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98章 半掩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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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前摆了只陶罐,罐中两只蟋蟀斗得正欢。这男人便是富贾宋家的大公子宋文奇,他年逾二十却不学无术,是城中有名的浪**公子。虽然屡次落榜,却对花鸟鱼虫无一不精,谁家的鹦鹉积了食,谁院子里的桃花生了虫,请教他管保没错。

近日这宋大公子又迷上了促织,养的斗虫屡战屡胜,让他收获颇丰。

一阵风吹开了花窗,在晦暗的月光中,只见庭院中一扇小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里面有一双眼,贪婪地望着窗内投入地玩耍的宋文奇。

望着他年轻生动的脸,那双眼中流露出怨毒神色。

为什么他拥有大好生命,却不懂得珍惜?为什么欢乐玩耍的是他,而不是自己?明明自己也是宋家的儿子。

风吹动了微敞的门,发出咯吱一声轻响,惊动了忙于玩乐的宋文奇,他好奇地推开窗,向庭院中望去。

只见花木扶疏中,一扇柴扉半掩,门缝中黑漆漆的空无一物,宛如地狱中的鬼怪,咧开了空洞的嘴。

暮春的杭州,阳光渐盛,闷热的天气中,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虫声肆虐,令人听了更加心烦。

一间豪华的客栈中,王子进正坐在窗旁拼命地扇着折扇,无奈那扇子太小,还是制造不出多少凉风。

他的脚边,放着一只盛满清水的木盆,里面有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正悠然自得地泡在满盆的凉水中。

“我说子进啊,你莫要扇了,我的头都快被你的扇子晃晕了。”狐狸抱怨道。

“绯绡,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自己在外面试试?”

“那边不是还有洗澡用的木桶吗?又没有人和你争。”

王子进望了望那空着的木桶,又回头看了看惬意地泡在水里的白狐,拼命地摇了摇头,“我是读书人,怎能如此没有风度?这般不拘小节的事,万万做不得。”

绯绡见他如此迂腐,也不去理他,又摇了两下尾巴,在水盆里溅出少许水花。

“王公子,有请柬到了。”门外有小厮叫道。

王子进听了,去门外拿到请柬,一边拆一边纳闷,这会是谁?自己到了杭州,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怎会有人邀他做客?

“是什么?”白狐见了,一下从凉水中蹿了出来,蹲在地上抖落了一下身上的水。

王子进只看了一眼,立刻露出喜悦的表情,“今日有免费的大餐吃了。”

“有人请客?”狐狸一边说一边往里屋走去,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一个穿着白衣的俊美少年,唇红齿白,一头黑发尚有水滴落。

“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论辈分我该叫她姑奶的,她的孙子中了举人,现在要宴请宾客。”

绯绡完全不关心是什么原因,一把抢过请柬,仔细地看了看,“会不会有鸡?”眼神专注,似乎要把那印着素雅花朵的请柬看穿。

“那是请柬,又不是菜谱,我们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绯绡拿着请柬,又看了看外面毒辣的太阳,一双美目中现出迷茫之色,俏脸上满是严肃,显是在踌躇要不要在闷热的天气出门。

王子进看穿他心意,连忙在他耳边吹风道:“一定会有鸡的,请客没有鸡鸭鱼肉的话未免太过小气,而且估计还不是一只鸡,怎么也要两三只……”

“我去!”绯绡说着一拍窗棂,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估计他晚上是打算泡在水盆里吃鸡的,现下让他出去,自是百般不愿。

于是当日中午,闷热的暑气中,有两名书生走在几无行人的街上。阳光如海,吞没了他们的白衣青衫,热风中仅余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子进啊,真的会有鸡吗?”

“一定会有的!”

“你敢保证会有吗?”

“……”

半个时辰后,两人便来到了请柬上标注的大宅前,远远看去,宾客络绎不绝。

此时酒席尚未开始,客人大都与主人打过招呼,已经入席。主位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夫人,穿着亮蓝色的褂子,满面皱纹,额上佩戴镶金发带,甚是雍容华贵。

“姑奶,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子进啊。”王子进走上前去,和老夫人攀谈。

“子进啊,好久不见了,有十年了吧,出落得如此俊俏……”那太太说着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却往绯绡的头上摸去。

“小生姓胡,这位才是王子进。”绯绡见了微笑道。

老太太听了,又看了一眼王子进,似乎稍有些失望,但仍拉过他的手跟他闲话了半天家常。

说到动情处,居然泪眼婆娑,王子进怕再说下去老人家情绪激动,连忙拉着绯绡离开主桌,入席吃饭。

绯绡一落座,便吸引了众人惊艳的目光,他颇为自得地展开折扇,忙着摆漂亮的姿势去了。

这自恋狂,跟公孔雀似的,见到人就开屏!

王子进在心中暗道,忙装作不认识他,跟身边的一位客人攀谈起来,聊了几句,却发现这中举的,居然是年方十六的小公子。

他只记得自己小时候跟姑奶家一位叫宋文奇的孩子玩耍过,对这名唤宋文俊的小公子毫无印象。

“那宋文奇又是谁?”

“自是这家的大公子。”客人热情地答道。

“那他现在怎样了?”王子进打听到儿时玩伴的消息,甚为开心。

哪想那客人却摇头不语,长叹了口气,又压低声音道:“说来可怜,他已疯了好几年,宋家像是关怪物一样把他关起来,根本不让人探视。”

菜流水般上来,果然有绯绡喜欢的鸡,他发出一声欢呼,将盘子端到自己面前。但王子进却觉得意识飘忽,只记得很久前那个跟自己玩耍的男孩。

五官俊朗,乖巧伶俐,怎么也不像偏执之人,为何会得了疯病?

“是如何疯的?”王子进回过神来,继续追问。

“说来奇怪,”那客人又左右望了一下,“据说是一夜之间疯的,疯了以后只会说一句话。”

“是什么话?”

“好像是关于门的,半掩着的门!”

“半掩门?”这话莫名其妙,确实是一句疯话。

或许心中记挂着宋文奇,酒菜吃下去皆毫无味道,他便离席走到了身穿锦衣的老夫人身边,“姑奶奶,不知文奇在哪里?能不能让我见上一面?”

“是福儿吗?”老夫人年事已高,片刻工夫便将王子进忘了,没头没脑地说,“你想念文奇了?”

“我是子进啊,刚才不是还说过话?”

“子进?哦,对了,是子进!”老夫人笑眯眯地答,“文奇很好,我这就让人带你去见他。”

她说罢召唤了个家丁过来,让他为王子进带路。

王子进跟着仆人向后院走去,而席间一位中年男人,长须微动,十分紧张地瞧着他,看见王子进发现,迅速移开了目光。

王子进纳闷地跟在家丁身后,沿着九曲回廊,来到内院。

只见院子中假山错落,布置得甚是考究,可是现在他已无心欣赏,一心只惦记着儿时的玩伴。

“公子,大少爷就在里面。”家丁带他过了一个月亮门,来到了一间雅致的房子前。

只见院子里种满了桃树,此时桃花虽然凋谢,但是树枝婆娑如舞,与夏花相映成趣,显然种树之人花了不少心思。

王子进心中激动,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来到房门前。身后桃叶繁密,日光似乎在这庭院中也渐渐隐去,但是他轻敲了几下门,却毫无声息,无人应答。

“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回头问家丁,却见月亮门旁空无一人,家丁不知何时回前院忙活去了。

他看着紧闭的雕花木门,心下不由害怕,不知为何,这静谧而美丽的院落令他紧张。

“文奇,你在吗?”他试着推门,门竟未上锁,应声打开。

屋里一片漆黑,窗子被人从内侧用木板钉死,充溢着刺鼻的酸臭味。

他忙用袖口掩鼻,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这是一间书房。房中没有寝具,只有一排排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都是灰尘满布。一张桌子上寥寥地放了几张纸,从积灰看来,已经多年没人用了。

正在这时,从屋子的暗处传来一个细微如呻吟的声音,说的却是:“门啊……”

顿时将王子进吓了一跳,他循着声音找去,只见书架后面坐着一个人,隐约可见穿了一件绸缎的衣服,长发凌乱,遮住了面孔。

但那粗粗的浓眉,挺直的鼻梁,仍让王子进找到了文奇的影子。怎么转眼间,昔日那活泼伶俐的孩子,就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文奇,我是子进啊,你还记得我吗?”他轻声问,生怕吓到了文奇。

文奇迷茫地看着他,似乎在努力回想对他的印象。王子进见他原本白净的脸上尽是泥垢,心中更加难过。

就在这时,文奇突然眼冒精光,看向王子进身后,大声叫道:“赶快,赶快把门关上,不要让它进来!”

王子进被他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书房,文奇随后一跃而起,一把就把门砰地重重关上。

“门,门要关上!它们才进不来!”

惊悚的叫声不断从门里传出,让暮春的艳阳都变得阴气森森。

王子进见他这样子,确是完全疯了,只觉心中失落难过,一个人怏怏地走出了幽静的小院。

身后还隐约可以听到文奇的叫声:“千万不要让门半掩啊,半掩门啊……”

像是哀号,又像是控诉,飘**在炎热的风中。

王子进踏着渐长的夏草,再次来到了月亮门前,但见不远处有一间茅屋,离文奇的书房非常近,而且茅屋柴扉半掩,露出一条黑漆漆的门缝,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王子进心中好奇,难免多看了两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见门内竟有一张洁白的脸,依稀是个女人,秀发披肩,身穿桃红色衣裙,正透过门缝望着自己。

耳边仍浮**着诅咒般的哭号:千万不要让门半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