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进跟在朱羽的身后,渐渐偏离了大路,左拐右拐,来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街上。在昏暗的天色中,可见街上建筑老旧,门窗破败,竟与昨晚梦中所见极为相似。
看着这熟悉的街景,他原本平复的心情,又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王公子,这边走,我们家住得还要靠里一些……”朱羽微微一笑,带着他向一条狭窄的暗巷走去。
“这、这里……”这条可怕的小巷,也似曾相识,他踌躇地站在巷口,面带难色,不知该不该前进。
“公子,请随我来吧,没有什么可怕的。”朱羽柔声说道,“如果你真的害怕,可以看看景况就走,我们是不会强人所难的。”
王子进一咬牙,一跺脚,跟着她便走进了暗巷。
两人走到小巷的尽头,果然出现了一扇破败的木门,朱羽推开大门,客气地让王子进先行。
王子进站在门口,仔细打量这个小小院落。
院落依旧狭小局促,唯一不同的,是里面干净整洁,并没有荒凉的枯草,连那片破败的瓦房,也被早春的夕阳,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淡棕。
隔壁的房屋中炊烟袅袅,饭香袭人,这番生动的人间烟火,与昨晚梦中的冰冷诡异,截然不同。
他稍稍放下心,跟着朱羽走进了房间。
只见客厅中,正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张木桌,桌上已备好砚台和笔墨,简陋的地板上则放着一个圆形的坐垫。
“王公子请……”朱羽朝王子进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去。
“真的现在就要开始吗?”王子进为难地挠了挠头,“我能不能明天再过来抄?”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家境贫寒,根本点不起油灯,所以想让您借着今天的夕阳,能写一个字便是一个字,待到夕阳西下,我自会送公子出去。”朱羽说着眼眶微红,似乎甚为伤心。
王子进一向心软,见她这么说,也不好推辞,只有端坐在地上开始抄佛经。
朱羽则自桌下取出一本书,恭恭敬敬地在他面前摊开,只见泛黄的书页上,开篇便是“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几个大字。
王子进看了一眼,便知是《般若波罗蜜心经》,这才放心地饱蘸浓墨,一笔一画地抄了起来。
他一边抄着,身后的薄薄木板门里,还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轻咳,看起来那娘子果然生命垂危,命在旦夕。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此情此景,令他抄到这几个字时,深切地感受到生命如露如电,脆弱易逝,不由感慨良多。
随着时间的流逝,夕阳渐渐隐没,周围变得一片昏暗。
朱羽见状将书本一合,朝王子进笑道:“真是多谢王公子帮忙了,小婢这就送王公子出去,还要劳烦王公子在明日的傍晚过来一趟。”
“为什么非要傍晚?”王子进奇道,“白天不是更好些?”
“因为傍晚时,我家姑娘才能休息下,白天她还要梳洗吃药,不大方便与公子见面。”
王子进一听便已明白她的意思,闺中少女,本就不该随便抛头露面,更何况是在自家与陌生男子相会?
他抱歉地笑了笑,便与朱羽一起走出小巷。
这晚再也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甚至他警惕地不断回头探望,也未在身后发现可疑的影子。
看来那真的仅是一个噩梦,他果然太杞人忧天了。
再说一个病弱得即将死去的少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又能对自己做些什么呢?
他暗暗嘲笑着自己的愚蠢,在街边随便吃了碗面,便回到客栈休息了。
次日依旧不见绯绡回来,也不知他去参加什么聚会,居然一去便是三日。
王子进一人在屋中枯坐至午后,才慢悠悠地晃到街上买了点米面肉菜,朝那条破旧的街道走去。
等他来到那条小巷前,正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朱羽已经站在巷口翘首等待。
王子进将方才买的一点生活必需品送给她,就像昨天一样,借着夕阳瑰丽的光芒,端坐在书桌前抄佛经。
今天仍没有见到病弱的姑娘,只时不时从他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听得他心中难过。
甚至有几次他想拉开那薄薄的木板门看个究竟,但碍于朱羽在旁,只得强自忍住了。
昨日抄完了《心经》,今天朱羽拿的是一本《金刚经》。王子进抄着抄着,开始觉得不对劲。
这本书前面两页确实是《金刚经》的内容,后面则是一个个扭曲的怪异文字,如虬如蛇,他瞪眼看了半天,居然没有一个认识。
“这、这也是佛经?”王子进指着那书页上的字问道,“这是哪国的文字?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这本书是小婢从老爷的书房里偷拿出来的,请王公子不必介怀,继续抄吧,可能是天竺文字。”朱羽打量了一下桌上的书本,只是皱了皱眉,似乎并不在意。
“就这么抄?”
“对啊,不要紧的,只要依样画葫芦即可。”
朱羽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辩驳,只得摇了摇头,提笔继续书写。
大概是一直看着他抄书太过无聊,不到一会儿工夫,朱羽便忙着收拾家务去了。窄小的客厅里,只余下王子进一个人,对着天边的夕阳誊写佛经。
说来也奇怪,那些扭曲的文字初写时甚难,但是大概抄了十几个字之后,他便已掌握到其中的门道,已经能笔走龙蛇,流利地书写了。
时间过得飞快,寂静的黄昏中,只有沙沙的写字声在斗室中回**。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转暗,然而就在这时,王子进竟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他停下笔,好奇地回头打量,却未见任何异样。
于是他便放心地继续书写,哪知这次刚刚抄了两个字,身后又传来咔嚓一声响动,这次的声音比上次大得多,顿时将他吓了一跳。
他回头望去,只见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居然被人拉开了一条缝隙。
“姑娘?朱羽姑娘,是你吗?”王子进好奇地顺着缝隙望去,只见窄小的房间里窗户紧闭,漆黑一团,地上正躺着一个单薄的人影,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想到那晚梦中所见,吓得凭空打了个冷战,飞快地将门关上,装作若无其事地抄书。
还好这次他刚刚又抄了一个字,朱羽便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为他泡了一壶茶。待他将茶水喝完,天色已然全黑,朱羽又像前一天一样,将他送到了弄堂口。
夜晚的扬州城,华灯初上,火烛流光。
他一个人寂寞地在街头徘徊了一会儿,便朝客栈走去。哪知他刚刚踏上客栈的木板楼梯,便听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长音,似乎有人跟着他缓缓而行。
他警惕地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的楼梯上正站着一个衣衫华贵、满脸皱纹的老头,那老头似捕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便朝他微微一笑。
不知为什么,这老人的笑容也未见怪异,却在一瞬间让他觉得分外恐惧,他急忙慌慌张张地朝老人点了点头,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老人却没有追上来的意思,仍站在楼梯上,久久不肯离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种锦衣的老人随处可见,可是不知为什么,王子进总觉得他十分面熟,竟像极了那晚自己在梦中所见的老头。
当夜他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回想这几日里发生的事情,除了每天要去朱家抄一小段经文之外,便没有半点可疑之处。
不过朱家家境贫寒,只有一主一仆相依为命。屋子里连一处多余的摆设都没有,自己却又是如何被算计的呢?
他想到朱羽亲切的笑容,躺在小黑屋里那位姑娘单薄的身体,不知为什么,无论如何也不愿怀疑她们。
到了此时,他方第三次怀念起绯绡来。之前每当他遇到窘境,绯绡都会第一个跳出来替他化解,可是这次绯绡居然这样沉得住气,连一点异动都没有。
或许只是自己庸人自扰?如果自己有危险,绯绡一定不会放任不管!
他这才放下心来,迷迷糊糊地安心睡去。
次日黄昏,王子进仍如约前往朱家,替朱羽抄写经文。只是这次那厚厚的一本经书抄完,朱羽又拿出了新的经书,里面居然密密麻麻全都是奇怪的文字。
王子进问了她好几次,她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推托不识字,便找借口跑开了。只余下王子进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狭小的客厅里。
他只好摇头长叹一声,提起笔继续抄写那些古怪的字符。不知写了多久,突然又从身后的小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是朱家姑娘吗?”王子进放下笔,好奇地走过去,轻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如果姑娘需要什么,请尽管跟我说,在下会替姑娘找人。”
“救……救命……”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呼救声,那声音有气无力,几近呻吟。
“姑娘?你不要紧吧?”王子进心中一急,一把推开拉门,好奇地向房间里望去。
只见昏暗的房间中,原本躺在地上的少女正挣扎着要坐起来,她长发披肩,脸颊消瘦,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看起来与骷髅无异。
“你、你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惊讶地望着少女。她的五官眉眼与前几日所见一模一样,但是皮肤晦暗无光,两颊凹陷,已经全然不似之前的艳光逼人。
“大哥,救救我……”一见到王子进的身影,她的眼中立刻冒出希冀的光芒,朝他拼命地伸出手去。
“如果有什么困难,请尽管说。”王子进踏上一步,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只觉触手冰凉,又干又瘦,简直与枯枝无异。
“快带我离开这里……”她艰难地说道,“这里有很多徘徊不去的人……他们都想吃了我……”
“别、别说傻话!”王子进故作轻松地干笑了几声,“你看看这屋子里哪有人?我怎么一个都看不到?”
“他、他们都在那里……”少女艰难地伸出手,指着房间尽头的一方木桌,“我知道,他们每晚都在觊觎我的生命,都在等着我死……”
王子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木桌上整齐地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木牌,与那晚他在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