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听着别人无穷无尽的感情烦恼，有时候我会想，什么样的男人和什么样的女人才会烦恼少点呢？
恰巧，朋友给我讲了一个悲惨故事。
就像许多家庭一样，一对年轻夫妇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刚满4岁。一天早上，丈夫上班前嘱咐妻子把床头柜上的一瓶安定类药物藏好，以免不懂事、喜欢四处乱钻的儿子误服。妻子说放心吧，我会藏好的。
丈夫到了公司不久，正在开会的时候，接到了妻子的电话，说儿子把那瓶药吃了，已经送到了医院。丈夫赶往医院，途中知道了儿子死亡的消息。在医院，丈夫见到了妻子，走过去搂住正在痛哭的她，对着她的耳朵说了句话。
这位朋友是一个悬念制造高手。故事讲到这里，他没有立即说那句话是什么，而是要我们几个听故事的人猜一猜。有人猜测，丈夫说的大概是“这不是你的错，我应该把药藏好后再去上班的”；还有人说，丈夫说的应该是“别太自责了，既然事故已经发生了就让它过去吧”；还有人认为，丈夫说的可能会是“不用太伤心了，我们可以再生一个”。总之，大家的猜测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等大家停止猜测，讲故事的朋友揭开了谜底。这位丈夫只说了三个字，那就是——我爱你。
那一瞬间，大家都有点诧异，但同时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深思。
二
之后几天，我一直在品味在那种场合下，“我爱你”三个字的真实含义。坦率地说，这三个字已经被说得太滥了，以至于很久以来，不管在什么文艺作品中听到或者看到“我爱你”这三个字，都不会激起我太多的感觉。实际上，在现代社会，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对这三个字，已经有了足够的免疫力。这也难怪，再怎么好的东西，如果不被置于恰当的场景中，它就不会真正打动人。而这三个字，从我记事开始，也实在被在不恰当的环境中使用得太多太多了。
而在这个故事里，这三个字因为被置于一个极端特殊的场景中，所以它有一种几乎把人击打到昏迷的力量。
与电视电影的常见场景不同，这是一个灾难性的、令人心碎的场景，没有丝毫的浪漫温情。现场听故事的一个人事后对我说，在听到讲故事的那位朋友说出这三个字后，他好长时间都处于似乎没有感觉的状态，意外的结果不仅打击了他的智力，还打击了他自以为还过得去的气度和胸襟。
实际上我也一样。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试着给别人讲这个故事，也学着那位朋友的样子，让听的人最后猜一猜，丈夫到底说了什么。结果都一样，几乎没有一个人猜对。而且毫无例外，每个人在知道答案之后，都感到非常地震惊。我在想，那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试着在脑海里勾画那个男人的形象，外表的和内心的形象。外表形象的想象似乎很简单，他可能不是身材高大威猛的，许多这样的男人常常过分仰仗肌肉的力量，内心的强度往往令人失望。他的面孔很帅气吗？那也未必，虽然相由心生，但相又怎么能完全地表达内心的那种坚定、丰富呢？还有发型，还有衣着，等等，真的随便怎么想象都可以，因为那些都不重要。对这样一个男人的内心的想象，则相对容易一点，而且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一般说来，观察一个人的内心，如果你的内心需要比他更广大、更深远，你的观察就可能越接近他的真实；否则，你的想象可能不过是你自己的投射而已，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扪心自问，我应该不如他。但是我还是要想象一下，怀着敬畏的心，并尽一切可能客观。
三
一个叫作霍尔姆斯的人，对一些生活中的常见事件做过心理学评估，评估它们对一个人心灵的影响程度，或者说伤害和打击的程度。在他的研究报告中，他认为最严重的生活事件就是配偶的死亡，分值是100分，其他的事件，如夫妻分居是65分，被拘禁是63分，被解雇是47分。家庭成员的死亡则是63分，但我估计这不应该包括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导致幼小的孩子的死亡，而只是指家庭中的老人的正常死亡等。在大多数人的意识中，孩子的意外死亡的分值，估计会大大超过配偶死亡的分值。
据现代生活科学的理解，对每一个有情个体而言，基因和各种社会、生活因素都决定了他或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自己的遗传信息在这个时空中连绵不绝地传递下去。后代的死亡对一个人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这个男人，没有来自外界的帮助，他全靠的是自己的力量。我在想，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修复那么巨大的创伤，这种力量该是多么强大啊。可以想象，在那个巨大的空洞周围，一定有许多备用的材料或者养分，可以迅速地填补那个空洞。而且，不仅可以填满自己的空洞，还可以填满妻子内心的空洞。“我爱你”三个字，是多得溢出来的填补空洞的材料和修复创伤的养分。
我猜想，这个男人的内心，真的是丰富无比而且广阔无比。《世说新语》中说，“叔度之器，汪汪如千顷之波，搅之不浊，澄之不清”。这个男人的心胸，应该也是跟叔度一样不浊不清吧？以人的天分修炼到这样一种境界，实在是令人叹服。
比较一下其他男人，他们在作为男人的“硬件设备”上跟这个男人并无差别，但内心的差别却是判若云泥。君不见，多少男人对妻子或者孩子芝麻大小的过错，横加指责、暴跳如雷甚至大打出手。他们的内心过于狭小，过于贫乏，无法吐出爱与宽容，容不下些许的压力或焦虑——即便这种压力或焦虑来源自己所爱的人。
四
在他人犯了错误，对自己造成伤害的时候，通常的做法是把自己的难受通过对别人的指责、痛骂转嫁出去。而犯了错误的人自己，可以有两种反应，一是他或她足够坚强，能够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二是不够坚强，只能够通过更厉害的反击再把内心的难受还给对方，比如翻旧账、算总账，把对方过去的错事全翻出来，等等。
在日常生活中，后一种情况极为常见。很多的亲人、夫妻、朋友、同事之间的情意，就是在翻旧账、算总账中彻底变质的。实际上，在这样的冲突中，没有一个人是“真男人”。只要有一方是上面故事里讲的那样的“真男人”，冲突都会被阻止在萌芽状态。
对一个自我价值感较低的人来说，别人犯的错误，是一个显示自己的自我价值感的难得的机会。这个时候，自己终于显得高明了，终于可以居高临下指责别人了，就可以把以前自己犯错而遭受别人指责的“仇”给报了。
有人可能会认为，这个男人只是一个没有什么情感的男人，他不爱他的孩子，所以受到的打击并不大。如果他对妻子说的是“没关系，我们再生一个”，那这种猜测就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这个男人不是这样说的。他在上班之前，对有关儿子的细节非常关注，在见到妻子悲痛欲绝的情况下，对妻子说“我爱你”，可见他是一个很多情的人。而在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还能说出这三个字，却不仅仅是多情了，这表示他还具有足够的理性的力量。从精神大厦的结构来说，只有情感是不够的，如果没有理性，这座大厦就是脆弱的和残缺的。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啊，如此多情却又如此理性，直叫人不敢相信世上竟然可以有如此完美的血肉之躯。
想到这里，也会不自觉地想到他所爱的女人。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以至于配得上这样一个男人大海一般的爱呢？她一定也有许多不同凡响之处吧？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严重的失误，原因可能非常地小：也许在她去收捡药的路上，突然来了一个电话；或者她想先去一下洗手间；或者有其他的什么需要立即办的事情。总之过错酿成了，而且极其惨烈，而且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跟她的丈夫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她的丈夫却同样经受巨大的丧子之痛。似乎已经没有人可以帮她了。
但是，他的了不起的丈夫在极快地处理了自己的伤痛之后，帮了她，而且是强有力地帮了她，用拥抱和语言，当然最终是用爱。如果爱从来都是双向的，那我们可以猜测，在这件事故发生之前，这个同样不同凡响的女人，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上，在一言一行中，都曾经给过她的男人无穷无尽的爱。
我们继续猜测：她爱这个男人，却从来没有想到要控制他；她给他一个男人应该有的自由，并且把他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幸福；她会静静地欣赏这个男人表现出的任何男人都会有的孩子气，而不会责怪他不成熟；她不会将他跟别人的丈夫比较，逼着他出人头地；她不会用唠叨虐待他，在他需要独处的时候，她就会让他独处；它也许会原谅这个男人的一切错误，除了——不爱她。她做着他的妻子，所以他们之间有消弭任何界限的**，**把她的男人滋养得更加男人；她也做着他的朋友，所以在她的灾难降临的时候，他所做的，有一种通常存在于朋友之间的被称为“义气”的东西；她做着他的女儿，所以在她软弱的时候，他就自然地变成了一个保护她的强大的父亲；她甚至有时候会像崇拜神一样崇拜他，所以在她真的需要神一样的力量和宽容的时候，他就真的变成了“神”。
如果把所有这一切放在天平的左边，而把丈夫关键时刻说的那三个字放在右边，天平就该是平衡的了吧？这个女人曾经付出的，我们猜想应该配得上这个男人的爱。更进一步说，夫妻双方是相互造就的，在这个男人成为这样一个男人的路上，他的女人一定功不可没。这个女人在此之前就种下了花籽，收获漫山遍野的鲜花也是必然的事。遗憾的是，一些别样的女人却不是播撒花籽，在关键的时候她们会收获什么，就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