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痴情骨(共3册)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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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不由得生出欣喜,却是一瞬,便湮没在惊恐的眸子下面,木莲慌忙喊道:“香茗,快走!”

原本以为香茗逃脱带来了救兵,却没想到竟然是她一个人。

而那丫头,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木莲的喊声,而是继续走了进来,停在了艳儿身后。

“香茗,你快走啊!”木莲突然气血涌了上来,一种难以言语的不安在心头弥漫。

而香茗只是看了看木莲,没有说一句话,突然转向艳儿,单手捂着胸口,颔首弯腰,向艳儿行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艳儿。

那一瞬,木莲只觉得天旋地转,充血的眼里满是怒意和惊诧,香茗手里的,正是木莲递给她示意她去找燕子轩的东西。

艳儿微笑着接过那张地图,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木莲:“我说了,我已经得到了地图。”

“香茗,你!”木莲咬着唇,压抑着心里那种愤恨和被人背叛的挣扎。

“她不叫香茗,叫陌香。你恐怕再聪明也不知道,她事实上是我安插在你身边的人吧。”艳儿用眼神斥退了陌香,讥笑地看着木莲。

“你们早在半年前就得知我在这里了?”

“不是我们!只是我一个人,而殿下的这次绿城之行,事实上,是我故意安排的,比如你们偶然的相遇。”看着木莲因为气愤而发抖的身子,艳儿掩嘴笑了笑,“怎样?到如今,你认为,我有没有能力操控颜门,操控颜绯色以及西岐?”

查出自己的行踪,也了解自己的心态,安插一个面容酷似香茗的女子在自己身边潜伏半年之久,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如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木莲不得不承认,艳儿有手段,能隐忍,也有能力掌控一切局面……

握成拳头的手慢慢地松开,胸口被堵压得难受,呼吸顿时艰难起来,抬起头,看着巷子口的陌香,木莲苦涩一笑。

“罢了,时日不早了,燕子轩恐怕很快就要找到你了。七日后,我希望在天山脚下能见到你。”

声音悦耳如铃,艳儿收好地图,转身踩着莲步,以妖冶的身姿走了出去,一同离开的,还有陌香。

身体无力地下滑,刚才极力地支撑,已经让她精疲力竭,此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除了压抑的疼痛,脑子就是一片空白。

一时间,她的确是有些难以接受。那个男子如期地要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一直是她希望的。他接受了她的信物,就该照顾那个女子一生,不然诅咒灵验,他将永生沦为魔鬼。

她不愿意他成为魔鬼,于是狠绝地选择离开和放手。可他恨她,恨之入骨,不愿意见到她。有那么一刻,她自认为放开了,却不知道,事实上对他的眷恋是如此之深。当她听到有人要阻止那场婚事的时候,她心里的确涌起了片刻的欢喜,不过一刹那,她醒悟,结果会有多严重。

暮色下,她跌坐在微热的地面上,苍白的脸色仍旧没有恢复,汗水还沾在脸上,发丝都湿了,粘在一起,许是颜碧瞳感受到了她心里的悲哀,也烦躁不安地踢动着她。

“颜……”她试着唤了一声,声音却沙哑无比,干涩难耐,一低头,抚摸肚子,有温热的**落下。

你的父亲终于要和其他女人成婚了,而你娘亲以为最信赖的人,此刻也背叛了我们,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

在这个秋日的夜色下,月亮破云而出,银色的光辉洒满了整个热闹非凡的绿城,照在那个女子身上,显得她娇小的身影如此落寞。她低着的头,垂下发丝,看不清她此刻的面容和表情,而她周身却散发着一层层悲哀,在月光下,蔓延开来。

燕子轩站在巷子处,默默地注视着地上那个女人,俊美的脸上,写满了忧伤和不知所措,以至于,他不敢上前,久久地停留在远处。月光清冷,映照在他洁白的袍子上,好似活了的水一样,泄流开来,有一种异样的美。

似乎感受到了自己,地上那个女子慢慢抬起头来,望向自己,那一瞬,银光之下,她苍白的脸,突然露出笑容,很淡,也很短暂,像绽开的昙花,随即,无声无息地倒下。墨色的头发散落在地。

“木莲。”燕子轩一惊,慌忙跑过去,将地上那个陷入昏迷的人抱起来,手刚触及她的脸庞,便感到冰凉一片。或许,他真的不该让她单独出来找那个人,也许,前日就不该在她的催促下离开,至少,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明明知道,那条命运之线不能再交集,看着她拼命地追,他竟没有去阻止。也许,在看到那个人的那一刻,他想让她自己绝望地放弃吧。

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全身无法动弹,就连手指都活动不了。周围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光亮,却有一种固有的清幽和空**,像是一个深渊。

随即,身体似乎在下坠,应该不是身体,她觉得自己飘忽,像是没有重量的。

“木莲,木莲!”头顶上有人在轻轻地呼唤她,那声音,很耳熟,像是燕子轩的。

“木莲,快醒醒。”还是他的声音,只是小了很多。

“大夫,传大夫。”依旧是他的声音,无限地焦急,但是小得几乎就快要听不到了。

周遭一片死寂,黑暗,层层包围。

这种感觉,有些难受,却不是很陌生,因为,在前几日,她曾有这种感觉,而之前,似乎也发生过。像是一个很长的梦魇!

“药!”手覆盖女子冰凉的额头,燕子轩将一块温热的毛巾放了上去,亲自接过婢女端上来的药,低头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勺子到了唇边,她却没有动一下。他轻轻地撬开唇,药却沿着她的唇角流下。

他用干净的毛巾替她擦着药渍,**的女子突然发出充满痛苦的声音。

“嗯。”

“木莲!”燕子轩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悦,忙将药放下,把女子扶了起来,揽在怀里。怀里的女子慢慢地睁开眼,双眼迷离,朦胧一片。黑色的瞳孔环视着四周,打量了一番,随后看向抱着自己的人,那一瞬,她氤氲的眸子,突然一亮,闪过一道雪亮的光,像突然出现在阳光下的钻石,无比璀璨,熠熠生辉,久久将他凝视。

苍白的唇,轻轻地颤抖,许久,绣口吐出两个字:“子轩。”

声音,充满了喜悦和惊讶,双眸不由得泛起晶莹的泪光,似连串的珠子从眼角滑落。

“子轩,真的是你吗?”

“木莲,你怎么了?”

“子轩。”她颤抖地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眸子含着泪,眼神却温柔缱绻。手反复摩擦,他的眉,他的鼻梁,他的唇,是温热的,是柔软的,也是真实的。

燕子轩的身子微微僵住,有些疑惑地看着怀里的女子。这是半年来,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靠近他,每次来看她,她的眼神明明是关心的,却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疏离,像一个朋友般问好。

而此刻,她看他的眼神,是眷恋,是爱慕,却有些陌生……

“子轩,我看到你了,摸到你了。”泪水滑落在她的唇里,让她的声音模糊不清,“我的坚持,我的坚持,终于让我看到你了。”

那个女人的意志格外坚强,像一道攻不破的城墙。而之前,那只诡异的镯子,带着一种力量将她遏制的时候,她几近绝望。可是,某一天,她竟突然发现,这具她所失去使用能力的身体,突然能随着她的意志动了起来。

那个时候,正是那个女人,意志最为脆弱的时候。

没有了镯子的遏制,她和那个女人的灵魂,便痛苦地挣扎,一场无形的斗争早就开始。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对方破裂的防线。

而刚才,那个女人的意志,突然出现一道裂痕,让她破体而出,让她没想到的是,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自己深爱一生的男子。

原来,她的坚持,有回报。

“木莲,怎么说胡话?我一直都在啊。”手轻轻地将她的泪水擦去,燕子轩轻轻地说道。

“子轩,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好吗?”她猛地抓住他的手,乞求道。

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惊喜,她的变化,让他突然觉得意外,容不得思考,便将她紧紧地抱住,呢喃道:“我不会离开你,从来没有想过。”

这一刻,喜悦到底还是战胜了迷茫,这种失而复得的幸福,让他觉得一切都明亮了起来,一切的付出都值得。

忍不住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的眉心,带着点试探,因为到底还是怕她拒绝。

“和我回去好不好?”他轻声问道,这个问题,以前问过她好多次,都被她冷冷拒绝,而此刻,他再度提起。

“好。”对方,没有丝毫的犹豫,望着他,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那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时候走,对我都没有关系。”怀里的女人温顺地靠在他胸膛,那身体已经有了温度,柔软得像棉花。

“那现在呢?现在走吗?”他也有私心,也有顾忌,也有将她占为己有的心态,甚至,恨不得将她牢牢拴在自己身边,可是他懂她,尊重她。

“嗯。”怀里的女人乖巧地应了一声,苍白的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衣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让他没来由地心里一酸。

难道,那个人对她的打击如此大吗?

“来人,备马!即刻回京!”燕子轩朝门口大声地唤道,突然想起什么,柔声道,“木莲,我出去安排一下,你稍微歇息一下,半个时辰后,我们便回京。”

“子轩?”她手指用力,紧紧地拉住他的衣服,眸子里有一丝惧意,“你去哪里?不要走。”

“我没走,不过是好生安排一下,我片刻就回来。来人,伺候夫人喝药。”他宠溺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哄到。

这样她才不舍地放开了他,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有一丝痛苦凄楚之意。

再次见面,他却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宿命弄人,那个女人已经顶着她的身份而活,而现在,她却要顶着那个女人的身份而活。

这是不是对她自己的惩罚,而她自己是不是该继续懦弱下去,掩藏着事实。

预言啊,宿命啊。宿命终归让她回来,让那个女人离开。

女子斜靠在床榻,低头抚摸着肚子,轻声道:“孩子,你娘亲只知道预言的前一半,而没有人告诉她预言的真正结局。”

两颗不同轨迹的星宿若是相撞,必然出现星坠!

一颗星,若落入凡世,定有三生,而此刻,寻他而来,她就要耗尽两世。

木莲,你值得吗?当你靠近那颗最为明亮的星宿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有其他的星宿一直为你照耀着归去的路,而你却执迷不悟呢。

“夫人,喝药了。”婢女小声地说道,将药递上来。

女人朝她点头笑了笑,伸手接过药,那一刻,婢女的脸,微微僵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似有些不解。

苦涩的味道传来,忍不住让她作呕,刚张口,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眸顿时黯淡下来,盯着药发了一下怔,将药递给了小丫头,道:“将它倒了,说我已经喝了。”

“哦。”婢女愣住,今日夫人果真奇怪。以前夫人都从来不喝药的,连看都不看,今日竟然差点喝了,有些反常。

见小丫头走了出去,**的女子,低声瞧着肚子:“木莲,我欠你的。我定然会保护住你的孩子。”

寻梅庄外,已经有一排简装的马车等着。那装备,看起来,就像是一队普通的商队,这样走,才不会引人注意吧。一个俊美的男子,拥着一个孕有六甲的女子,上了马车,阳光灿烂,而那个男子,意气风发。

赫侍卫看着上车的两个人,轻轻地蹙了一下眉。

那女子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让他觉得好生陌生,和平日他跟随的那个人孑然不同。那个女人,在任何情况下,虽然会带着笑意,可是眉间却有一股挥不去的浓浓忧伤。清澈的眼底,掩藏了深深的悲哀。即便是笑,也让旁人觉得苦涩。

更奇怪的是,寻梅庄所有的人,都一起回京。

那个女人,曾说过,永不踏入京城半步。因为回京,必过骊山,那场惨烈的战争,仍旧是那个人无法忘记的疼痛。而今,她高高兴兴地要回京了。

“赫大人,你愣着干吗?”身后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马,失神半晌的他,才恍然发现,马车已经走远了,赶紧扬鞭追上。

一队马车,飞快地走过绿城官道,朝城外奔去。

高墙之上,站着一个粉衣女子,绣着精美图案的衣服,在清风中摇曳,似绽开的牡丹,而女子娇美的脸上,却有一丝不属于她年纪的冷漠,漆黑的瞳孔,深如潭水,目光冰冷,如冻结的冰霜。

看着出城的马车,她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木莲,不要忘记了我们的七日之约!七日之后,你我,天山脚下相见。”

“小姐。殿下的马车,已经从南门出去了。”身后,那个叫陌香的女子轻轻地说道。

“哦。”粉衣女子点了点头,扬起下颚,茫然答道,掐着手指一算,“半炷香之后,他们应该会遇见吧。”

“应该会遇见的。”陌香点点头,稚气未脱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是一种极不符合她年纪的冷漠,犹如一具活着的身体,却有一颗死的心。而陌香自己呢?手抚摸在胸口,感觉自己是这样的人。

“陌香,你说我们这么做,值得吗?”突然,粉衣女子回头看向陌香,声音有一丝悲凉之意。

“小姐,我们不过是要带着族人回归故里,这是使命。”

“族人?”粉衣女子凄然一笑,抬头望向明镜如水的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族人,小丫头是真的不知道,她们的族人,早就已经泯灭了吗?而她们,是剩下的仅有的两人,不,或许有更多,却不知道身在何方。

那个姓氏,在西岐,十几年前,就已经消失了,无人再提及。

若不是他的背叛,若不是他一次次的伤害,早就沉溺的她,恐怕永远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是这个姓氏的后人,也不记得这个姓氏曾经的荣耀,也不记得,那个人,就是他的杀父仇人。

手缓缓地抬起,指尖在空中转动,似在写着什么,最后在空中停留。

一旦一个人的心被仇恨所覆盖,那就停止不下去了。

出城的马车已经远离了视线,女子转身,下了城楼。

商队继续前进,一刻也不停留,只要到了这条官道的尽头,向右边就是京城。

马车里的男子,紧紧地抱着白衣的女子,眼中有一丝心疼。

“木莲,若是累了,你便休息一下。”女子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疲惫之意。马车颠簸,对于一个孕妇来说,是有些困难,而且,看她的样子,似乎很想睡,却要强撑着。

“不,我不要睡。”她惊呼道,眼底有一丝惊恐,手指紧紧地抓着燕子轩的手。

她不敢睡,她怕,怕一旦睡去,睁开眼又是无尽的黑暗和漫长的等待。

“可是,你看起来,很想睡啊。”

“那,你给我讲一些有趣的事吧,这样,我便不会想睡了。”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她低声道。

“有趣的事?”燕子轩愣住,脑子竭力回想,歉意地道,“我真的不记得有趣的事了。哦,我想起了一件。”

“什么事?”

“那个时候,你刚进王府,还记得那次在荷花亭吗?”他俊美的脸上泛着窘迫的笑容,“当日,我醉酒落入了池塘里,摔得浑身是泥,醒来后,大夫在我身上发现了一个类似脚印的伤痕。那个,是不是你的?我想,应该是你将我踢下去的。”

“我?”怀里的女子微微一愣,错愕地看着他。

“呵呵,不用问了,我早就猜到是你!这世间,也就只有你木莲才这番大胆吧!三番五次地对我动手。”他抬手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顺带还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眼里却是异彩流光。

女子的眼神黯淡了下来。醒来之后,“木莲”这个名字,就一直在耳边响起,就连美好的回忆,都是关于那个女子的。

“嗯,还有其他的你对我印象格外深刻的时候吗?”

燕子轩将下颚轻触她的额头,陷入回忆,嘴角的笑容,温暖如阳光。

“还有便是那次,我带你进宫见舒饶。那个时候的你穿着白色的华服,腰间一条红色的绸带,在白纸上翩然起舞,就像落入人间的仙子,眉间有一股凛然的傲气。还有,舒府出事的时候,在漫天的雪花里,你抱着香茗痛哭,那个时候的你,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让人心疼。还有,在骊山,你策马而来,面容疲倦,手持长剑和带血的地图,那个时候,你拥有别人所没有的豪气和英姿,让我敬佩。”

手轻轻地颤抖,她仰头看着他,问:“那子轩,你爱我吗?”

燕子轩看着怀里的女子,心里一酸,低头,轻轻地吻了她的眉心,轻柔的吻,掠过她的睫毛,吻过她淡得快看不见的伤痕上,最后落至她的耳边,颤抖着声音道:“木莲,我的心如何,难道你看不见吗?”

说罢,突然吻着了她的唇,狂热地,带着不容她抗拒的霸道,在她唇间肆意追逐、掠夺,根本就不容她有喘息的机会。

女子闭上眼,迎合他的吻,眼角却悄然滑出一道泪痕,没入发丝。

马车剧烈地晃动,随即猛地停了下来,他这才放开她,见她泪眼迷离,满脸酡红,有一种难得的羞涩之美。

“我……刚才。”他俊美的脸也是涨得通红,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也不敢面对她的眼神。无奈,只能掀开帘子,朝马车外喊道:“外面,怎么了?”

“回公子,南门那边赶过来一队马车,这路太窄,过不去。”

绿城有两个城门,不管是南门北门,出城之后,必经一条关道,然后再分散。

“那就让他们先行吧。”燕子轩吩咐道,手下意识地将女子搂紧,“我们不必急这一时,甚至,我想就一直这样赶车下去。”

即便幸福来得太快,有些不真实。但是,此刻,她的确是在他身边。

“嗯,我也希望如此。”

马车缓缓而动,靠近路的一旁,而身后追上来的马车,也渐渐地靠近。马车总共七辆,每一辆马车前方都是枣红色的骏马,车身乃精贵的桃木做成,而最中间两驾马车,更是楠木雕成的镂空车身,四周雕空,刻着繁复的图案。马车里,是白色的帐子,风起,帐子微微掀起,清风灌入,里面清爽透凉,而且不失华贵。

突然,怀里的女子身子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捂着胸口,面色极为痛苦。

“木莲,你怎么了?”燕子轩焦急地问道。

“难受。”

“是哪里不舒服?”

“感觉要下沉一样。”不,是溺水的感觉,她讨厌这样的感觉。

黑暗中,木莲不停地挣扎,那被困住的身体似乎能动弹了,头上传来了什么声音,也好似什么要来了。那种感觉……

不对,有什么不对?这个黑暗是不是太长了,以往也有这样的情况,但是,她稍加挣扎就醒了过来,而现在,她被困住了很久了。

舒景?脑子赫然一惊,她明白了一些东西。前几次昏迷一小会儿,婢女曾说她行为反常,完全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当时她并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似乎,那个人是舒景。

“舒景,你在哪里?”她拼命呼唤,“你让我出去,你让我出去。”

她还有事情要做,是的,她要去赴约,要去赴艳儿天山脚下的约定。必须去,她不能让艳儿阻止颜绯色的婚礼。

她费尽心思,甚至被他恨之入骨,就是为了不让他成魔。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她一定不能放弃,谁也不能让她前功尽弃。

“舒景,我求了你。你让我出去好不好?”但是没有人应她,不过,那头顶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很小,但是听得很清楚,是子轩。

“木莲,是不是很难受,我将大夫传来。”

“不要,我只是胸闷喘不过气来。快离开,我们走,快。”那一刻,女子突然恐慌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压迫而来,不是来自身体那个苏醒的灵魂,而是来自不远处,那种压迫她的气息,越来越近。

她很怕,很怕。

“好!你坚持一下,我们就赶往京城。”

回京吗?木莲呆住!不,她不要回京,她要去天山,要去天山。

“子轩,我不要回京。舒景,舒景,你做了什么?”

“赫侍卫,起车。”燕子轩大声地喊道,侍卫一听,有些茫然,因为此时,那一队马车,已经上了道,就要从他们身边走过,如果此时起车,必然会发生撞挤。

“可是,公子……”

“起车!违命处死!”马车里的人,声音带着怒气,不容抗拒。

马车再次启动,转头行驶向路中间,赫侍卫回身想招呼冲来的马队,希望他们能停下来。然而那队马速太快,还来不及阻止,冲在最前面的马车,顿时与他们第一辆马车相擦而过,中间,不过一寸的距离。然而,第二辆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看到前方几乎相撞,无奈掉头,马速过快,停不下来,直接撞到了另一辆马车之上。

那一瞬,天空闪过无数道光影,层层叠叠扑面而来,空气中,杀气陡然升起,双方的人,同时拔剑。

“护驾。”

“护驾。”两边同时响起这个声音。

双方对峙的人,同时一愣,却不敢丝毫松懈,都警惕地打量着对方,大气不敢出,唯有马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不停地刨着泥土。

“怎么了?”对方的马车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回宫主,前方好像有埋伏。”

话落,白色的帷幔帐子被掀开,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是一位身着绿衣的异族女子。

“小姐,我想中间可能有些误会。因为我们有要紧事要处理,所以,还请小姐行个方便,让我们先行。”赫楠看着那个女子探出头,又听到她的属下说有埋伏,定然是误会了他们。

翡翠眉一蹙,看了看天空,似在犹豫,这天色,他们是在赶路,一刻也耽误不得,若是耽误太久,恐怕……恐怕要误了吉时吧。

“可是,我们也有急事。”翡翠笑了笑。

“让他们去!”翡翠话刚落,后面一辆马车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停止战栗的气势。

舒景听到那个声音,身子突然一震,随即颤抖了起来,身体有什么破体而出。

是那个魔鬼,那个她十几年前见过的魔鬼。怪不得,她觉得恐惧,原来是他,是他。与此同时,被困在黑暗中的某个人,也惊叫了起来。

“绯色,绯色!小妖精。”她大声地唤道,在很遥远的地方,她听到了那个人。虽然只有一句,但是她不会听错,他一定就在她身边,她要出去,要告诉他真相,告诉他艳儿的诡计和野心。

小妖精,小妖精……你能听到我吗?她奋力地喊道,手紧紧地拽在一起,那种要想醒过来的意念越来越强烈。

以前舒景曾说过,她之所以被困在这个身体里,就是因为她自己不够强大,求生欲不强,懦弱,于是才让木莲控制了身体。

颜绯色,颜碧瞳,颜绯色,颜碧瞳……这两个人她生生牵挂的人,她不能就此放弃。

求生意念,慢慢聚集,恍惚中,她见有人走了过来。

“木莲。”怀里的人痛苦地揪着他的衣服,身体突然冰冷,似乎在忍受着什么噬骨的疼痛,也像是在进行一场激斗。

猛地,她突然睁开眼,不舍地看着他,轻声道:“子轩,我不要和你分开。”随即,昏迷了过去。

“停车。”马车里,传来了燕子轩惊慌失措的声音。

那一瞬,听到这个声音,镂空马车里的人,突然动了一下,那狭长的眸子猛地睁开,碧绿色的眸子,好似碧水般清澈。

“翡翠,起车,走!”片刻,他再度闭上了眼睛,慵懒地靠马车里,吩咐道。

翡翠一惊,看了看商旅那辆马车,放下了帷幔,指挥着队列飞快地离开。

“颜绯色,不要走!我有话要说。”木莲大声地唤道。

“他走了。”那个走近她的人,缓缓地说道。

“舒景?!”木莲惊住。

“木莲,不要去找他了。有些事情你是阻止不了的。”

“我不是去找他,我不过是要告诉他真相。即使见不到他,我也要阻止艳儿。”

“为什么你老是这么固执?你为什么不放手,不学着置身于世外?也许这样对你更好。”舒景劝慰道。

“我不是你!我做不到!”

“你不要去找艳儿,对你没有好处,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难道你忘记了,当初你骗我,除了燕子轩,我谁也不能爱上,可是,我爱颜绯色。”她咬了咬牙,意念聚集,试着醒过来。

“木莲,不要去!你会死的……”然后,舒景的声音,她已经听不清了,身体再次陷入麻痹中,这种麻痹是真实的,至少,她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覆盖在脸上——是温热的毛巾。

到底,她还是醒了过来。

指尖下意识地动了动,眼皮虽然沉重,但是她还是能睁开,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也有些陌生,渐渐清晰,是装饰豪华的房间,八宝屏风,鱼纹花瓶,楠木画卷……

嗯,还有熟悉的脸,疲惫不堪,眼窝深陷,劳累过度,然而,还是掩藏不住那华贵的气质。

“你不要总是这样吓我。”那人低声责骂道,将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温热的唇密密地落在她的脸上。

“嗯……”她挣扎了一下,抬头恼怒地瞪着他,“你放开我。”

而那人,根本就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反而拥得更紧,唇移到她唇边。

“喂!燕子轩!你给我停下来!”偌大的屋子里,发出她的怒吼,震得花瓶都颤了颤,同时,还有燕子轩。

“你干吗?怎么又对我动手动脚!”一掌推开燕子轩,木莲生气地吼道,双肩微微颤抖,缓了一口气,将屋子看了一番,质问道,“这里是哪里?”

“呈州的府邸,燕侯府邸。”他讷讷地答道,根本就没有从她突然的转变中反应过来。

“呈州?!”她一惊,脸色即变,“怎么会在呈州了呢?”

“你昏睡了两日,我们已经赶到了呈州,明日便可回京了!”

“谁说要回京了!?我说了永不回京,不会踏过骊山,难道你忘了吗?”说着,她掀开被褥,抚着肚子就下了床。

“是你自己答应回京的。”第一次,他眼里有了一丝对她的怒意,在瞳孔中燃烧。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根本就没有!备马,我要回去。”

“你去哪里?”手用力地拉住她,恨不得将她的手捏碎。

“我要去天山!”

“你去天山?木莲!”那一瞬,压抑在心里几乎一年的怒火瞬间冲了上来,他失去理智地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拖,压在屏风上,“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了?我燕子轩在你眼里,难道就是被你任意玩弄的人吗?你明明说了要和我在一起,要同我一起回宫,明明说爱我,永远不要分开,而现在,突然又要去天山。你,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人?”他的手,用力地摁在她肩膀上,双眼通红,像燃起的烈火,恨不得将她燃烧殆尽。

“爱你?永远不要分开?”木莲怔住,想起了舒景,那一定是她,“子轩,你听我说!这个有误会,那不是我,不是我说的。”

“哈哈哈哈。”手好想用力,然后却又害怕伤害她,那极力压制的怒火,最后让他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不是你说的?那是谁说的?”

“是舒景!”

“舒景?!木莲,你有必要这么骗我,玩弄我吗!难道你就不能找一个好的理由。我情愿你说,你是一时口误,而非将这一切推到另一人身上!”用力抑制自己内心怒火的手,苍白无色,青筋凸出,鲜血似乎就要蹦出身体。

她第一次见燕子轩发这么大的火,尽管第一次见面,他们就有冲突,相互羞辱还大打出手,就算被她气得半死,都没有如此生气过。

此刻,她真能体会到他的痛苦,然而事实,她无法掩盖。

“的确是舒景说的!这具身体,有两个灵魂,而舒景的灵魂一直没有离开过。你昨日看到的那个女子,便是她!我想,你应该能察觉。子轩,我即便再糊涂,也不至于说出那样的话,我心里怎么想的,你知道。而且,我更没有玩弄你的意思,你我乃生死之交,你对我恩重如山,我木莲一直感激不尽,我也绝非忘恩负义之人。而我再告诉你,那个人的确是舒景,她因为深爱着你,灵魂得不到解脱,被囚禁在这个身体里。”

眼前的人,身子一晃,徒然地松开她,双臂无力地垂下,猩红的双眼,掠起浓郁的忧伤。燕子轩仔细地听完,没有说一句话,苦涩地笑了一下,转身朝门口走去,步履踉跄,阳光下的身影,纤长,却无限落寞。

“我不相信。”走到门口,他身形一滞,然后消失。

唉,木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跟着走了出去。

阳光灿烂,落在翠绿的叶子上,泛着明亮的光,斑驳的树荫下,他一袭长衫,半醉地靠在软榻上,身边酒杯碎了一地,往日的龙颜权威此刻不再,取代是悲哀和沧桑。远处的婢女、侍卫垂首而立,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赫楠,你们过来。”他向他们招了招手,随即还指着一位伺候过木莲的婢女。

“你们说,最近夫人是不是反常?”他语气微醉,眼睛却清明如水。

“皇上,夫人的确是反常。不过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了。”赫楠轻声答道,他向来是有问必答,而且,这次夫人是过于反常。

“如何说?”

“在三个月前,夫人也曾昏迷过两次,醒来,就像变了一个人,口气和眼神都变得很陌生。而且行为也反常。”

“反常在哪里?”

“夫人以前从来不吃番薯,而昏迷醒来之后,就嚷着要做番薯粥,待做好,她睡醒之后,又不吃了。说从来没有说要做番薯粥。”

“赫楠,小桃。”院子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们的谈话打断,“你们俩先下去。”木莲抚着肚子走了过来,站在燕子轩面前。

“你应该会相信的!是吗?而且,你也感觉到了那个人不是我吧。”扶着凳子坐下,她轻轻地说道。舒景和自己个性不同,凭燕子轩的细心和聪明不可能没发现。

“可是,为何会这样?为何,她会出现?”他低着头,注视着空了的酒杯,用力地捏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世间有很多东西就是无法解释,比如我出现在这里,那个所谓的预言……不都是无法解释的吗?”

“哦。”他沉吟了一声,修长的睫毛遮住了深色的眼眸,手指一动,杯子破碎,碎碴被握在手心。

“我来,是想向你借一样东西的,顺便向你道别。”木莲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你要借什么?为何要道别,因为要去天山找他吗?”碎碴沿着指缝落下,些许酒也滴了下来,湿了衣袍,斑斑点点。

“我向你借一百禁军,去天山阻止一个人。”木莲将遇见艳儿以及艳儿所说的事情,一一描述给了燕子轩听,听完之后,她看到燕子轩脸色明显变了,眉间有凝重的担忧。

“我起初以为你是要阻止绯色的婚事,却不想是这个原因。你若需要,七万禁军你都可以随时调动。”

“不!一百个就好,多了会引起不便,反而会打草惊蛇。而且天山是西岐屏障,也是两国的交界,若我带太多人,还会为你带来不便。”

“那要我去吗?”

“你不能去,现在局势不稳,不知道艳儿到底目的何在,你还是时刻戒备为好,即便现在稍微稳定,但朝中无人,也会让人恐慌。还有,顺带我想查查艳儿到底是什么身份,若她在颜门只是一个护法,力量应该不至于强大到这种地步,而且,她的野心,她的手段,几乎也没有几个男人比得上。”

“我估计很难查!若她身份可疑,那绯色定然早就有所察觉。可是,他都没有发现,我估计我们也查不出什么。”

燕子轩说得不无道理,艳儿掩藏得如此之深,没有任何人察觉,就连颜绯色都不知道,而他们又如何查起,更何况艳儿还是颜门的人。

想到这里,木莲的手下意识地握紧,身子不自然地往椅子上靠,双肩不安地动来动去,这是她紧张时常有的动作,而这个动作,她似乎很久没有做过了。

这次,面对的不是颜绯色,也不是之前咄咄逼人的舒饶,而是一个完全不了解的艳儿。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然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一瞬,木莲心里的恐慌在周身弥漫开来,她觉得自己的敌人比以往都强大。

“木莲,你在害怕吗?”注意到她这个反常的举动,燕子轩问道。

“嗯!”她坦诚地点了点头,因为,不仅仅是对无知的惧怕,而且,她有一种直觉,这一去,就是诀别。

这种感觉非常强烈,以至于,她突然拿起小桌子上的酒杯,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甘洌的酒沿着食道落入胃部,一路灼燃。

“你不要喝酒,对身子不好。”燕子轩忙起身阻拦。

“子轩,今日我们拼酒吧!”她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笑道,“还记得,我来这里的第一杯酒,喝的还是你的。”当日在花满楼,为了故意刺激舒饶,她不惜接近他,然后以酒感谢。

而现在,也是。

“少许即可,无须拼。”燕子轩知道拦不住她,转身吩咐人送来淡酒。

两人坐在树荫下,斑驳的光影洒在两人身上,中间小榻上,酒香缭绕,园中百花怒放,芬芳弥漫,而对坐的一男一女,皆是素白衣衫,铺在软榻地上,举杯小酌。

“第一杯,先敬你,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也谢谢你信任我,肯予我禁军。”

说着,她仰头喝尽。

他没有说话,同时举杯,将酒喝下,便又听得她说:“这第二杯,是我有求于你,若我终有一天不在,那这小东西要托你照顾,我不要他享荣华富贵,也不要他身有权势,我只希望他是一个平凡人,享受平淡的快乐。哦,还有,他的名字叫颜碧瞳。颜绯色的颜,碧绿的碧,瞳孔的瞳。”说着,眼角一酸她举杯要喝,手却被他扣住。

“木莲,若这杯是诀别酒,那就不用喝了,至于你说的什么托付,那我也不管。孩子该由你照顾,他的名字、他的身世也该由你来说。”握着她的手,燕子轩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再次颤抖了起来。

“你认为我会一去不回?交代遗言?”她看着他,笑问道。

“你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不是吗?如果此行危险,你一去不返。或者将来的人,不是木莲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你刚才的托付,我绝不管!而且,那禁军我也不会借给你,甚至强行不要你去天山,将你幽禁起来。这个,我也能做到!”

“子轩,你是不相信我?”清澈的眸子里,**起浅浅的涟漪,她苦涩一笑,将一个空杯倒满,另一只手也举了起来,“第二杯,没有下肚,那我先将第三杯敬上。第三杯,请你相信我,我定然会安全回来,让你履行我的托付!”

看着她手里的第三杯酒,他愣了一下。

“那请将第二杯酒倒回去。”沉默了片刻,燕子轩拿过她手里的第二杯酒,倒回那只翠绿的酒壶道,“我先饮第三杯,是接受了你的承诺——你木莲会安全回来。而第二杯酒,我就埋在这槐树下,等你回来之后,再一起喝。”

“嗯。我预计十五日能赶回来。”

“好!十五日后,呈州,燕侯府,槐树下,你我共饮第二杯酒!”

两人相视一笑,纵然千言万语,誓言约定,全在那对望之间,举杯,相碰,两人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