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独自一人去了市医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再确认一遍，这个已经百分之九十九被确认的事实。
排队，挂号，化验，等待的长廊上，人特别地多，好像全世界的孕妇都到这里来了，那些即将为人母的女人腆着大肚子，被家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满脸幸福和骄傲。只有我失魂落魄，不知所措，仿佛走错了地方。
化验结束后，我领到化验单，把那张薄薄的纸递到医生手里。医生是个面善的阿姨，飞快地看了一眼：“是阳性。恭喜你，要做妈妈啦。”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替我高兴，或许来她这里的妈妈都是一心求子吧。于是我只能强颜欢笑地陪着她高兴起来：“真的吗？我要做妈妈了吗？可是医生，你确定没有搞错吗？我以前在网上看过，有一个女的连续三个多月没来例假，其实是得了一种妇科病，并不是真的怀孕。”
“哎呀，你放心啦。不会有错的，你绝对怀孕了，千真万确。”
“这、这样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还在笑着，眼泪却毫无防备地淌出来。医生更开心了：“哎哟，瞧瞧这姑娘，高兴成啥样了。赶紧回家告诉你老公吧，要开始准备安胎胎教了，建议你们找个医生长期咨询，一定要给孩子提供一个健康的出生环境，千万别输在起跑线上啊。”
那一刻我真想告诉她，我就是一个输在起跑线上的人。
“谢谢您。”我拉开门走了，我只想回家。
刚走到医院大厅就撞见了王璇璇，生活真是爱开玩笑，这些天她一直躲着我，却不想会在这里相遇。
我几乎要和她擦肩而过时才认出她，她的改变实在太大了，穿着一身老气的红色孕妇装棉袄，头发随意地盘在脑后，没有化妆，小腹微微隆起。她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邋遢的已婚孕妇，根本不像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大学生。
两人都默契地停住了，我看着她，她也望着我。
那个沉重的凝视，帮我们省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开场白。
“我以为你已经把孩子打掉了。”我直奔主题，声音听不出起伏，那是爆发前的平静。
她微微一愣，脸上闪过一丝陌生的沧桑。这一刻，我们不再是至亲至爱的好友，也不再是血海深仇的死敌，我们看上去像两个上菜市场买菜然后在一个菜摊上撞上的邻居。
“没有。”她凄然一笑，“好几次想打，还是舍不得。所以今年过年也不敢回家了，骗家里说在同学家过年，我办了张信用卡，打算先把孩子生下来。今天是来做产检，四个多月了……”
“啪。”我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王璇璇你她妈疯啦？！”我大吼一声，嘈杂的大厅顷刻间鸦雀无声，“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不了解‘一生’是个什么概念，你根本不清楚负担一个生命有多辛苦。你现在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报仇泄恨，为了所谓的不甘心！你他妈是想逞能给谁看啊？你以为你这样糟蹋自己，阮修杰那个贱人就会回来爱了吗？不！不会的！你这个小丑！可怜虫，没有人会同情你！”
“用不着你管。”王璇璇甚至懒得去摸自己被打红的脸，她的声音像她的脸色一样麻木。
我气得浑身发抖：“对、对……我管不了！这是你的事！那你现在摸着自己的良心回答我，你真的为这孩子考虑过吗？你能给她一个未来吗？”
“……”
“说话啊！怎么不说话！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人！你知不知道，我就是被这样的父母生下来的，他们从来没有对我负责过，从小到大，他们带给我的只有争吵、伤害和贫穷！谁问过我想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如果可以选择，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我几乎是撕破喉咙喊出这些话，我心疼王璇璇，也心疼我自己。
王璇璇没有回答，但她冷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说这些没用，来不及了，孩子必须生下来。
僵持了一会，她突然皱起眉，反问道：“你来这干吗？”
我一怔，下意识地把手中的化验单藏进口袋，她一把抢过来，飞快地扫了一眼，接着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
“谁的？”她问。
“……”
“你他妈告诉我谁的啊？”她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越泽吗？”
我别过脸，默认了。
“为什么一个人来？”她咄咄逼人。
我无言以对。真搞笑不是么，前一分钟还是我在骂她，替她不值，我居然全然忘了，我自己也一样，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哈，哈哈哈……”很突兀的，王璇璇撑着腰，疯子般大笑起来，“七喜，瞧瞧你，好好瞧瞧你自己……哈哈哈……”
我很久没有看到王璇璇笑得这么开怀了，我突然想起高中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边喝奶茶一边聊班上老师同学的八卦然后笑得合不拢嘴。那时候的王璇璇就是我的小太阳，明媚温暖，鲜艳热烈。只要有她的笑容她的声音陪伴着，不管生活多艰难，我都觉得没什么好抱怨。
我再也撑不住了，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王璇璇，现在你满意了没？我并不是什么都比你强，什么都能赢你。我也从没有想跟你抢什么东西，到头来，我也是个可悲的笑话，被人玩弄，被人抛弃……”
“别说了，别再说了。”王璇璇抱紧我。
我们俩就那样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周围的人当我们神经病一样看了很久，确定看不出什么花样，渐渐散开了，人来人往的大厅又变得拥挤、嘈杂和冷漠。
王璇璇慢慢松开了我。
“王璇璇，你现在还是不肯原谅我吗？”我双眼通红地问。
她沉默了会，摇摇头道：“没什么原不原谅的，那天我说的都是气话，就是为了伤你的心。”
“你成功了。”我苦笑。
“当然，没人比我更了解你。”王璇璇笑了，随即眼睛又黯然下来，“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以前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在我六岁的时候，外婆就教会我一件事。那时的春天总有一只燕子飞到外婆家的屋檐下筑窝栖息，我每年都会等着它，希望它能记住我的模样。直到有一年春天，屋檐下没有燕子窝了，我很沮丧，外婆在院子里择菜，看我一直闷闷不乐地望着屋檐发呆，招招手把我叫过去。然后外婆说：七喜啊，都好几年了，这只燕子可能是结婚啦，或者找到更好的家了，所以不来了。这大概是我最早了解到的“物是人非”。
“我可能要走了，明年大学也不会上了，今后各自保重。”她转过身，又转回来突然狠狠抱了我一把，“艾七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答应我，即使我忍不住讨厌你，你也不能讨厌我好吗？”
“好。”我点点头。
——即使我忍不住讨厌你，你也不能讨厌我好吗？
后来这句话成了我回忆她的一把钥匙，每次想起，总是先记起这句话。我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谈，彻夜做梦，拥抱欢笑，伤心流泪，遗憾的是这并没能让我们彼此陪伴走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