小院前,仪态万方地进入室内,没人阻止她的莲步,所有人都想再多听一点这美妙至极的乐曲。
只有放在八仙桌上的红烛晃了一下,烛焰越来越小,几近熄灭。
四
室内霎时辉光满溢,异香扑鼻,十几名仕女站在门外,列成两队,奏琴的奏琴,鼓瑟的鼓瑟,令这布置简单的院落房屋都变得跟仙境无异。
唱歌的仙子停止了歌唱,缓缓来到了榻上昏迷的少年面前,她雪肤花貌,举手投足都散发着温婉的气质。
她是青春,是三月最暖的风,是少年少女情窦初开时懵懂的情怀,是人世间所有令人眷恋的美好。
“可怜的人……”她秀眉微颦,叹息般说,一双美目中溢出了晶莹的泪珠。
王子进的肉身发出嗬嗬轻呼,脸上的表情变得舒缓安适,似陶醉于这温柔乡中,不知归路。
烛焰越来越微弱,房间也随之变得暗淡,这天仙般的美人,就成了这窄室中唯一的辉光。
“睡吧,快睡去吧……”她伸出玉手,怜爱地抚摸着少年塌陷的脸颊。
少年的脸上随即浮现出梦幻般的笑容,恰似那些传说中中了孔雀胆剧毒的人,弥留时诡异的笑脸。
烛焰一闪,即将熄灭。
恰在此时,清越悦耳的笛声骤然而起,像是一声尖啸呼喝在每个人的耳边。站在屋顶的王子进突然回过了神,他懵懂地摇了摇脑袋,看向雪地之中。
只见站在屋外的哪是什么衣袂翩然、姿态优美的仙女,分明是一具具衣衫褴褛、浑身恶臭的腐尸。
他惊得呱呱大叫,飞回了屋中,站在木窗之上看着房中发生的一切。
只见绯绡闭目凝神,将玉笛凑在唇边,用尽全力吹奏。而门外的丝竹声也越发响亮,笛声乐声混在一起,仿佛两个力士在比拼角力一般。
室内的女郎随着乐声,时而化作一具身着锦衣的白骨,时而又变成了仪态万方的美人。
而桌上的红烛火焰也忽大忽小,每每即将熄灭之时,又随着高亢的笛声奋而燃起。随着笛音越来越响,一个个人影皆浮现在灯火下。
这些人中有如意跟她卖画的夫君,有盈月和她孔武有力的丈夫,还有面貌平庸的花琴,他们紧紧地围在烛火周围,以手拢着烛焰,生怕它熄灭。
青绫也拿出了洞箫,凑在唇边吹奏,低沉徘徊的箫声一起,衬得笛声更加尖锐清越。笛音和箫声一高一低,登时将丝竹之声尽数压了下去。
捧着病重少年面孔的锦衣仙女,已经完全化成了一具骷髅,她森森指节滑过少年脸庞,说不出地诡异怕人,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鬼东西,滚出去!”六月从院子里捡回一根木棒,一下打在了白骨身上。
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轻响,骨架立刻散落在地,一个森白的骷髅头滚落在王子进眼前,黑洞洞的双眼定定地望着他,又惊得他哇哇乱叫。
绯绡放下了玉笛,挥舞起白色的衣袖,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冷风,白骨和腐尸都化为烟尘,被风卷走,转眼就消失在飘零的细雪中。
烛焰再次燃起,王子进看着躺在**的自己气息平缓,痛苦的神色随之消失,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这么晚了还吹笛弄箫的,不歇息吗?”洞开的房门中,探进来一张油腻肥胖的脸。
这人红光满面,头戴面帽,像是个泥塑的不倒翁般憨态可掬,正是这家民宿的主人。
“真是叨扰了,可是我家这位病人要听着箫声笛音才能入睡。”紧张的气氛被这胖掌柜一搅,登时化为乌有。绯绡朝他抱拳行礼,难得礼貌地道歉。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懂事,都病成这样了还不请医生,偏偏吹什么笛子。”胖掌柜完全没意识到三人嫌弃的眼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病榻前,看着脸色蜡黄的少年连连摇头,“除非孟神医出手,否则这孩子没救了。”
“哼,怕是将天下的神医都请来,也未必能治得好他。”绯绡凤目中精光闪烁,已是极不耐烦。
“孟神医医术高明,年前我家的牛生了牛瘟,眼看就要咽气,就是他把牛治好的,省了我好多银钱……”
掌柜的说起神医口沫横飞,令绯绡和青绫都皱起眉头,显然想赶他出去。
“我又不是牛!”王子进不干了,扑棱着翅膀叫唤。
“你当然不是牛,而是只鸟啊!”胖掌柜被鹦鹉逗得拊掌大笑,刚一转身,青绫就将一个纸人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那纸人身上写了个大大的“走”字,胖掌柜还想逗留一会儿,奈何腿却不听使唤,一口气跑出了院子。
雪夜中甚至能听到他一边夜奔,一边狼狈呼救的声音。
“已是寅时。”绯绡看了看天色,关上了门,回头朝王子进变作的鹦鹉道,“再坚持一会儿,天亮之后你若还活着,性命即可无忧。”
王子进也偏着脑袋,从窗缝中看着苍茫夜色。方才还若隐若现的明月,此时已经完全藏到了云层之后。
飘零的细雪越来越大,渐渐变得如同鹅毛柳絮,将天地之间染成一片洁白。
“希望这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雪了。”青绫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后,撩拨了一下他的尾羽,“雪后就是春天,子进你可要挺住啊。”
“死财迷,不许咒我。”王子进不耐烦地去啄他的手。
“春天过后,我就要再次兴建狐狸村庄了,还希望你能来做客呢。”青绫托着腮,笑眯眯地任他啄着手指,跟平素的尖酸吝啬截然不同。
他如此谦和,倒令王子进愣住了。他并不傻,已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青绫,似乎是在可怜他,仿佛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夜,当太阳升起时,他就会在阳光中化为乌有。
笃笃笃,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六月一下从椅子上蹦下来,将门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条缝隙。
“是个郎中啊……”她稍稍松了口气,打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一个郎中,他身披蓑衣,浑身都是落雪,像是伫立在寒夜中的一株矮松,而且他提着一个简单的药匣子,气喘吁吁,似乎是赶路而来。
“听说这里有病人?”他慌慌张张地走进来,“是客栈的掌柜找我过来的。”
没人阻拦他,他走进室内,脱下了蓑衣,将药材拿出来,一一在桌上摊好。
“这是防风、柴胡,还有生姜,是发汗驱寒的。这是人参须,如果他等下气息弱了,需要用参须吊命。至于这些朱砂,是防止他惊厥**……”
他摆好了药材,如数家珍,忙向王子进走去。灯光下,可见他年近不惑,两鬓斑白,下巴蓄着几缕美髯,看起来确是医者仁心的模样。
他即将接近病榻上的少年时,绯绡却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白衣美少年凤眼微睨,看向了八仙桌上的蜡烛。
红烛静静地燃烧,烛焰纹丝不动,宛如温柔恬静的姝丽,无声无息间已在窄室中洒下淡淡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