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音刚落。
在他们脚下的太屋山忽然发出了巨大的山石崩裂的声音。地面剧烈晃动，仿佛在极尽全力挣脱束缚似的，地裂声此起彼伏。鹰哥和白茜同时脸色巨变，反应过来要去拉怀碧的时候。葳早一步将怀碧圈进了自己的怀中。
浩瀚的灵力直接将鹰哥和白茜推阻出去，葳冷眼瞧着他们，说：“别妨碍我。”
鹰哥咬牙切齿，指着葳破口大骂。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脸皮厚也有个限度！怀碧喜欢的明明就不是他！”
怀碧仰头看着葳的下巴。
年轻的身躯要比从前好看地多，只可惜脸庞的棱角也没有从前分明，没有让她心动不已的气息。
但这个人从以前开始就能够轻易地做到让自己心安。
“我有点好奇，”她忽然问：“你一开始接近我有什么目的？仅仅只是想确认我是不是天女的转世？”
葳牛头不对马嘴地回复她。
“你很聪明。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成为人的那一天开始，就变成了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东西。”
怀碧说：“但是，人本来就是很简单的生灵。”只要满足他们心底的希冀，就能活下去的人。
“是吗？那我究竟是什么呢？”葳低声喃喃道。
葳带着怀碧落在山神庙的屋檐上，再轻身跳上了旁边高耸的树上。
怀碧说：“你带我上来做什么？”
“想知道你当年站在这个地方，到底看到了什么。”葳说，“我很不安，总觉得当时你已经看清楚了一切，却选择什么都不说。”
怀碧笑出了声，说：“天女是你最后的人性。也是你不安的来源吧。”
葳脸色沉了下来，最后却只叹了声，说：“所以我当时没有猜错，你确实恢复了天女的记忆。”
“天女的记忆既然让你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为她修补灵体呢？”怀碧问，“就让她成为你的黑炎剑，成为留在息界大门后面的息壤的一份子，不是很好吗？”
葳沉默。
他沉静的脸上，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考。
怀碧说：“你离开之前，跟我说，你很难受，却不说为了什么难受。你说你担心我，却不肯说清楚为什么要担心我。甚至给了我镇山印，也不说清楚到底给我有什么用。我用自己的意思去理解，却怎么都无法说服我自己。后来知道你的灵体很奇怪之后，我猜想，那些矛盾的情感对你来说，本身就很模糊。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楚吧。”
葳露出了一点笑，说：“可能吧，谁说得清呢。”
怀碧眺望着远方，一如当年的模样。
“不过，“怀碧忽然笑开了一些，“还是很喜欢葳，你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
葳心底一动，低声说：“你应该知道我接近你的原因。”
怀碧道：“是啊，我知道了有什么关系？”
“你傻吗？”葳皱眉。
“你觉得我傻吗？”怀碧问，“你觉得天女傻吗？或者你也觉得相宜很傻？”
葳喃喃道：“相宜……是谁？”
怀碧说：“是你现在用着的这具身体的最重视的人。他全心全意地爱护着她。”
葳低笑了声，故意似的对怀碧说：“只是不少年不知愁滋味。”
“可不是。”怀碧说：“生活无忧，自然是无法体会活下去的艰辛。那我再问你一次，当初你为什么要把镇山印留给我。”
葳沉吟了半晌，吐出一口绵长的气，说：“不记得了。”
怀碧也不强求他，又问：“那你现在带我站在这里，想做什么？”
葳的视线落在了怀碧的侧脸上，片刻说：“息土因人息而长，再遇甘露而生。你是甘露之灵所化之身，带你进去，自然是为了让息土生长出灵气。”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怀碧道：“天女身带荆棘，受天罚是因为她自身浊气太重。甘露之灵是天地之间最纯净的灵体。两者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葳挨近她。
怀碧听到他叹息道：“但是天女能通息界，进入息界和息壤融合，生出了现在满是魔气的息壤。那些活物是怎么回事？我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所以，你就是甘露之灵，只不过被污染了而已。”
“……”怀碧咬着牙关，低声狡辩说：“那些都是最低劣的生灵，根本就不是可以存在在人世间的妖物。”
“但它们对息界来说是一个机会。”葳道：“息界毫无生气，三界生灵者众，总该也让我们也尝一尝何谓活着。”
怀碧仰起头看着葳，说：“你不是已经尝到了吗？开心快乐吗？都是些痛苦的事情，又有什么意思，作为一界之王，你就让你的子民活成这样吗？”
“……不是挺好的吗？”葳抿嘴笑，“可能是我初为人的时候，真的太开心了。我强烈地想要我的子民们能够体验一回生而为人的滋味。”
这就是他最初的愿望，一直到自己的灵体被分化，他都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可惜，”他忽然换了语调，压沉了声音，说：“我为什么后来会后悔？”
是的，葳后悔了。
怀碧浑身一震。
葳说：“你问我当初在难受什么？在担心什么？那是因为我想起你在废墟下奄奄一息的模样，就心慌不已。我把我的血和灵毫不犹豫地给了你。尽管这无疑是在破坏我早就拟定好的计划。”
他伸手抬起怀碧的下巴，看着她的双眼，说：“你的灵体中混杂进了别的东西，这是对你甘露之灵的玷污。日后喂给息壤的时候，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怀碧静静地看着他。
“而且，你恢复天女的记忆，也是早先就想好的。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却害怕了，看到你用天女一模一样的眼神，我忍不住难受。”
“你和天女一样，选择什么都不说。我知道你会做照着我预想的去做。可我发现自己不想你死，所以把镇山印托付给你。暗示你我将死去。”
“以你的个性，我死了，你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你会活下去，会找我。”
怀碧踮起脚，碰了下他冰凉发颤的嘴唇，说：“你到现在还在害怕吗？”
“……是。”葳抬起手，看着自己抑制不住发颤的身体，“我是不是又让你失望了？”
“果然是融合了几个人性格。”怀碧看着他，说：“而且比以前更加明显。轮回之后在人间转世，让你的人性越发浓重了。”
葳紧抓着怀碧的手，说：“不好吗？楚山君处心积虑要给我过滤掉这些没用的人性部分，最后还是不得不把我拼凑成完整的。我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命运。真是害怕到让人战栗不已。”
怀碧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从葳身上去确认了，留给他们两个人的只有那座自上古时期留下来的妖山。那座……可能会吞噬掉一切的息壤山。
怀碧心底隐隐作痛，她想她不能让葳就这样死去。
怀碧忽然说：“葳，你如果早点跟我坦白，我或许会跟你一起去息界。”
葳摇头，说：“你去了息界就不可能活着。我已经不想让你死去了。”
怀碧道：“那只是你心底人性一面在作祟。只要本性占上风，你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葳浑身一僵。
怀碧说：“果然钱隐花的实力还不足以和钱有道这个人性的部分抗衡。”
葳听得满头雾水。
怀碧抬手指向远方，说：“走吧，那边的东西只有我能处理吧。伏羲当初设定我成为封印的钥匙，他真的相当了解你。”
“当初剥离我和魔气意识的时候，他看全了我所有的欲念，会知道也无可厚非。不过他还是低估了我。”葳知道当初带他回天界的伏羲，本意是要把他封印。最后却听信了楚山君的建议，让他分灵转世，流入了人间。
“谁知道呢。”怀碧道：“伏羲也许只是想给你一条生路而已。”
葳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冷不丁听怀碧这么一说，忽然有些诧异地盯着怀碧看。
怀碧走在前面，感受着后方如火的视线，喃喃道：“干什么？”
葳稍稍别开了一点视线，讪讪地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话不太像是会从你口中说出来。”在葳的那一点仅剩的念想当中，怀碧是个独立且满脑子都是怎么活下去的人。在她仅限的生命当中，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谁会有那么大的好心。就好像满世界都是要致他们于死地的恶人。
就算是自己，当初拿出了很多次的诚心，才得以被她接受。
怀碧是敏感的，尖锐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个会真心实意地说出来人家也许只是想放你一马这种充满了仁慈的话语。
怀碧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是啊，我以前也觉得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怀碧抬头看向前方，喃喃道：“你从前跟我说外面也没有什么好的，我听得出你好像很讨厌外面，所以我也讨厌了。”
葳眼神一动，心底生出一点高兴，心想果然还是记忆中的怀碧。
“后来，我改变想法了。”
葳的高兴僵在了脸上。
怀碧说：“我觉得外面很好，亏我从前那么想要来这里，果然不错。”
葳不屑道：“你只是没有尝到人世间的那么多不好。人情冷暖，只会让你迷失自我。”
“可是，比起在院门村的生活，外面真的好太多了。就算是存在着很多的恶意，但那又怎么样？又比河妖更可怕的吗？”
葳忽然沉默，怀碧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在心底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有的，比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