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我们的大婚夜。我们在热闹中沉默地过完帝后的仪制,在热闹中沉默地行礼,最后在帝后的寝殿中等满室的热闹散去,他掀开我的珠帘。
我坐在床榻边仰头望向他,一向模糊的名字突然有了具体的画面。我沉默地用目光描绘他英俊苍白的脸庞,他没什么表情,满室暖红色的烛火摇曳。就在我想他想用什么方式手刃我这个霍家硬生生用来打在他脸上的巴掌时,他突然扯出了两分笑意,和我说:“累吗?”
我很快地收敛起自己的惊讶,我想,到底不同了,当年那个横冲直撞、拒绝霍家的帝王到底是长大了,或者说他在长久的权力权衡中终于学会了虚与委蛇,他会控制自己的真实意图和情绪,他学会了当权者游戏的规则和玩法。
我却有些意兴阑珊,我低下头,恭顺地回:“臣妾不累。”
我们就这样相敬如宾起来。
他好好地做一位被权臣控制的皇帝,并维持这样的皇帝对待权臣的女儿该有的态度。从我进宫起,我就在后宫得他专宠,就像烈火烹油,我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我母亲经常会进宫旁敲侧击:“陛下对你是真心的吗?”
我哧哧地笑出声来,懒懒地拨着桌上的红玉玛瑙。水光润透的一块半臂大的红云玛瑙,即使放在霍家也算得上稀奇了,刘病已把它送进我宫里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和我说:“这是番邦进贡的国宝,瞧着水色不错,你随便打发做个物件玩玩吧。”
我指着那块玛瑙,像是突发奇想,和母亲说:“母亲,把它打成一个花瓶怎么样?这个玛瑙的成色,用来放蔷薇应当正好。”
我母亲笑了笑,说:“你就仗着陛下宠你。”她顿了一下,又屏退众人,悄声嘱托我,“知道你得宠,可是再得宠也得有个依仗不是?”她暗示性地看了一眼我的肚子,然后压低声音,“许平君生的那个孩子可是眼见着长大了,你要快点生个太子出来,这样我和你父亲也就安心了。”
我笑了笑,移开眼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每次我母亲进宫来,我的情绪就极其低落。那天刘病已其实有事,我以为他当夜不会过来,所以放任自己喝得醉醉的。
他进来的时候满室寂静,我斜坐在轩窗上,懒懒地往嘴里灌酒,看见他来了也没有起身行礼,那是我自从进宫后第一次在他面前失仪。我扔掉酒壶,抬起两只手虚晃在半空中,醉醺醺地和他说:“你看过街头的木偶戏吗?”我摆弄了两下手腕,像是有绳子束缚在手腕上,笑着和他说,“就像这样,木偶身上到处牵着绳子,木偶师让它抬手就抬手,让它笑就笑。一个精致小巧的玩偶,在戏台上被人摆弄,让别人操纵它的喜怒哀乐,演着不属于它的故事……”
我抬头冲他笑,眼泪却顺着脸颊一点一点地流下来,我说:“你看过吗?”
他隔着半丈的距离望着我,面无表情,过了好久,我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他说:“我看过。”我抬手捂住脸,带着哭腔问他:“你累不累?”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我呜咽出声,说,“我好累啊。”
最后,意识昏沉前,我听见自己问他:“你恨不恨我?”
他没有回答,或者回答了,只是我没有听见。
第二天酒醒之后,我简直想把自己掐死,醉酒后的每一幕都历历在目,我真的恨不得自己喝断片忘记前一晚的事情,可惜天不遂人愿,更遑论刘病已第二天还在我宫里用的早餐。
他倒是没有任何不同,偶尔体贴地给我夹两筷子我喜欢的菜,只字不提昨晚的事。我坐立难安,心想,他肯定在心里笑话我,可我只能佯装不知,淡定地维持我的体面。
直到他离开。
我捂住脸将头磕在桌子上哀号一声,阿蔷在旁边“喀喀”两声,我抬头看见他刚跨出内阁的栏槛,听见我的哀号,似乎偏头朝这里看了一眼。
我发誓,我看见了他嘴角的笑意,不是演戏的那种。
我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天知道我们同床共枕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觉得不好意思。
后来在冷宫的日日夜夜,我和他的这些片段被我反反复复地拿出来回忆,这个阶段似乎就是这个故事承上启下的部分,而这些事件中最重要的,是我母亲第一次试图毒死刘奭的时候。刘奭是许平君给刘病已生下的那个孩子。或许是我迟迟没有孕态,我母亲着急了,或许是逐渐长大的嫡长子让霍家紧张了,毕竟刘病已已经不像登基时那样好控制了,他不动声色地将权力制衡玩得风生水起,霍家已经拿捏不住他了。
那其实是我第一次踏足刘奭的宫殿,刘病已防霍家人防得挺严实的,尤其是我,可我进宫后就一直懒懒的,从未主动召见过刘奭,也未与刘奭有过任何单独的交集。
所以当我沉着脸一路疾步走进去的时候,刘奭殿里的人根本没反应过来。我一踏进内殿,抬手掀翻了那孩子正准备送进嘴里的一碗汤。
汤洒了一地,破碎的碗盏四下飞起,满殿的宫人惊惶地跪了一地,刘奭躲在宫人的怀里惊慌失措地望着我。我正准备着措辞化解眼前这种尴尬的情形,正为难的时候,刘病已一路疾奔而来。他一定跑得很快,因为我自跪立的宫人中与他四目相望的时候,看见他额角的薄汗。他的视线从地上的残渣上移到我脸上,我想,他一定什么都明白了。
我佯装趾高气扬地微抬起头,冷哼一声,说:“这孩子不过尔尔。”
他没有说话,我找了个台阶,擦过他目不斜视地走了。
那天晚上,他来我的宫里,像是怀着满腹心事。满殿寂静中,他凝目注视着我,没什么表情。他越来越擅长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就如同我的父亲,我越来越看不透他,所以我微微后退两步,回望沉默的他,问:“你干什么?”
他没说话,过了半晌,他轻轻地问我:“为什么?”
我装糊涂,回望他露出疑惑的脸。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这几年气势和个子都拔高了不少,当他逼视过来的时候,我甚至不能直视。他将我逼到角落,然后伸手静静地掐在我的脖颈上,慢慢地收力,俯身逼视过来的时候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问我:“你有什么目的?”
我渐渐喘不上来气,我知道他并不会下狠手,他需要我,他需要我来向霍家示弱,好用来隐藏他的强大,于是我闭上眼,在渐渐袭来的窒息中还是回道:“霍家错太多了,我只想为霍家留条后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松开手,我们隔着极近的距离四目相望,我在他幽深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小小的,清晰的。
我没有开口说,若是以后霍家出事,请他看在今日的事情上让霍家留个后,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皇权的背后不仅仅是他,还有所有站在霍家对面的大臣、百姓,即使他放过霍家,在他背后支持他的那些权贵也不会放虎归山。
我自不量力地做这些事,只是希望霍家酿成大错的那一天能晚一点,再晚一点到来。
无论是霍家倾覆皇权,把权成功,还是皇权归位,霍家满门获罪,我都只希望这样的结局能晚一点,再晚一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