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想辜负了相遇

第三十一章 淡金色的黄昏吻过多瑙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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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谈槿对多瑙河的执念是有起源的,童年时跟随奶奶和母亲去日本看音乐剧《伊丽莎白》,那时她还太小,完全看不懂剧里那些深层次的东西一一死神为什么会将摔死的公主遣送回人间?一个人如何会对死亡产生热爱与迷恋?给谈槿留下最深印象的情节是美丽的莤茜公主在同样美丽的多瑙河畔与年轻的皇帝举行了盛大的轮船婚礼。

便是从那个时候起,谈槿的心里悄悄地埋下了一颗美丽的种子一一长大以后,她一定要像茜茜公主一样,去多瑙河举行一场船泊婚礼!

one

去维也纳深造的那一年,学了十几年钢琴的谈槿参加了国内一场钢琴比赛,毫不费力地拿了冠军,人生得意,趾高气扬!

也是在这场比赛上谈槿认识了比她大3岁的亚军童岸,童岸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参加比赛原本只是为了那一笔对他来说不菲的奖金,自然承担不起出国深造的费用,更何况冠军落空,最高奖金与他失之交臂!

而谈槿却全然不在意什么奖金,她生在财富世家,从爷爷那一辈就开始做能源,而从小养尊处优,人生热闹非凡。何曾独自远走过异乡,又何曾感受过什么孤独,她怕孤独,所以她很快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在亚军和季军之间选一个人,为其承担全部费用,让他陪自己一起去那个拥有享誉世界的文化之城的音乐之都学习。

大赛的季军是一个女孩,一直和谈槿关系不错,若非有次谈槿无意听到了她背地里向别人吐糟她,语言极尽刻薄讽刺。谈槿原来属意并和家里人说好的陪伴人选是她。

谈槿的眼里向来都揉不进沙子,所以在她发现了对方的表里不一之后,退而选择了资助那个总是闷声不坑的少年,他就是童岸。

谁能拒绝这样突如其来降临在自己头上的幸运,童岸也不例外。

从北京到奥地利,中途需要在俄罗斯转一次机。

那是童岸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坐飞机,天气晴好,舷窗外是大片的云海,让童岸想起了童年时期看过的动画片。航程漫长,童岸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本书认真地书看了起来,一旁的谈槿随口问了句:“你看的什么书?”

童岸关上书,给她看封面,是一本厚厚的《欧洲史》,她没有对此发表意见,转移了话题,问:“你学钢琴多久了?”

“三年。”作为比赛场上的对手,谈槿再是不在意,也是观看过他表演的,因此,他的回答使她十分吃惊,说,“这么短的时间,你能拿到比赛亚军,你很有天赋啊。”

童岸没有回答谈槿的问题,而是说了声谢谢。说话的同时他看向了窗外,不知何时,夜色已经把白云擦黑。

谈槿很快发现,童岸对自己没有半点讨好的姿态,他和她说话始终都带着一点礼貌的客气和疏离。这在谭槿这样的女孩的世界里,是一种与众不同,甚至可以说特立独行。她觉得有点意思,这样想时她找空姐要了一个毯子,转头问童岸 :“不睡一会吗?要飞十五个小时呢。”

“我不困。”童岸低声说,“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因为这句话,谈槿笑了。

抵达维也纳以后,谈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一辆跑车,往鼻梁上架了一副大大的墨镜,对背着黑色双肩包,说什么也不肯放下的童岸说:“上车,先带你围着多瑙河转一圈,接着咱们去吃顿好的。”

碎金般的阳光下,年轻女孩的笑脸和张扬的姿态让人头晕目眩。

见到此刻的她,没有人会觉得她会坐在钢琴前,低眉敛胸,安静地弹一首《G大调小提琴协作曲》或者《卡农》。

Two

当谈槿欢快地把自己的手机拿给童岸让他帮她拍张照片的时候,童岸还有种如梦初醒般不真切的感觉——他真地站在了维也纳的土地之上。

就是在这里,音乐大师舒伯特、约翰·斯特劳斯父子出生,也是在这里,海顿、莫扎特、贝多芬、格留克和勃拉姆斯……众多音乐大师度过多年音乐生涯!

谈槿和童岸的命运将在这里交叠,爱恨也在这里生长。

谈槿性格外向、贪玩、高调、挥金如土,拥有一张娇小却不失特色的东方面孔,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很快就交到了新的朋友,和他们一起出去飙车,喝酒,开各种派对。

而初入学校的童岸完全不会说德语,英语口语还讲得磕磕巴巴,在人群里比以前更加沉默。

他整天闷身跟在谈槿身后,像个影子。有人主动找他搭讪,他也只是摇头或点头,在外人看来倒颇有几分神秘。

一回住处时,他就一言不发地躲进房间迅速地关上门,有时候谈槿在门外咚咚咚地大声敲门喊他出去买东西,他也没听到。

有天出门,谈槿扯下他总是戴着的耳机,没好气地说:“你一天到晚锁着个门,搞得像我会闯进去非礼你似的,你都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童岸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说:“我在听音乐,怕声音太大,打扰到你。”

“听音乐?”谈槿狐疑地说,“什么音乐?”

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散落在胸前的耳机飞快地塞到自己耳中,发现他居然在听英德双语听力,谈槿忽然明白了,他每天关着门,是在学语言,想来是怕自己说得不好,她会笑话他。

想到这里,气焰嚣张的女孩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愧意,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谈槿把童岸带到了他们离他们租住的别墅后面的森林里,说:“从小到大,我最讨厌的事情有三件:1、学钢琴,2、学各种语 3、 我妈对我所谓的熏陶和管教。结果呢?结果我把这些讨厌的事都做好了,钢琴拿了奖,会三国以上的语言,就连我妈也受不了我爸那个除了会赚钱什么也不会的俗人,和他离婚了。”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好像这一切对她来说多么手到擎来和微不足道,但那一刻童岸觉得她心里远没那么轻松,可他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而且在谈槿接下来的话里明白了她说起这些的真正用心。

谈槿指着一棵树接着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克服的吗?我每天对着我家院子里的一棵树Say hello,Say Said I beautiful today,Say goodbye……,中国人学外语最大的障碍是没有自信,不敢开口说,怕犯错误,怕丢脸。外语又不是我们的母语,说不好是正常的,但还是要说。听觉会帮我记忆,但只有说出来了,才能把记忆的门打开。以后你就把我当成那棵树,你把语言学好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她大抱大揽地说着,童岸愣愣地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她与他想象的普通富家女有些不同,谈槿却眼珠一转“不过我另外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现在还没想好,想好再告诉你。”

Three

谈槿一直没有提起她的条件,童岸还是清冷的模样,但在相处细节上对她却照顾了几分。他从小在家自己做饭,有一手好厨艺,那日回去之后就买了菜给谈槿做了一顿可以算作丰盛的中国菜。

谈槿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惊喜万分形容,她夸张地说:“原来你做饭这么好吃,深藏不露啊!我这两个月不是吃牛排就是吃汉堡,我都快长成一汉堡了。”

她喜欢吃他做的菜,于是他就每日都做,变着花样,湘菜、川菜、粤菜都有尝试,换来的都是她的饱嗝和赞不绝口的声音。

确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相处融洽,像一对小夫妻,维也纳再是风情万种,于他们来说都是异国他乡,蓝色的多瑙河静静地流淌,却终究放不下他们的乡愁,他们贪恋着一盘清蒸鱼、一碗宫保鸡丁或西红杮炒蛋的味道,贪恋着俗世烟火的温存。

他们也谈理想谈音乐,谈贝多芬、舒伯特,谈李斯特、肖邦和巴赫,谈到这些音乐大师,可以说的话题除了他们的音乐造诣名不了还有情感,有一回说到勃拉姆斯,谈槿忽然问童岸:“如果你也像勃拉姆斯一样爱上一个注定无望的人,会为她终身不娶吗?”

“不会,我不会去爱一个注定无望的人。”他回答,“更何况从情感上来说,我不喜欢勃拉姆斯。”

“我知道,你更喜欢海顿和莫扎特。我觉得海顿的感情是他人生里最大的悲剧,他娶了不懂欣赏他的女人为妻,没有共同话题不能对他有所助益不说,更是视他的才华和作品如粪土。而莫扎特更是痼疾缠身,英年早逝。最后被孤单地送至埋葬罪犯、流浪汉与贫民的坟场。”

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这样时间久了,谈槿又觉得他有点无趣了,她的世界永远需要更多新奇和刺激的东西,那是刻板和守旧的童岸给不了的。在这期间,谈槿在学校认识了兰斯,他家在卡伦山有一个好几公顷的葡萄园,他跟谈槿说,全世界最好喝的葡萄酒都在我们国家,我们的葡萄酒是人们幸福的决定因素。

谈槿早就听到过这样的说法,假期,在他的热情邀请下她去他家玩,谈槿习惯性地叫上了童岸,兰斯和他的朋友们看到他,好奇地问:“谈,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谈槿摇头:“不,当然不,这是我的保镖。”

他的朋友们对她勾肩搭背,说:“谈,有兰斯这个护花使者,你还需要什么保镖。”

谈槿转头就对童岸说:“那你回去吧。”

他闷闷地、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可是回去之后,他十分不安,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个时候谈槿不想见到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放心不下。

——不能让她有事,是她全力赞助他来到了里,如果她有事的话,他的前途就没了,一切都没有了。他给了自己一个解释,一把抓住自己他那个黑色背包,飞快地跑了出去。

Four

从市区到卡伦山山顶也不过三十几分钟的路程,在山顶俯瞰维也纳和多瑙河更有一种壮观,可童岸无心观景,一路探听兰斯家的葡萄园,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但见他们一行人正在露天的园子里喝酒,情绪高昂。

兰斯这个自诩为护花使者的家伙更是片刻不离地环绕在谈槿左右,站起来给他倒酒的样子几近搂抱,而谈槿这个大心肝的女人不知道喝醉了还是怎么回事居然还在笑,兰斯靠近她,低声表白:“谈,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东方女子,我真为你着迷。”

谈槿似酒意上头,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要落下来的吻,她来不及闪躲,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童岸,你怎么在这里?”

兰斯回过头,果然看到了那个沉默冰冷得如同一件雕塑的中国少年。他们几乎是从本能上的不喜欢这家伙,可他竟不识趣,不请自来到他家来扫他的兴,于是走过去语气里有了嘲讽之意“我们这不太欢迎不速之客。”

谈槿却晃**着酒杯想要站起来:“童岸,这里的酒果然真好喝,你也来尝一……”话还没说完,就朝前跌去,童岸飞快地奔过去却没来得及接住她手里的酒杯,只是扶住了她跌落的身子,白葡萄酒泼了他一头一脸。

谈槿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笑了起来,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兰斯笑着走过来,伸手却对谈槿说:“谈,你的衣服弄脏了,我带你去换一件。”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童岸放手。

而童岸仿佛没看到般,拉着谈槿:“我们回去”

谈槿虽然有些醉意,但听出了他语气里重重的鼻音,他生气了,对她用了命令的口气,可她还是第一次看他生气的样子,说:“如果我不回去呢。”

没想到她话音刚落,她就松开了他,自己走了,这家伙的耐心用尽了,要丢下她自生自灭,这下谈槿急了:“等等,童岸,我跟你回去。”

他们乘坐卡伦山的观光巴市下山,夜凉如水,山下的维也纳万家灯火灿若星河,这座城市此刻仿佛被他们征服,美丽地卧在他们脚下。喝醉的谈槿一开始还在吵吵闹闹地问他一些奇怪问题,一会儿就趴在他的肩头不醒人世,童岸不敢动,他一动她就失去了重力朝她倒过来,一种奇异的触感让童岸的血液直往上涌,原来是她的嘴唇不期然印上了他的。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只是她并不知道。

由于他们身上都泼了酒,经过夜风一吹,他没什么事,她却感冒了,第二天她头重脚轻地起来,他已经做好了一桌早餐。

她受不了自己一身酒气,说要先去洗头,他见她这一身虚弱的样子,一把捞住她,将她按在浴池旁,挤了洗发水涂在她头上,帮她洗起头来。

这一下她清醒了大半,起身说我自己来,一出声喉咙就嘶哑难耐。而他将他带进来的力道沉稳而粗暴,但是洗头的动作却十分温柔,按在他的头皮上,不轻不重,她慢慢地放松下来享受这难得的待遇。

洗完头后,他又快速找来吹风机,让他坐在沙发上,用了近二十分钟,一言不发地帮他将头发吹干。

如果问谈槿是从什么时候察觉自己喜欢上童岸的,她会告诉你就是在那个时候。

他一声不吭却比任何人都细心地照顾着生病的她,末了,他找来一件毛毯裹着她,将他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说:“你先吃饭。我帮你拿感冒药。”

感冒药就装在他那个万年不离身的黑色背包里,有好一度谈槿看他这么爱惜这只又旧款式又土的包,还以为里面装了什么宝贝,可是此刻看着他拿出来,看着药物包装检查是否过期的认真模样,她脑子在烧,心在胸腔里怦怦地跳着。

她想,她完了。

Five

那之后,谈槿似乎整个人沉静了不少,总是以找灵感为由拉着童岸去瑙河边散散步,河面上常常有船过,谈槿和他讲伊丽莎白的轮船婚礼,童岸常常沉默地听着。

他喜欢听,她就和他去闻名遐迩的金色音乐大厅听演奏,他更愿意看,她就带他到世界上最豪华的国家歌剧院观赏盛大的舞会,中世纪的圣斯特凡大教堂和双塔教堂的尖塔耸立蓝天,还有艺术博物馆……都是留下过他们足迹的地方,走在这座到处都是巴洛克式、哥特式和罗马式建筑的城市,聆听一段经典旋律,什么也不说,已是一种浪漫。没错,维也纳是一座一天也离不开音乐的城市,漫步在路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以听到优雅的华尔兹圆舞曲。不知道他们驻足过的地方,是否也让某个大师心驰神往。

偶尔倦于城市的车水马龙,他们会带着水果和面包铺一张格子布在维也纳森林里享受难得的静谥。

那个时候的童岸已经不再为学语言苦恼了,他是一个非常有天赋且努力的人,无论是语言还是音乐,就连大胡子教授也喜欢他,说他是最不会出错的那一类人,但要加强演奏时感情的把握,有时候不会出错就是最大的错。成也是它,败也是它。

后来又说:他的音乐里有一种沉寂的野心。

他确有野心,他决定去参加五年一度的肖邦钢琴比赛,这件事情他没有和弹槿说过,却说给了大胡子教授那个19岁的女儿叫玛吉娜小姐。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和玛吉娜讲了肖邦在成名前的一个故事,1831年,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肖邦从波兰流亡到巴黎,获得了名声沸扬的音乐家李斯特的赏识。那时为了让观众能够聚精会神地听演奏,要把剧场的灯熄灭。李斯特为了帮助肖邦,在灯熄灭的瞬间悄悄地让肖邦过来代替自己演奏。一片黑暗中,观众被琴声征服了,演奏完毕灯亮了的时候,才发现舞台上坐着的是肖邦,他们非常惊愕的同时,很快就为出现了一颗灿烂的钢琴演奏新星而鼓舞,也对李斯特推荐艺术新秀的行为表示钦佩。

而玛吉娜小姐正好也认识一位成名钢琴家,他曾是她父亲的爱徒,虽不及当时的李斯特那般声名鼎沸,但也被很多人喜欢。而她一直很喜欢这个眉眼清冷,才华横溢的中国少年,所以毅然决定用这个方法帮助他。

谈槿去找童岸发现,他正在和玛吉娜小姐热络地聊天,她向来大心肝,一开始她没以为意,但是第二次,她又发现同样的场景,不仅如此,这一次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童对那个女人露出开心的笑容。

一种无名的酸涩漫延开来,这么久以来,他们朝夕相处,他从来没有对她那样会心地笑过,她原本以为他性格冷淡,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原来,他只是不爱对她笑。

她跑过去说,冷若冰霜地说“童岸,你出来下。”

他疑惑地转头头,看到是她的那一瞬,笑脸微微僵住,眼神里写着三个字——什么事?

又是这样,他连一句话都不想对她多说,她怒火攻心,故意用德语说:“童岸,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童岸见她真的动了气,终于开了尊口,说的却是中文:“谈槿,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玛吉娜商量,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回去?回哪去?我给了半个小时,到贝多芬广场来,如果你没有来,你知道后果。”大小姐甩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她以为他会很快跟过来,跟她解释,向她道歉,可是她等了半个小时,他没有来,一个小时,还是没有。

一直到晚上,童岸回去看到客厅里有摔碎的花瓶,还有他的行李被胡乱打包丢了出来,而她的人敷着面膜翅着一双长腿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他走过去,说:“你在闹什么?”

她不说话。

他又说:“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她还是不说话。

“为什么没有经过我同意就动我的行李?”他指着自己的东西。

她站起来,将面膜撕掉,揉成一团砸向他,盛气凌人地说:“这个房子是我出钱租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有什么立场指责我?”

他没有立场,他沉默了,和以往任何一次那样一言不发地收起自己的东西,打开门往外走去,他没有注意到她撕下面膜后哭肿的眼睛,更加没有回头看她此刻悲伤的表情。只是听到她在后面喊:“你滚了,有本事你就再也别回来了。”

Six

玛吉娜小姐带着童岸去见了那位钢琴家E。

童岸不知道玛吉娜小姐用什么说服了E,总之他听了童岸的表演后,点头说:好,我帮他。

在E表演的时候,剧场的灯悉数熄灭了,全场静谥地等着音乐响起,童岸坐在了钢琴前面,音乐从他指尖流滞了出来。一切都如同那个传说的故事那般顺利。

被老师夸奖为最不会出错的学生,忽然剑走偏锋,开始快速的变化节奏,仿佛在经历一场对抗,又仿佛忽然之间释放了囚禁在心中的魔鬼。

演奏完毕,灯光亮了起来,全场沸腾了,却不是预想的鼓掌和喝彩,观众们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他们愤怒地站起来离场,有人甚至对着台上扔了东西,谁都没有想到会这样,后面本来应该由E出场向大家介绍童岸的,可是场面失控得很厉害,为了安全,童岸不得不在工作人员的保护下退到幕后。

计划失败,大家在商量对策,玛吉娜小姐连连低头跟E道歉,说:“这是个意外。”

而童岸默默地退了出去,他知道他赌输了。

什么肖邦比赛,什么金色大厅,什么名声与财富,是他太异想天开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音乐天赋,他甚至不该来到这里。

心如死灰的他一个人大街上走着,走到一个路边抱着吉他的流浪艺人身边,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丢在了他的吉他盒子了,对他说:“你随便弹点什么吧?”

他忽然想,连流浪艺人都有听众,而自己连他都不如,在这里,没有人认识自己,也没有人同情自己。

天黑了,路灯亮起来,行人们不急着回家,慢悠悠地走着,他也不急着回家,确切地说,他无家可归。他忽然想起了谈槿,想起了她重金租住的那个房子,想起那些相携走过的时光,甚至想起了卡伦山那个她醉酒的夜晚……

“童岸。”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童岸惊喜地回过头去,是玛吉娜小姐,她的脸上是焦虑与惊喜交加,她说:“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会在这里?”

童岸在心里嘲笑自己,刚刚那一刹那,他竟以为是谈槿,怎么可能是她,她怎么可能会出来找他!

玛吉娜小姐说:“你还好吗?”

童岸站起来:“我想回去了。”

玛吉娜轻轻地拥抱她,说:“好的,我们回去。”

玛吉娜小姐不知道,童岸的野心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悄无声息地死去了,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音乐梦,他要回去了,回到他的祖国和故乡。

次日童岸就地订了回国的机票,离开了维也纳,那样迫不及待,他没有给自己一丝反悔的余地和机会。

也想过再见谈槿一面,和她好好地告个别,说声感谢,可是又觉自己已经无法面对她,于是,他不告而别。

Seven

谈槿重逢童岸是两年后。

那个时候,童岸已经不弹钢琴了,他在一家培训机构做德语老师,胖了一点,不讲课的时候,依旧寡言。

谈槿来找他那天,将红色的跑车开到了培训机构的楼下,引来了很多人围观,童岸看着她从车里走下来想起了维也纳碎金般的阳光下,驾着目镜让人头晕目眩的女孩。

可她分明已经不是那个女孩,她清亮的眼里多了一些忧愁,她说:“童岸,我很想你,把你赶走后,我就后悔了,很后悔,我后来去找过你,在大街上见到你和玛吉娜小姐旁若无人的拥抱。我以为你喜欢她,会和她结婚。”

童岸说:“玛吉娜小姐是个善良的人,是我利用了她。”

谈槿听了说:“童岸,我十分嫉妒玛吉娜小姐,你知道为什么吗?”

“……”

“因为我爱你,我嫉妒你对她笑。”

这翻突如其来的话让童岸从心底感到震惊,然后化作苦笑,说:“对不起,是我让你误会了。”

“童岸,你记得我曾和你说过茜茜公主伊丽莎白的故事吗?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像她那样和自己最心爱的人在蓝色的多瑙河畔举行一场盛大的般泊婚礼,这听起来很俗是不是?你离开后,我一个人去了我们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我喜欢黄昏的时候站在多瑙河边,看着淡金色的黄昏亲吻着多瑙河岸,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

“对不起,这些我都不知道。”

“童岸,你爱过我吗?你知道,名声与财富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爱我?”

“我……”是啊,名声与财富,那些都是他曾孜孜以求的,可是此刻他却无法坦然地回答她,他爱过她吗?

不,他爱她,没有过。

就在这个时候有张小脸探出来,应该是他的学生,说:“老师,看那边,师母又给你送爱心便当来了。”

“师母?”谈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个子小小非常不起眼的女孩拎着便当盒,震惊而又迟疑地说“你结婚了?”

童岸也看向来人,点了点头,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维也纳的公寓里,有一回说到勃拉姆斯,谈槿忽然问他:“如果你也像勃拉姆斯一样爱上一个注定无望的人,会为她终身不娶吗?”

“不会,我不会去爱一个注定无望的人。”那时的他回答,“更何况从情感上来说,我不喜欢勃拉姆斯。”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爱上了谈槿,当看到他被兰斯带走的时候,他出于本能地想了寻找她,保护她,他为了她被泼红酒,甘心用那双弹琴的手在厨房为她烹饪美食,在她生病的时候弯下身帮她洗头,肯用很长时间把她的头发吹干,不是因为他提供给他一个出国深造的机会,而是他爱她,可是同时,他也恨她,恨她自我,骄纵,也恨自己不如她。

如果你尝试过恨一个人的时候,发现自己同时也爱着他,你就会知道,爱恨不会相互抵消,也许对与错能抵消,借与还能抵消,但爱与恨不会。

他渴望名声与财富,想攀登捷径一朝成名,都是因为他想要更有尊严地站在她身边。为此不惜铤而走险,试图复制音乐大师肖邦的成功,可是这世上有哪一个人是另外一个人的镜子,没有一个人的成功是可以复制的。当舞台上的灯光亮起来,观众对他扔来靴子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过来,可是那又怎样。有什么比明白自己是个失败者,明白失去站在爱人身边的资格,将永远被这城市驱逐,被世人嘲笑和咒骂来得打击更大吗。

童岸小个子的妻子走过来,将便当盒递给他,说:“今天做了你喜欢的泥蒿炒腊肉。”

童岸说:“你先拿回去,我这里还有点事。”

而她居然听话地走了。

童岸这才回答谈槿:“如果我告诉你,我和她结婚是因为能多分到一套房子你信吗?我想你不会信的,像你这样自小锦衣玉石的人是不会理解我们这些挣扎在生存线的人的生活的,谈槿,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从一开始就是。”

谈槿不解:“可是童岸,你才二十三岁,房子车子这些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你还记得起我们当初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外,你说,总有一天你也要来这里表演时的心情吗?”

童岸说:“我只记得最初你是因为什么原因选择我的,当时你属意的是季军对吧,你难道以为她在说你坏话时被你听到是个偶然吗?我告诉你,世上根本就没有偶然,你选择我,是我处心积虑的安排,你问我是不是爱过你,不是,我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你说你喜欢我,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你给我做过便当吗?你想的永远是你自己,哦对,你也许会和我说梦想说音乐,那么我告诉你,梦想是伟人才配说的词,而音乐更是你们有钱人的游戏。”

那一天,向来沉默寡言的童岸第一次对谈槿说了很多话,每一句话都扎在她心上,她哭着对他说:“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了。”

谈槿驱车离开后,童岸把手上的便当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蹲下去哽咽着哭了。

哭过之后,他会重归平淡生活,接受她娇小的妻子新做的便当,用琐碎生活里的鸡毛蒜皮,擦去心底深处这个曾带给他人世间最好的一切的名字,关于维也纳多瑙河、音乐终将变成蓝天上的一朵云,随风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