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能者(全二册)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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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六点,东方的天际泛着微光。

大理古城北边,不远处的三塔倒影公园里,一个消瘦的男人伫立在千寻塔的塔顶,黑色大衣在风中狂舞,像一只孤独的苍鹰。

他戴着一张残缺的白色无脸假面,假面的额头上刻着罗马数字Ⅲ。面具的眼孔后面,是一双狭长而冰冷的深蓝色眼睛,像一口幽深的暗井。

千寻塔是三塔倒影公园的主塔,一座方形密檐式的砖塔,高69.13米,共16层,塔顶四角各有一只铜铸的金鹏鸟,传说用以镇压洱海中的水妖。塔心中空,建有井字形楼梯,可供人攀登,如今楼梯损坏,早已禁止游客登顶。

进入塔内的大门紧锁,并无遭到破坏的痕迹,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上来的。

男人待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把大理古城北城门脚下的事情尽收眼底。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插手,也没做出任何反应,淡漠得就像是一位完全不关心比赛结果的裁判。现在比赛的胜负已分,他的任务也结束了。

离开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真的不出来见一面吗?”三号毫无温度地笑了,声音低沉到近乎温声细语,“弟弟。”

两秒后,一抹肃杀的黑影从塔下飞上来,落地时没有一点声音。封寒冷冷地看着三号的背影,眼中的仇恨炙热似火。

紧跟封寒出现的年轻女人穿着黑色紧身衣,笑容甜美。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苏禾礼貌又客气地朝着黄昏组织的三号成员微微鞠躬,好像初出茅庐的小菜鸟遇见了久仰大名的老前辈。

三号没有理会她,无声地眺望着远方,站在这个位置,苍山和洱海的美丽一览无余,天地之间的壮阔让人心旷神怡。

“多少年了?”男人忽然问。

“十五年。”封寒极力压抑住波动的情绪,声音还是在大风中隐微颤抖。

“十五年了吗?”三号重复着,似乎有些感慨,“都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怎么变呀。”

“变没变,你马上就会知道。”封寒没有动,杀气却弥漫开来。

“别。”苏禾目光凝重,微微摇头。她是出色的翡蓝猎能者,能感知到对手猎能的强弱。封寒固然强大,然而眼前这个人……她竟然无法感知。这种感觉就像摸黑进入一个房间,你以为十步可以碰到墙壁,然而并没有,你又走了十步,依然触不到墙壁,于是你继续走,不停地走,最终你开始恐惧,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步,又还要走多少步。

“你最好还是听她的。”三号不动声色地笑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打算回头看自己的弟弟。

“为何要叛逃?为何要加入黄昏组织?秦山是不是你在学院里的内应?”封寒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你就那么想知道?”

“任何威胁学院的因素,我都会在第一时间铲除。”

“一个破学校,值得你那么维护?”哥哥的语气里透着一些失望。

“难不成我要维护一个弑父杀师的哥哥?”

“弑父杀师。”三号琢磨着这四个字,“你就这么希望我愧疚吗?没能成为一个乖儿子、一个好哥哥、一个……”男人停顿了下,“称职的队长?”

“用不着愧疚。”封寒冷笑,“我会杀死你,这样你的罪孽就还清了。”

男人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宠溺:“你果然没变啊,一点都没长大。可是弟弟啊,你知不知道,拒绝长大,就只能被世界抛下?”

“站住!”

男人迈出一步,跨出塔顶的边缘,整个人就那样笔直坠落。

从六十多米的高空直坠,再强的人也无法全身而退,封寒跟苏禾立即冲上去,低头一看,塔下已经没有他的踪影。

高空强劲的夜风吹乱了苏禾的长发,她闭上眼,试着通过感知来追踪三号的方位,最后摇了摇头——他走远了。

“封主任。”苏禾想起正事,“就在刚才,学院那边来消息了。”

“怎么样?”

“已经确认,科研部的死徒囚禁室里,所有幻紫系的死徒全部暴毙,被幻紫系死徒咬伤的中毒患者也停止了同化迹象,心脏停跳。这些,都发生在顾星河杀死……”她犹豫了一下,“那个东西之后。”

“没想到这世上真有那种东西。”封寒微微出神地眺望着远方,“黄昏组织称这种东西为什么?”

“死徒王。”苏禾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个名字。”

“叫什么?

“神徒。”

“神徒。”封寒眼底闪过一丝迷茫,“这个世上……真的有神吗?”如果真有神,为何会允许那么多不幸的事发生?还是说,神从来就不爱众生?

苏禾缄默,没人能回答这种问题。

封寒沉吟片刻,又想到了什么:“关于秦山……”

“继续通缉。”

“副校长的意思?”

“是。死徒王的存在不能公开。”苏禾最后还是决定用这个名字称呼它,“如果幻紫系的死徒有王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五个死徒王,甚至……”

她没有说下去,封寒已经明白:甚至还有传说中的黯黑猎能,以及黯黑猎能的王。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今夜之后,再没有什么事情是难以置信的了。

苏禾觉得今夜的风似乎特别凉:“所以一旦公开,势必会颠覆猎能界,各方势力都会盯上,平衡局面一旦被打破,对学院很不利。”

封寒很清楚副校长的考虑,死徒王这种可怕的存在就像核武器,再危险也要握在自己手中,如果它出现在竞争者的手中,只会更危险。副校长一直坚信,死徒的时代早已过去,它们再凶恶,也是可控的威胁,真正不可控的威胁是猎能者本身。未来的世界迟早是猎能者的,未来的争斗也迟早是猎能者之间的斗争。

如果不公开,就只能继续让秦山被通缉。

“秦山是内奸,长期潜伏在学院,盗走大量科研资料,协助黄昏组织进行变异死徒的研究,最终叛逃,并在大理进行恐怖袭击。十分钟前,通缉的书文已经由副校长亲自提交给国际猎能组织协会的保安部长。”苏禾看出他的犹豫,略显遗憾地说,“想要藏住秘密,总得做出牺牲。”

封寒缄默,久久地望着即将破晓的天际,风一直吹。

细雨蒙蒙,随风化作阵阵水雾,弥漫在街头巷尾。

清晨七点,大理古镇最热闹的洋人街,此刻也进入了意兴阑珊的尾声。彻夜狂欢的客人们三五成群地搀扶着往酒店走,更多的则跪在路边尽情地呕吐。

没人注意到那个黑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和这些东倒西歪的狂欢客来自两个世界,裹着黑风衣的身形笔直得近乎僵硬,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从烟雨朦胧的道路尽头一步一步走来时,好几个人都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黄昏组织三号,封炎。

男人没有撑伞,头发和风衣全被淋湿,他走到一家叫樱花屋的酒吧门前,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充满浓郁和风的两层小木屋,低头走进去。

他推开木门,贝壳风铃声清脆悦耳。

没有音乐、灯光,没有红男绿女和声色犬马,只有到处可见的空酒瓶、满地的烟头,以及弥留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欲望的味道。

酒吧已经打烊,吧台的服务生打着哈气,无精打采地擦着手中的高脚杯。打扫卫生的大婶倒是刚刚来上早班,精神抖擞地拿着扫帚,一边弯腰清扫桌底下的垃圾,一边眼冒精光地瞟着店里仅有的两名客人。

“再来!”

卡座上,粉色头发的未成年少女显然醉了,但还在虚张声势。脱掉黑色风衣的她完全就是一个乖张叛逆的街头太妹,稚气十足的巴掌脸上有着一双大眼睛,有些婴儿肥,骄傲的尖下巴微微扬起,身躯瘦小却又气势十足。她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只脚踏在满是空酒杯的木桌上。

“石头、剪子、布!”女孩朝对面的人伸出拳头。

对方出了一个布。

她愣了两秒,似乎已经猜到了结局又不敢相信这个结局。

“你你你——”她坐回来,抓起一大杯酒,咕噜咕噜一饮而尽,把空酒杯重重砸在了桌子上,“气死我了,再来!”

封炎的手搭在九号纤瘦的肩膀上:“小樱,走了。”

“不!我不走,再来,这次我一定……赢,石……石头……剪刀……”女孩摇摇晃晃着一头栽倒,撞翻了满桌的酒杯。

“小樱吗?真是可爱的名字呀。”坐在小樱对面的是一个形象略微有点狂放不羁的中年男人,职业应该是艺术家或者流浪歌手,宽松的帆布工装外套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并不影响他的形象,棕色卷发下是一张英俊又文艺的脸,脸上的笑容很温柔。

他微微一笑,牙齿整齐洁白:“你好,我是个四海为家的民谣歌手,你是她的父亲吗?”

“监护人。”封炎看向流浪歌手,“她整晚都在跟你喝酒?”

“说来话长呀。”流浪歌手有点无辜,“昨晚我来这家店驻唱,唱完歌正打算喝两杯呢,这孩子突然冲进来,嚷嚷着要喝樱花奶茶。这里是酒吧,哪有什么奶茶啊。我看她挺生气的样子,就说不如我给她唱首歌,让她消消气。”

流浪歌手笑了:“哪知道她却说不想听我唱歌,非得让我陪她猜拳,说什么要是我赢了,她就喝一杯酒;要是她赢了,就要我的命。”

封炎盯着流浪歌手看了一会儿,这些年他阅人无数,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奇怪的是,封炎又的确没从这男人的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猎能者气息,也没从他脸上感受到友善之外的任何情绪,连他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表明他是一个很好交朋友的普通人。

“你答应了?你就不怕……”封炎低头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搭档,“她真的杀了你吗?”

“我当然怕啊。”流浪歌手夸张地捂住心脏,“但是她说,不猜拳也要杀了我,那我还不如陪她玩。”

“我开玩笑的。她喜欢看动画片,整天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你别当真。”封炎的脸很普通,他就像是那种上班族里普通的中年男人,不英俊、不丑陋、漠然、没有感情,一张薄唇紧抿着,透着一股不苟言笑的悲观,这样的一张脸上可找不出半点“爱开玩笑”的痕迹。

“不会啦,我俩玩得挺开心的。”流浪歌手伸了个懒腰,背起了身旁的大背包,一声细弱的猫叫从包里传出,随即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英短蓝猫从侧袋里探出了脑袋。

“还早啦,早饭还没好,接着睡吧。”流浪歌手把猫按回去,抓起身旁的吉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纸巾,放在桌上,“酒钱我出啦,再见。”

“你的运气挺好,这一晚上都没输过吧?”

“这可不是运气,我猜拳很厉害的。”流浪歌手像是在很认真地回忆,“我都不记得上次输是什么时候了。”

“等一下。”眼看流浪歌手就要推门离去,封炎喊住了他,声音冷了几分,“正好我猜拳也很厉害,不如咱俩比一次吧。”

流浪歌手站住,没有回头。

封炎静静地盯着对方的背影,眼底闪烁着幽冷的蓝芒。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过去多久,流浪歌手说话了,依然带着笑意:“下次吧,有缘的话。”

门轻轻关上,风铃声细细碎碎地响起。

封炎眼中的蓝芒一点点暗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