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昨晚是何时睡着,因为第一次和一个狡猾的小鬼睡觉,又怕伤了他,暮涟硬是撑着眼睛,到半夜还是累得不行,睡了过去。
这会儿,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挠着自己的鼻子,连连皱眉,无奈地醒了过来。
便看见小家伙手拿着同心结,盘腿坐在**,小嘴高高地噘起,碧眸还闪着泪花,一副又委屈又可怜的模样。
“干吗,小鬼!”暮连不耐烦地睨了他一眼,继续睡。
“你,醒来!”非常霸道的口气。
“哼。”翻身给小家伙一个背影,昨晚已经被他够折腾了,她也得休息。
“醒来。”他扯着她的衣服,声音还是很霸道,不过带着隐隐的哭腔,还有吸鼻子的声音。
“哎!”估计是不能睡了。暮涟叹了一口气,翻身坐了起来,看着小家伙,这才发现,他还真的哭了,样子也特别委屈。
墨色的长发搭在肩上,白色的小里衣还斜挂在肩头,有些乱,估计是不会穿衣服,所以哭了。
“不会穿衣服?”暮涟伸手要将他抱过来,却看到他躲了一下。
“你脱了我的衣服?”小东西质问道,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嗯。你昨天不是出了一身汗吗?不脱怎么洗澡,脏兮兮的。”
“可你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小东西咬了咬唇,小脸通红。
“你害羞?”嗤的一声,她喷笑了出来。
一个四岁的孩子,竟然懂害羞,她真的笑了,而小家伙,却越哭越厉害,怎么哄也不依。
着实像一个受辱的小媳妇儿。
小媳妇儿?这个词蹦到她脑子里的时候,她身子浑然一震,似乎在哪里听过。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漂亮的人儿在她面前哭过,指责她脱了他的衣服。
“你还和我一起睡一张床。”那小家伙又哭诉道。
暮涟不语,想到昨晚小家伙说他眼睛是妖怪之事,本以为他是伤心,到头来,是让她落入他的陷阱,自认为喜欢他,不会扔下他。突然明白,他逻辑很强,说话精怪,让人不知不觉中了他的圈套。
看来,脱他衣服,和他同睡,并不是他的重点,重点应该是接下来的。
“那你说怎样?”懂得了小家伙的心思,暮涟假意顺从他。
“你要负责。”泪水像连串的珍珠,却看到碧绿色的眼底有一丝狡黠。
嗯!果然,暮涟点点头,要说到重点了。
“我要告诉我娘亲和我爹爹。”
“嗯,然后呢?”还在设圈套,将自己说得很委屈,让她产生内疚,然后答应他的一切要求,果然是小鬼!
“他们会让你当我的娘子。”
噗!她忍住了要笑的冲动,柔声问:“那小鬼,你知道娘子的意思是什么?”
“就是一直陪我玩,天天都和我在一起。”眼泪不流了。
“这个就是娘子的意思?”
“嗯。”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似乎他懂得很多。
“谁告诉你的?”
“我听到了吴守卫对桃儿说的,他说桃儿做了他娘子,他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小东西抬手擦了擦鼻涕认真地说道。
“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天天和你在一起?”这个才是小家伙说话的本意吧,猜到这里,暮涟心里觉得既酸又甜。
酸的是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因为独特的身世,被幽闭在别华苑,几乎于外界隔绝。甜的是,这个孩子,很亲近她,甚至让她恍惚觉得,这是她的孩子。
然而,两种味道加在一起,就是一种难言的涩,孩子终究还是会被她送到他父母那儿,更何况,小家伙不让人省心啊。
将小家伙抱起来,轻轻地将他的衣服穿上。
“嗯。”小家伙高兴地点点头,似乎目的已经达到。
“为什么呢?”她问。
“我喜欢你。”小家伙甜甜一笑,又说道,“虽然你长得不是很好看。”
系腰带的手恨不得用力一拉,将这小鬼给勒死!
“我很想揍你!”但是,她还是挤出一个极具亲和力的笑容。
“那你答应做我娘子了吗?”
“可以做娘亲。”截断小鬼的话,“娘子和娘亲只有一字之差,意思是一样的。娘亲也会一直陪着你,和你玩!”想占她便宜,没门儿。
“不。”小家伙扭动着身子抗议道,声音有些尖锐,“我不要你做娘亲,娘亲是不会陪我的,娘亲从来没有陪过我,从来没有和我玩过,也从来没有来看过我。燕一烨还说,是因为我是怪物,所以娘亲不要我。”这一次小家伙是真的哭了,声音抽噎得厉害,小小的身子也轻轻颤抖起来。
“所以,我不要你做娘亲,娘亲会不要我。”
“你娘亲怎么会不要你呢?乱想。”将小家伙搂在怀里,暮涟鼻子微微酸疼,“那你说,你为何要去呈州,要去找你娘亲?”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不要我。”
碧眸中,有一丝让人心疼的哀戚,这个是属于孩子的悲哀。
帮他穿戴好,暮涟也没再说什么。肚子有些饿,收拾好东西,抱着他下了楼,也是期盼早些去呈州,说实在的,她也很想知道,孩子的娘亲和爹爹为何不在孩子的身边。
刚下楼便看见一群商人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个个面色难堪,其中一个人更是将包袱往桌子上一扔,开口大骂道:“这是哪鬼门子的事情,竟然不能进城,也不能出城,这一批货物要是进不去,还不得烂在了这里!”
“准是里面出了大事,你看那一排排的禁卫军,站在门口,一个一个地盘查!”
“你别说,刚才还出来了一大批禁军,而且不是朝一个方向,是沿途出来,到处贴着通缉令。”另一人说道。
“你何时看见了?”其中一个人问另一个人。
“刚才咱们回来的时候,那一路不是还贴着吗?刚巧有一张给掉地上了,我也不敢捡,就偷偷地看了一眼。是通缉一个女子,听说是拐了别华苑的小公子。”
“别华苑?”另一桌的人,当即惊叹起来。
“你说的别华苑那小公子?”
“谁连别华苑都敢动啊?听说,那小公子是当今圣上的……”那人将那几个比较忌讳的字吞了回去,同桌的人立马明了他的话中意思。
别华苑有一位神秘的小公子,在京城早有耳闻,然而没有人见过那小公子的模样,据说是美丽如仙,所以才戴着面纱。而且,大家都猜测那是皇上的私生子,但是其中也有很多说不清的,皇上如今没有子嗣,当今太子还是先皇的遗腹子,若那小公子真是他儿子,定然会封其为太子,但是,却没有。
也正是这样,那位小公子在京城名气颇大,越传越神,以至于他的失踪,今日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可不,都出动禁军了,而且,赏银百万两,金千条,还封一品侯。”
“那还得了,江湖,沉寂了四年的江湖,再度掀起四年前那场腥风血雨。”邻桌的一个人叹息道,“且不说这一品侯官位,金千条,就说那白银百万两,就会让那些武林中人按捺不住啊。”
“四年前,那场骊山之战,武林盟本也不敢参与,但还不是为了当时的白银五十万两,打着清理颜门的口号,同朝廷联合。”
“如今,还有黄金千条,必然会让他们争得你死我活。”
红衣女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看了看身前吃得香甜的孩子,神色有些犹豫,似乎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四年前那轰动一时的骊山之战,她也隐隐听义父说过,那年,她还没有醒,然而义父去了燕国,还险些命丧于此。
骊山之战,以及当时被牵扯到战争里的武林盟都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据说,当时武林许多百年世家,都被西岐一个恐怖的门派给灭门。当然,那场战争,最后还是以那个妖魔邪派失败而告终,并一时间销声匿迹。
不过,当时武林盟加入战争最大的原因不仅仅是复仇,更多的是需要朝廷拨钱让他们重新崛起吧。
现在,这么多银两在前……他们的确不能轻易放弃。
来之前,义父曾苦口婆心说过燕国有诸多凶险,中原的江湖到处充满了屠杀,现在,她似乎已经隐隐感觉到了杀气逼来。
“小二,结账。”暮涟起身,将小东西抱在怀里,顺手扯下他的帽子,将他的脸遮住。
“娘子,我还没有吃饱。”突然被抱起,小东西,有些抗议,声音却娇滴滴的。
那一声“娘子”,猛地引来了一屋子人的侧目,之前谈到通缉令的那个男子,目光狐疑地落在了暮涟身上,上下打量。
“乖女儿,娘亲教了好几次,是娘亲,不是娘子!”顺势地,暮涟瞪了一眼小家伙。
“娘亲,我错了。”小东西领悟到了什么,温顺地将头埋在暮涟的颈窝处。
“这位夫人,共一百一十文。”小二讪讪一笑。
“不用找了。”将一锭银子扔在柜台上,暮涟飞快地离开。转身出了客栈,走向马厩,在上马之前,将小东西先前的外套脱掉,换上了一套粉色的小衫。
“我不要穿女孩的衣服。”小东西哭诉道。
“小鬼,我告诉你,现在你就是女孩子,除非,你想我们都被禁军抓回去,被别人追杀。”暮涟有些不耐烦,她没有想到,竟然会惹出这么大的祸。而今,她是骑虎难下,被抓到是死,送他回京也是死,唯有去呈州,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又哭又闹地上了马,小家伙一直哭个不停,一路扯着自己的衣服,暮涟权当他不存在,飞快地挥动着鞭子,然而,前行不到一里路,马在一声嘶叫之后,停了下来。
风中,身上的铃铛突然响起,急促而紊乱,这是危险来临的前兆。
暮涟看了看前方马上男子,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眼中露出一丝轻蔑。这个唯一一个看过通缉令的男子,果然如那个老头所说,不会放弃发财的大好机会,追上了她,然而,他的贪婪使他没有告诉同伴他发现了猎物,因为,他不想和别人分那笔巨款。
“事实上,我在进客栈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你。”那个男人直接说道,晃了晃手里的刀子,“通缉令上说嫌犯可能是一个异族红衣女子,然而那群笨蛋不知道。”
“看来,你是故意说通缉令试探我了?”暮涟手悄悄地放在腰间的弯刀上,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
“哈哈哈。你倒也不傻啊!你把那小娃儿给我留下,大爷我今日说不定还能放你一马,否则……”那人狂傲地笑了笑,“你那头颅也要值几千两啊。”
“但是你傻啊!”暮涟也笑。
男子一愣,眼中露出一丝凶狠,提着刀,一挥马鞭,冲了过来。
“闭上眼睛!”暮涟朝小家伙喝道,策马也冲上前,在马即将相撞的时候,腰间银色的弯刀,赫然出鞘,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光亮,好似黑夜中的闪电,劈开了整个天空。
一瞬间,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然而,根本就来不及闪躲,那杀气凛然的刀影,已经向他劈来。
“噬月刀!”那人失声喊道,随即眼前一黑,摔下了马。
刀重回腰间,暮涟回头看了看倒在地上吓得昏死的男子,嘴不由得抿成一条线,策马要走。
她不过是在刀抽出的那一瞬,用刀柄打中了那人的后脑勺,死不了,但是要晕上半天。
噬月刀是十几年前,义父第一次到中原来弄到的一把刀,据说能斩魔杀神,不过,她倒没有试过,不过是放在腰间而已。但是刀出鞘时所带来的杀气,让她也有点惧怕。
回头看去,那地上的人本以为昏迷了,却挣扎着又站起来,似乎对脱手的巨款不甘,双手握着刀颤颤地发抖,眼中充血。
怀里的小东西也感觉到了那人喷射出来的杀气,小手缓缓地掀开了帽子,看向那人,那一瞬,暮涟手中刀并没有出鞘,却又听到那男子痛苦凄厉的喊叫,随即扔下刀,蒙着眼睛,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哆嗦道:“妖怪!”
身上的铃铛恍然作响,在风中传开,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震得她皮肤有些不舒服。
男子的哀号一声比一声高,暮涟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东西,发现他头上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神色有些疲惫,而那双碧绿的眸子,却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的人。甚至,隐约间,她看到了之前所不见的一种怒意,在他眼底像即将湮灭的火。
“走!”暮涟说了一声,小家伙这才收回目光,安静地靠在她怀里,不再说话。
“怎么了小鬼?”他突然的安静,让暮涟有些不安。
“我不喜欢那个人。”小家伙淡淡地说道,语气难掩倦意。
“你不舒服吗?”暮涟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有些冷,像是病了。
“没有。”
“我会尽早带你去呈州的。”现在,他们的处境是越来越危险了,刚才那个男子虽然受伤,但是,却明显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一旦被他同伴发现,他们的踪迹就会曝光,被人追杀,几乎无法逃脱。
按照之前的计划,三天之内会到呈州。虽然别人不知道她去哪里,然而却不能走这一条路线,只有另寻捷径了。
当时那个紫衣女子在入别华苑的时候曾回头看了她一眼,估计也是那个时候对她起了疑心,所以这身衣服必然会引起注意。在离开刚才那个客栈时,路过一个小庄子,暮涟用银子换来一套普通的衣服,头发还是简简单地束起,将那把噬月刀藏在了衣服里。
至于小家伙,对女童的装扮,他虽然非常不乐意,然而,似乎没有多少力气反抗哭闹,只是身体疲软地靠在暮涟身上,半合着眼睛。这个样子,让暮涟很是担心。
早上还嚷着没吃饱,到中午的时候,却不见他吃一点点,而且身上不断地出汗。
“小鬼,你是不是不舒服?”
“嗯,没。”淡淡地应了一声。
“真的?”这个样子,太不正常了。
他没有说话,头往暮涟怀里钻了钻,便不再动,像睡了。暮涟看了看,扬着鞭子,继续走。
前方是茂林,阳光落满,微微有些炎热,马奔过的地方,扬起漫天尘埃。
突然小家伙扯了扯暮涟的衣服,焦急地喊道:“娘子,不要往前面走。有人。”
手紧紧地勒住了马缰,暮涟警惕地看着周围茂密的林子,手心不由得出了汗。
夏日的风有些干燥,轻轻地拂动着头发,马不安地在原地走动,发出嗤嗤的声音。
虽然不知道小家伙为何突然喊她不要前进,然而这个林子,的确是有些诡异,空中有隐隐的肃杀味道,而身上的铃铛也轻轻地晃动起来。
竖着耳朵,凭借天生的灵敏,暮涟嗅到了那逼近的气味,从四周向这里聚集。此时,早已经过了午后,太阳渐渐向西,那些隐藏在密林中的东西,也没有多大的动静,似乎在等待天黑。
腿踢了一下马肚,马继续朝前走去,如果这样僵持下去,一旦天黑,他们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小鬼,你还真值钱啊。”马刚行了几步,那些黑影嗖的一声蹿了出来,不同先前的是,这一群人,个个面戴口罩,身形敏捷,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怎么?这么多人分?”暮涟笑道。
“将他留下。”林子深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很冷,像从天边传来。
“你是需要钱?”暮涟循着声音看去,远远地看见一辆马车停在树荫下,垂下的帘子里,隐隐可见一个婀娜的身形。
“若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更多。”
“是吗?可是,我不缺钱,我需要那个孩子。”那女子的声音,有一丝嘲笑之意。
孩子?心里一惊,不需要钱,只要孩子,那对方是……对方不是别华苑的人。
“可是,我只能给你钱。”暮涟将小家伙往怀里一搂,扯出带子将他捆在自己身上。
“哼!胆子倒不小,进得了别华苑,带得走人,还狂傲得不肯放人,我倒要看看,你长着什么样的三头六臂!”
帘子里的身形微微动了一下,一支金色的权杖探了出来,掀起帘子一脚,那么一瞬,一股杀气逼来,暮涟握紧了藏在白色衣服下的噬月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人。
墨色的头发全部绾起,露出高高的额头,眉心有一颗宝石,眉目秀丽,却难掩沧桑,而眼底,却有一种不属于她年纪的杀气和沧桑,直挺的鼻翼,紧抿的唇,在看到她的一瞬,猛然张开,有说不出的惊讶。
是她!
是她!
暮涟神色一敛,手心出了汗。她认得从马车里出来的女子。正是那个当日在西岐射她一箭的女人,如果暮涟没有猜错,这个女人在西岐的地位相当高,可现在,竟然出现在这里,要怀里的孩子,果真不是为钱而来。
而出来的女子,也在四目相对的时候,将暮涟认了出来,眼中顿时燃起一丝恨意。
“竟然是你!”景一燕惊讶地喊道。
被围在中间的白衣女子,一脸清冷,头发依旧如第一次相见一样用一根绸带束起,脱了红艳如火的异族服装,换上了燕国普通女子的衣服。还有,那张精致秀丽的脸,没有之前看到的惊慌,而是有一丝从容和无畏。
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些怪异的铃铛,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景一燕眼神顿时一变,目光似剑一样穿过暮涟。
怀里的小东西似乎也感到了害怕,抬起碧绿色的眼睛,望着暮涟,小手也紧紧地抓住她的衣服,一脸苍白,让人心里一疼。
“我一定会带你找到爹娘的。”暮涟朝他微微一笑。
“你到底是何人?”年轻的女族长走了过来,手里的权杖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而她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可违抗的质问,“闯入我西岐,现在,竟敢带走这个孩子,你的胆子还真不小啊!”
暮涟冷冷一笑,没有回答,目光却不时地看着如朱的夕阳,开始企盼月亮早日升起,也希望义父说的那个传说是真的。
现在被训练有素的杀手包围,而且对方还是西岐的人,她毫无反击之力,犹如瓮中之鳖,任人宰割,然而,她却不能将小家伙交给他们。
第一,她答应了白衣要找到颜碧瞳;第二,也答应了小东西去呈州找他的娘亲和爹爹;第三,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她横竖都是死。别华苑的人追杀她,因为她带走了小公子,而西岐的人不会放过她,是因为她独闯西岐,甚至,还潜入了圣地。
所以她只有拼死一搏,而她唯一的希望就在衣服下的那把噬月刀上。
传说,这把刀借助月亮的力量,可以斩魔杀神,而颜门第一位门主,便是被这把刀杀死的,杀的他人,则是力量堪比天地的第二代门主,据说那个时候那位门主不过是个孩子。
后来那位小门主,为了防止此刀反噬他的力量,便将它和前任门主一起埋葬。而她的义父听闻此事,便秘密寻得了那陵墓,还险些葬身于此,可最终,他还是带回了这把刀。
然而,因为担心被颜门发现,义父将此刀藏了起来,从来不敢动。直到四年前的骊山之战后,颜门惨败,并一夜之间从中原销声匿迹,而那位曾让人闻之色变的年轻门主也随即消失,甚至有人传言他死了,又歇息了三年之后,义父才敢将刀拿出来。
“难道你是武林盟的奸细?”景一燕手腕一抬,金色的权杖指向暮涟,顿时,那些黑衣人如魅影一样,冲了上来。
天空中,夕阳如血,落日挂在地平线上,如果此时拔刀,效果不佳,唯有等太阳完全落山之时,刀才能完全发挥力量。
然而,杀气直逼而来,暮涟扯了一下缰绳,准备掉头,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那些剑气如雨点一样扑来,根本无法躲,而马也因为害怕站在原地根本不听使唤。
眼看着那剑就要刺向自己。
“啊!”
怀里的小东西,突然扭头看向冲上来的几个人,当即,最前面那个人神色先是一怔,随即惊恐地吼了一声,手里的剑顿然落在地上,慌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小心摄魂术,不要看他的眼睛。”那女族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提醒道,“不要伤了他。”
摄魂术!暮涟心里一惊,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东西,只见他碧绿色的眸子发出诡异的银光,幽冷地带着杀气。同时,他本就苍白的脸,如今透明得可以看见那些绿色的血光,片刻的厉光从他眼中射出之后,那似镶着钻石的眸子突然黯淡了下来,宛若一盏熄灭的灯,一支燃尽的蜡烛,而他紧抓住她衣襟的小手也缓缓松开,整个身子,无力地靠在了她怀里。
“小鬼,你怎么了?”暮涟伸手摸向他的脸,这才发现,他全身冰凉刺骨,鼻息微弱,“你到底怎么了?”
在第一次遇袭的时候,他身体就开始变化,似乎很疲劳,说话都无比艰辛,而现在,他根本就晕了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小东西,你不要吓我!”轻轻地拍了拍小家伙冰凉的脸,暮涟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落。心里突然害怕得要死,她害怕的不是要扑上来的杀气,而是,怀里着无声无息的小鬼。
他像是病了,而且病得很重,眼眸紧闭,小脸惨白,全身冰凉,还轻微地颤抖。
“快将人带回来!”景一燕尖叫道,声音慌乱无比,“快!快!”
孩子的变化景一燕看在了眼里,事实上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碧绿色的眼睛,如清澈的湖水,而眼底,却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不同于颜绯色的是,孩子的眼里是纯粹的灵力,非他父亲的半邪半魔。
仅四岁便能运用藏在体力的力量,对敌人使用摄魂术毕竟不是好事,这个孩子生下来,体弱多病,她早就有所耳闻,而对于他的身体,一旦用了摄魂术,力量就会被反噬,转而消耗他的体力和生命力。
这些,都是孩子自己不能控制的,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个力量。
地平线上那最后一丝殷红缓缓沉淀,好似没入深水中的最后一缕光线,在刹那之后顿时暗淡下去,也在同时,明月破云而出,银辉普照大地,将林子缀成一片银色。
林子里那些晃动的黑色身影与恍若闪电的剑刃相互交织,从四面袭来,直逼一个方向。
怀里的孩子气若游丝,看着他的小脸儿,暮涟突然觉得有人在撕扯着自己的心脏,那种痛,直钻入骨髓,向四肢百骸蔓延,几乎让她无法稳住身子,像要从马背上坠落。
她记忆的四年中,她也受过很多次伤,好几次被关在了密封的墓穴里,甚至有一次腿也差点被轰然倒塌的墓石给砸断,那些痛,不过是肌肤之痛。
而现在,那种痛是从心口蔓延,好似生病的不是怀里的小东西,而是自己。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她不是爱哭的人,可是却为了一个讨厌鬼,一个连娘子和娘亲都分不清的小家伙哭了。
杀气像密集的网子一样扑来,她身形未动,怜惜地瞧着怀里的孩子,心中唯有一个声音,不能让这些人带走他。
绸帛发出破裂的声音,剑还未近身,那凌厉的剑气已经割破了她的衣衫,握着刀柄的手,猛地一颤抖,噬月刀赫然出鞘,发出刺耳的声音。那一瞬,站在外面的景一燕,看到一道银光掠过,从下而上,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华丽的弧形,空气顿时凝住,连风都停止了流转。
景一燕身子猛地后退,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凝滞的空气中轻轻飘落,仔细看去,竟然是她额角的发丝。
砰……
砰……
半晌之后,那些冲上去的士兵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倒在地上,而所谓的砰砰之声,竟然是被噬月刀削掉的剑身,落在地上,发出幽冷的光泽。
暮涟伏在马背,半压着身子,将孩子藏在怀里,一手持缰,一手反握着刀柄,而她的身子,因为刚才的怒意,正轻轻地颤抖,呼吸有些沉重。
“谁也不能将他带走。”半晌,她颤抖的唇里吐出了几个极其冰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杀气。
“噬月刀?”在风声继续流动的时候,借着那皎洁的月光,面色惨白的景一燕这才看清了白衣女子手中的刀,不由得惊呼出口。
那把刀,形状和匕首相差无几,刃尖向上弯,整个刀刃雪亮,像覆了一层白雪,即便远远地看着,也能感觉到那刀刃本身寒气和杀意。
这把刀,她自然永远都无法忘记!
“刀为什么会在你的手上?”反应过来的景一燕眼里彻底爆发了恨意,口气几乎是歇斯底里,“你为什么有这把刀?”
这把刀杀死了她的父亲,也连同他父亲的遗骸一同埋葬,为何竟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感受到了一种不同的恨意,暮涟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将刀往上一送,道:“你要这个刀,我可以给你!放了我们!”
“哈哈哈哈!”景一燕仰头大笑,眼底有一丝血痕,抽出腰间的剑,指向暮涟,“孩子和刀要留下!你,要死!”
点足掠身,四年来,这是第二次出手。
作为西岐的第一位女族长,以及跟在颜绯色身边这么年,杀人不亲自动手,她早就能做到,而且四年来,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她杀的人不少,用的手段更是让人咋舌,这是通往权力顶峰的必经之路。
而喜怒形于色,却也是他们的致命的弱点。
眼前这个女子,竟然让她两度出手,四年来隐藏在内心的仇恨,因为一个陌生女子突然激发出来,甚至无法克制,她自己也想不通。
然而不管从哪一方面,这个女子都该死!
手里的剑,如影随形,却无法靠近对方,这便是噬月刀的强大,凡是要威胁到它的危险,都会被一刀砍至三米之外。
几个冲突下来,景一燕身子往树上一靠,强撑着身子,白色的袍子,斑驳地洒满了鲜血,而一同进攻的杀手大多也倒在了地上。
能将她父亲杀死的刀,她怎么敢小觑呢?若不是被激怒,按以往她的做法,定然不会出手。
月亮升至高空,手早就因为疲劳过度而颤抖起来。然而,暮涟不能让对手看到自己的虚弱,噬月刀在手,并不能护她安全,更重要的是,她要带着小东西离开。
不能让他有事,不能让他有事,这是她此刻唯一的信念。
“你若上来,我定将你头颅,砍于此刀之下!”使出最后一丝气力,暮涟用力一挥,将身前的几棵大树劈倒。
而此刻,浮云突然聚集,好似在一种诡异的力量下,从远方滚滚而来,随带的还有一种恐怖的呼啸声。
就连脚下,大地轻微颤抖,也像是有什么东西由远而近,匍匐而来。
哐当……
风从北方呼啸而来,林子里的树枝顿时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然而这个种声音,却很快淹没在她身上那些晃动相撞的铃铛声中。
这些铃铛,像是受到惊吓,惶恐不安,相互撞击震动,让暮涟整个身子都陷入不安中。甚至皮肤被铃铛弄得生疼,而且,随着那风声的逼近,她能觉得身子都颠簸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暮涟抱着怀里的孩子,手拿着噬月刀,看着风起云卷的天空,感受着那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气息。而地上,似乎那可怕的滚动也毫不停歇,身下的马,当即嘶叫起来,开始乱动,甚至不时地抬起前蹄,想要躲开那地下的不明物体。
哐当!
铃铛响个不停,原本悠远悦耳的铃声,此刻,却是让人觉得无限恐怖。
而且,如果说先前的杀气让暮涟害怕,那此刻,由远而来的那种杀气,却像潮水般涌来。如果说之前的杀气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此刻就是一个盖子,让她连呼吸都做不到。
马再度受惊,高高地扬起身子,暮涟一惊,来不及勒住缰绳,重心不稳,从上面掉落下来,在落地的一瞬,她用肘着地,将孩子护住,在地上翻滚一圈,身体重重地磕在石头上。
身子匍匐在地面上,她明显地感觉到有无数只手埋在泥土间,相互争执,似要抓住什么,然而,当她落地的时候,那些手又像是受到了惊吓,慌忙躲开。
“是恶灵。”暮涟挣扎了一下,但是刚才从马上跌下来,摔得不轻,一手要护着小东西,一手又要拿着刀,所以,她几乎不能站起来,只能趴在地上试图喘几口气。
而对方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动静,感到这诡异的变化,那个女族长脸色微微有些紧张,看着天空的乌云,沉了半晌道:“果然也找来了,可是,恶灵也跟来了。”
哐当!铃铛还在响,越发激烈,被盖着的皮肤因为这个碰撞,疼得厉害。可是,疼却不能掩盖住心底蔓延的恐惧。
这个铃铛自从她醒来之后,就带在了她身上,义父说是护身符,如果遇到危险或者是妖魔,铃铛就会响个不停。这样的情况,还没有出现过,但是刚才地下那些东西她敢肯定是恶灵,是传说中的恶灵。
单腿屈起,半跪在地上,她腾出一只手,摁住那响个不停的铃铛,然而,手刚碰触到,那铃铛却像烤过一样滚烫,然后砰的一声,几个铃铛脱离了绳子,掉在地上。
“断了!”暮涟大惊,还没有呼出口,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犀利的目光投来,随之而来,是让她窒息的杀气。
那股杀气就在她背后!
“谁?!”暮涟拿着刀,猛然转身,将刀护在身前,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刀影。
如银的月辉下,数片桃花在风中飞舞,好似漫天的红雪,妖娆旖旎,那些杀手,也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就连那高傲的女族长此时脸上都有一丝敬畏的神情,看着林子深处款款走来的一个身影。
红色的袍子,好似墓园那诡异的曼珠沙华,慢慢在暮涟眼中盛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不同于玫瑰的艳红,不同于蔷薇的娇红,不同于朱砂的火红。它的红,看起来,更像是血,像是晕染在夜色中的血,化不开,在月光的照耀下,越来越浓。
而更让人惊奇的是,那人的头发,那在风中舞动的头发,竟然白如皑皑积雪,明如幽幽月光,那样的银丝又衬着一张冷漠而精致无瑕的脸,看上去美得不可方物,好似地狱中走来的仙裔,漂亮而邪恶。
是啊,那双眼睛,明明清澈干净,却让人觉得无限压迫和邪恶。
四目相对的一瞬,暮涟身子下意识地后退,心口有一种难言的酸涩和疼痛弥漫上来,也在同时,又一粒铃铛掉落在地,滚落在沙中。
“魔鬼吗?”脑子里除了这个词,她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词了。
这个在天山圣湖里沉睡的活死人,这个在水里睁开眼盯着她的活死人,这个曾经让她落入圣湖中的活死人,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而……
“殿下。”景一燕将权杖放在胸膛,俯身行了一个礼。
他们是一伙的,是啊,她想起来了,这个白袍女人和这个活死人是一伙的。
绝望掠过暮涟的眼底!
颜绯色站立在风中,目光冷冷地扫过地上那些受伤的杀手,最后落在了跪在地上的那个女子身上。
在刚才,他就看到了她了,背对着他跪在地上。之所以关注到她是因为他发现那些追随他而来的恶灵,竟然从她身边纷纷躲开,在感受到自己逼近的时候,她赫然转身,天空掠过一道力量强大的杀气。
那是足以让恶灵和魔鬼害怕的杀气。
凤眼微微一眯,他负手打量着眼前半跪在地上的女子。
束起的头发,高高的额头,秀丽的脸,明亮的眸子,紧抿的唇!
纤长的身影在风中轻轻地晃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在女子脸上游走,脑中一片空白,连胸口都突然疼了起来,那种撕裂般的疼。
这种感觉,好生熟悉,不是吗?心疼,让他难以呼吸的疼,这世间,不是只有一个人才能做到吗?
可是,为何呢?
他怔怔地打量着地上的女子,明明是陌生的脸,陌生的眼,甚至是陌生的眼神,为何,却会让他觉得心痛。
然而在对上她警惕略带惊恐和绝望的眼神时,他又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无数的夜光蝶下,一个女子匍匐在圣水湖面上,眼眸好奇惊慌地看着水底,那双眸子,眼瞳漆黑,像浓墨般,然而,却又让人觉得干净无比,似有璀璨的星子在她眼中闪耀。
那是他醒来时看到的一双眼睛,然而当他使用摄魂术想要控制她,看透她过去的时候,他什么都看不到。
“殿下,她便是那日闯进圣湖的女子。”景一燕走上前来,轻轻地禀告道,而语气还有掩饰不住对暮涟的恨意。
“驱魔铃!”目光落在了暮涟脖子上,颜绯色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惨白。
随着他步子的移动,脚下那些恶灵也跟着他后腿,纷纷避开。
“你身上还有驱魔铃?”他不像是在问暮涟,倒像是在自言自语。怪不得,她不受他摄魂术的控制,原来,那铃铛对他的魔性有抵触,甚至,一旦他力量弱下去,他几乎不能靠近。
在西岐初始,出现权力和灵力均衡统治的时候,金色权杖、驱魔铃以及噬月刀被奉为西岐的三大圣物。权杖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而驱魔铃以及噬月刀则是为了防范族长或祭司权力熏心贪恋成魔的圣物。
然而,一百年前那场惨烈的权斗终究让这两样东西流落出西岐,也造就了他统治时的权力和灵力终其一身的时代。
而此时,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一个陌生女子的身上,她给他一种复杂的感觉,遥远的,危险的,还有心痛的。
他无法了解这是什么原因,但是,他了解颜碧瞳在她手上。
“你不要过来!”暮涟大声地喊道,将刀指向颜绯色,强忍着疼痛站了起来,眼中的杀意也越来越烈,像是一头随时会攻击人的狮子。
他走上前的动作轻微地滞了一下,心口有什么东西划过——这个眼神,这个动作,还有这个命令的让人心颤的口气,为何听起来是这般熟悉,似乎像是另一女子。
似乎看到她拿着一把长剑直抵他的心口说,不要过来。
是她吗?骊山脚下,红莲盛开,他的鲜血染红了大地。
手下意识地握紧,他稳住了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又走近。
这天下,除了那个女人,没有人再敢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而现在,这个女人,带着驱魔铃,拿着噬月刀,还抢走了他的孩子。不管是哪一条,这个女人都该死的,然而,他却没有丝毫的动怒,甚至动怒不起来,因为她的表情和动作带来的回忆,还有那些潮水般涌上来的疼痛。
茫然望着天空,他抬手捂住胸口,那里,他的星宿明亮如初,然而“它”却没有出现。
“那,你将他还给我。”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天边飘来,让人听来,心里不由得一酸。
然而暮涟不敢有丝毫放松,这个男子,比女子还美丽的男子,他身上有一种可怕的魔气,而且,他是西岐人。
“凭什么?”她咬了咬牙。
眼前的人,听到此话,身子再次僵了一下,打量她的双眼中闪过的一丝复杂光芒,唇张了又合,但是声音却又像是被哽住了,半晌,他才幽幽地吐出了几个字。
“凭我是他的父亲。”
“父亲?你怎么会是他的父亲?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你绝对不可能是他的父亲。”
“为什么?”他挑了挑眉,没有走得太近,一来是因为噬月刀和驱魔铃,二来,在这个位置,他能更仔细地观察这个陌生却又觉得分外熟悉的女子。
那咬牙的动作,那句“凭什么”的口气,固执而有些不屑的眼神,真的像极了她啊。
“因为你是魔鬼,对吗?”她抬起下颚,一副不再惧怕的样子,“这地下的恶灵,也是你带来的吧?如你真是魔鬼,你怎么可能有孩子?”
“呵呵。”他低低一笑,有些苦涩,没有反驳。他的确是魔鬼,而这些恶灵也确是他带来的,然而它们是来吃他的。
“你们需要钱,我可以给你们钱,你们要这把噬月刀,我也可以给你们,甚至,你们要责罚我,我也甘愿,可是,孩子是无辜的。而且,孩子病了。”
“所以,只有我才能救他,因为我是他的父亲。”他的声音仍然很轻,像拂面的春风。这和他与生俱来的、让人窒息的压迫气息完全不吻合,而且,他看她的眼神、看孩子的眼神也是那般温柔。
她低头瞧着怀里的小东西,猛然发现,他们竟然真的如此相似,不,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印出来的,同样的眉眼,同样的鼻,同样的唇。
“这……”暮涟看着眼前的红袍银发男子,惊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会是孩子的父亲?”
“我当然是。孩子将于三日后的月圆之夜年满四岁,有一双碧绿如水的眼睛,因此……”他顿了一下,眸底有痛楚涌起,“我娘子为他取名为颜碧瞳。”
“颜碧瞳?”手里刀险些掉落,暮涟整个人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双唇在发抖,“你说,他叫颜碧瞳?”
“你不知道?”他微微蹙眉,眸子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似乎要将她印在眼里,将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记下,与脑子里的记忆相互比较。
而同时,他的心脏,那停止跳动的四年的心脏,此刻狂乱地跳动,毫无节奏,震动得他的胸腔都是痛的,然而,他却又在害怕。
木莲啊,你的星宿在哪里?为何还不亮啊?
娘子啊,你要我怎么办?
“怎么会叫颜碧瞳啊?”暮涟望着身前的银发男子,他美若天仙,眼中有一丝她读不懂的信息,温柔的,渴望的,还有恐惧的。
“那是我娘子为他取的名字,也或许,只有我娘子,才懂其中的含义吧。”说到这里,颜绯色下意识地咬了咬唇,似有铁锈弥漫在口中。
这几天来,每当想到她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地疼。甚至,想要像四年前那样折磨自己,沉迷在虚幻中,忘记精神上的那种空无的痛。
暮涟缓缓地蹲下身子,单腿跪在地上,放下手里刀,细细地抚摸着小家伙的脸,眼中再度挂着盈盈的泪水。
“原来,我要找的人便是你啊,小鬼?”指腹温柔地摸着他冰凉的小脸蛋儿,额头垂落的头发遮住了她苍白的脸颊,让站在远处的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声音也很低,断断续续,听得不是很清楚,空气中唯有悠扬的铃铛声,“颜碧瞳啊,你还真是让我好找啊!”
手离开小东西冰凉的脸蛋,握住了他的小手,轻捏着他的手指,感到那刺骨的冰凉,心也随之阵阵抽痛。
银发男子注意到她的这些动作,背在身后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颜碧瞳,你这个坏家伙,骗了我这么久。不过,我已经实现了对你的诺言,你快看看,你的爹爹!”
“你爹爹来找你了,小家伙,快醒过来啊。”紧咬着唇,她才没有哭出来。将孩子抱起,慢慢走向红袍男子。风中,他扬起的衣袍和舞动发丝在月光下形成了一张绝美的画卷。
在之前,看着那小家伙的时候,她也好奇,是谁竟然能生出如此精致的精灵啊,原来,小鬼的爹爹竟然是这般倾国倾城,美得不可方物。
“我答应了孩子,带他来找你们,既然你来了,那我将小东西交给你。不过,不好意思,我没能照顾好他。”她再次垂下头,发丝落下,试图遮住了她挂着泪水的眸子,然而一低头,泪水却似断线的珍珠。
原来自己是这么没用的人啊,竟然舍不得这个老是和自己作对的小鬼呢。
当她走近时,驱魔铃哗啦啦作响,一股无形的力量隔在了他们之间,她完全无法感知,而他却被那股力量逼得直要后退。
驱魔铃铛本身就有削弱他灵力和邪气的力量,一旦和它接触太久,他的力量就会慢慢地削弱。甚至,在新月之前,就会让他提前丧失力量,这个时候,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恶灵,定然要抓住这个空当将他啃噬干净。
然而明知道对自己有害处,他还是强撑着向前走去,走到她身前,伸手从接过孩子。那一瞬,指尖相碰,似有什么东西直达他狂乱的胸腔,是恐惧,那种不确定的恐惧。
她飞快地收回手,后退了一步,和他保持了一定距离,这是人和魔鬼的距离,并顺带地,她捡起了地上的刀,源自那天生的警惕和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
哐当,噬月刀入鞘,她深吸了一口气,扫了一眼受伤的白袍女子,然后看向盯着自己的颜绯色,道:“请你照顾好颜碧瞳,也请你和你的娘子不要抛下他,还有,他说他娘亲会在呈州,请不要忘记带他去一趟呈州。小鬼,很固执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
“等等。”身后突然传来他焦急的声音,还没有回头,他的身影宛若风一样掠来,挡在了她身前,同时,暮涟手腕传来微微的疼痛,低头一看,他正抓着她的手腕,紧紧地,像要锁住她似的。
“做什么?”她眼眸一闪,飞快地抽刀,那一瞬,天空划过一道寒冷的银光,宛若闪电般劈在两人之间,将他们生生分开,“我已经将孩子还给你了,对于闯入你们圣地我是无心之举,而伤了你们的人,我也是被逼的。”
“我!”他看了看被她斩落衣袍,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并非要追究你的责任。”
“那你要做什么?”还是那样警惕,带着将陌生人拒之千里的冷漠。
“我不过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握刀的手晃了晃,暮涟心头一番苦涩。眼前的男子,绝美如玉,就算世间最好的工匠也无法雕琢出这么完美、精致的脸庞吧,而看似娇媚的面容,眉宇间却有一股让人窒息的霸气。然而,那双眸子,此刻竟然又是那样柔情似水,像缀满星光的银河,美得让人心碎。
可是,这又如何,即便她喜欢颜碧瞳,不知不觉很喜欢那小家伙,然而小东西有自己的娘亲,有自己的爹爹。她不过是一个路人而已,和他们毫无关联。
“不必了。”她冷冷地说道,伸手去拉马缰,然而同时,颜绯色的手,又放在了她的手上,这一次,不像刚才那样急躁,而是,轻轻地盖在她手背上。
“那,请您记住我的名字。”他启唇,妖娆的唇瓣好似绽露在晨光中的玫瑰一样好看,“我,叫颜绯色,朱颜绯色——颜绯色。”
颜绯色!她微微启唇,却没敢念出几个字,只是,避开他流光溢彩的眸子,垂下了眼眸,修长的睫毛遮住她眼中的慌乱。
人如其名,如此妖媚的人,就连名字都如此好听。
颜绯色……
她咬了咬唇,偷偷地看着他的手。手指修长,白若美玉,透明的指甲发出宛若珍珠般柔和晶莹的光泽,心中顿时异样地悸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敲击着那颗不曾狂乱的心。而脑中,随着铃铛的响起,似有什么要破开,冲出脑门,但是又被什么东西给生生地压了下去。
颜碧瞳小小的身子伏在他身上,脑袋靠在肩头,银色的发丝扫过他的小脸蛋儿。而颜绯色,就站在月光下,一手抱着自己的孩子,另一只手搭在那个垂眉的女子手背上。
她的手很温暖,那种温度透过他的手心传入他的心底,漾起小小的花朵,像雨天坠落在湖面上的雨滴,幸福之后是破碎。
“你还记得吗?我叫颜绯色。”他低声询问道,眼睛想要将她看透,然而……
这个女子,没有他预想中那种反应。
颜绯色这个名字,曾经是她心中永不泯灭的痛,曾是她想生生抠掉的伤痕,是她曾经宁肯蒙蔽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名字啊。
然而,当他在这个女子耳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只是垂下眉头,那一瞬,他看到了一种绝望,她对这个名字,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
木莲,告诉我,是你吗?
如果是,为何,你不记得我了,甚至,站在你面前,你都不认识我?
如果是你,为何天空,没有你的星宿。
如果不是你,为何,在看到你的那一瞬,我会莫名地心痛。你知道,这世间,唯有你才能让我心痛。
如果不是你,为何,摸到你的时候,我会慌乱,会绝望。
还是,这一切不过是我美好的愿望。
暮涟仰起头,看着天空的明月,皎洁无瑕,安静地挂在天空,很美,但是,心很乱,像是迷失了方向。
“嗯!我记得你了,颜绯色。”她轻声说道,意思是,我记住了你名字,然而,她没有理解他在问,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吗?并非你记得住吗?
白玉的手颤抖了一下,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他悄然地收了回来。女子也没有去管,而是纵身上马,用力地扬鞭,策马前进,走出了林子,孤寂的背影消失在林子尽头。
月光倾泻而下,将他的身形镀上了一层迷离的银光,发丝美若白雪,而那张脸,一如既往地娇媚,眉宇却是深深的失落和绝望。
待白色的身影完全从视野中消失的时候,他纤长消瘦的身子轻微地晃了晃,随即,抬手捂着胸口。明明知道她身上有噬月刀和驱魔铃,他还是冒着被反噬被削弱的危险靠近了她。
越接近满月,他的力量越弱,然而,今晚下来,他明显地看到自己的力量像一团野风中的火,险些被扑灭。脚下那些恶灵感受到了他的虚弱,都纷纷地聚集,在底下欢呼,似乎已经等不及半个月之后的盛宴。
景一燕走上前来,循着他望的方向看去。此刻,寂静的林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身影,黑衣人已经悄然退了下去。
“殿下,你不该这样的。”她叹息道。
他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子,受伤很重,然而,神色因着四年权力的磨砺,变得很冷漠。
“为何?”
“因为,她并非你想要找的那个人。”她仰头看了看天空,嘴角似在笑,那里还是黑暗的。
“那又怎样?”声音很冷,他轻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
“不管怎样,您都不该这样。因为,您只有一种结果,不是吗?”她扭头望着他的侧脸,完美无瑕的脸,然而,一切都会消失。
“怎么说?”他只有一种结局,他有些愣住。
“它们不会放过您,新月之时。”她垂手,指着地下滚动的恶灵,它们已经为了那场不可避免的盛宴,开始欢呼了。
闭上眼,他的脸贴着自己的孩子,没有说话,是在默认。
是的,景一燕说得没错,一旦醒来,他就只有一种结局——成魔,而且是让这些贪婪的恶灵啃噬,彻底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魔鬼。
所以,她说的不该这样,而是让他不要在此之前抱着幻想,幻想她回来了。如果她真的回来了,这样,他会更痛苦。
因为他身上有双重诅咒!
“很好啊。”他猛地睁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身边有着一丝讥笑的女子,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你终于做到了,能看清利弊的所在,懂得如何取舍。若这样,即便半月后我彻底死去,那我也无须担忧西岐了。至少,你现在可以真的独当一面、心若铁石了。”
说完,他慢慢离开。
年轻女族长愣在原地,讥笑的表情凝注,因为她听到了他说死,彻底地死,而非成魔。
而她也彻底地成长为他心目中心狠毒辣的女子了。她蹲下身子抱着膝盖低低地笑了起来,月色中,有泪痕从她眼角滑落。
颜绯色,你可知道,我多么希望我做了这么多事后,你会恨我,恨不得杀我,而不是这样淡漠,甚至任由我放肆下去。你杀我,至少证明你在乎的我,而现在,我的存在对于你来说,只不过是为了西岐。
月华下,白衣女子牵着马默默地前行,秀丽精致的脸上有一双宛若秋水的眼睛,那双本如钻石般闪亮的眸子,此刻,竟然装满了忧愁和无措,还有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