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
越泽答应了。
那晚之后,我们约好不再谈任何往事,所有的伤害、仇恨绝口不提,仿佛两个彻底失忆的病人,纯粹而孤独地相爱着,在这个世界末日年的春天。
第一天,越泽开车带我去植物园赏樱花,还是少女的时候我就有个很俗的梦想,那就是能去日本来一场盛大的樱花追逐,从冲绳追到大阪,一路走,一路看,住恬静雅致的小旅馆,吃美味的寿司,喝醉人的清酒,跟那些陌生却友好的旅人交换故事。
如今,这个梦想还是缩水了,但我并不介意,因为我身边多了一个心爱的人,这可是十六岁那年的我不敢奢望的梦。
我静静挽着越泽的手,走在粉白色的樱花小道上。这一路上,我不再闹腾,甚至很少说话。我变得比以往更柔和,我集中精力,想要记下眼前所有的细节。不只是樱花,还有他的温度,他的气味,他的声音与笑容。
下午我们又去看了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听导游介绍才知道向日葵并不是真的每天都会跟着太阳走,它只在发芽到花盘盛开之前是向阳的,花盘一旦盛开后就不会再转动。得知这个真相后我多少有些失落,我感慨道:“果然不管是向日葵还是人,都是童年好,长大了,看上去光鲜美丽,却失去了纯真快乐。”
越泽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子:“女人都爱多愁善感吗?”
我摇摇头,痴痴地笑了:“爱情里的女人,才爱多愁善感。”
越泽温柔的眉眼中透着深情:“我来给你照张相吧。”
我点点头,走进向日葵花海中,帆布鞋踩在柔软芬芳的春泥里很舒服。我朝镜头摆出了一把傻傻的剪刀手,越泽按下拍立得的一瞬间,我莫名地想起网上一句很矫情的话:坚强的女子,会在阳光下站成一棵树。
第一次看到时我差点笑岔气,现在想想,若非得选择,我还是站成一株向日葵吧。至少它看上去一直在开怀大笑。
晚上,我拽着越泽去了步行街,我不逛商店,不看电影,而是不知疲惫地拽着他从步行街南门走到北门,再从北门走到南门。
在那个过程中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名牌包包高级香水漂亮高跟鞋啊,都抵不过牵着一个回头率百分之两百的男神招摇过市,让全世界女人都羡慕妒忌恨的爱情,才是女人最想拥有的奢侈品吧。
我告诉自己,艾七喜,你的时间已经不多,所以别再去想明天会怎样?享受现在吧,尽情的,甚至是不要脸地去爱吧。
很突然的,我在人来人往中停下,我拉着越泽说:“越泽,你敢吻我吗?就现在。”
“法式热吻,还是美式激吻?”
“都来一遍吧。”
越泽宠溺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他略微较劲地看着我,一脸“你别以为我不敢”的神色。我愉快地闭上眼,做好微微跷起一只脚的准备,那些偶像剧里的女主角被男主角亲吻时都会这样做,他们说这样看上去更浪漫,而现在我要将理论用于实践。
越泽没来得及吻下来,手机就煞风景地响了。
我立刻敏感地推开了两步,很担心是苏小晨打来的。之前他就有给我发过短信,但我没有再回。尽管只过去一天,彼此的立场却已经完全不同。一时半会,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同时我也担心,他的介入,会让我跟越泽这份美好提前破灭。
我看了一眼手机,吐出一口气,不是他。
几分钟后,我笑意盈盈地走回来。
“谁?”越泽问。
“我妈。”
第二天,越泽开车陪我回了趟老家。
其实我妈给我打来电话时,我是相当意外的。
自从爸死后,我和我妈几乎没有再交流过,她常年在外面,很少回那个出租屋,到后来,更是渺无音讯。唯一的联系,或许就是隔那么一段时间,她就会给我打一些生活费,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到我上大学时,基本就没有了。
我从来没担心过她的死活,她那么精明,而且一把年纪了还是那么漂亮,根本不会让自己吃亏。不过我能感觉得到,这些年她在外面其实也很动**。
这次会主动给我打电话,想必一定是找到了靠谱的有钱男人,当然,比起靠谱,或许有钱才更重要。
电话里,我妈直接省去了开场白,单刀直入:“我再婚了。”
“哟,恭喜呀,是要找我给您老人家当伴娘吗?”我话中不无讽刺。
“心领了。”我妈不气也不恼,“我就想告诉你,明天你外婆就出院了,你舅舅什么德行你也知道,我想把她接回新家,你最好回来一趟,做个戏也好,让她安个心。”
“都有新家啦?看样子又勾搭上哪个暴发户咯?”我打趣。
“不,这次是土豪。”
“得了吧,就你这人老珠黄的。”
“是风韵犹存,还中文系呢,大学真是白上了。不废话,一句话回不回?”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这真是那个我恨了十几年的女人吗?我们现在居然还这么平静地通着电话开着玩笑。
或许正是因为这段日子经历了那么多事,让我不知不觉改变了。原谅、宽容、理解这些高尚的字眼离我还很远,但幸运的是,我学会了看开。是的,我看开了,我不再恨这个骄傲又僵硬、自私又浪**的女人了。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我觉得我跟她是那么地相似。
承认这点真需要勇气。
那一刻人潮汹涌,我却内心平静:“好。”
这次的越泽没有了第一次陪我回家时的拘谨,他大方地挽着我出现在外婆身边。外婆看到我很高兴,见到身旁的越泽时,有些不确信地问:“七喜啊,你换对象啦?”
“没有啊。”我装糊涂,“就是同一个啊。”
“好像长高了呀?”
“有吗?可能是还在发育吧,男人可以长到三十岁。”
“哦……”也不知道外婆是真的相信了,还是假装相信了,“可我还是喜欢之前的样子啊,现在都长凶了。”
我极力忍住才没笑背过去,一旁的越泽脸色变幻莫测。
不多久,我妈挽着他的男人出现了。
老实说,这位“后爸”跟我想的很不一样。我一直以为天底下的有钱老男人都该是只过度发福的肉球,永远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开着俗气的宝马抽着大条的雪茄。但他不是,他高大,身型匀称,像个沉稳的绅士,我甚至觉得他很像某个七十年代的好莱坞男影星。不过也好,这样才和我妈相得益彰,其实我一直打心底觉得我妈漂亮,虽然我从没开口夸过她。最好的证明就是越泽在看完我妈后偷偷把嘴凑近我的耳边:“你妈真美。”
“去追啊,她很好追的。”我故意说。
“可以试试。”
我把眼睛笑成一条缝,狠狠跺了他一脚。
外婆出院这天,天气很好。我扶着外婆走出医院大厅。停在路边不是俗气的宝马,而是奥迪Q7。
刚一上车,妈就从副驾驶室转过身,朝我们拍手,好像在应付一群小朋友。事实上她曾经确实当过半年的幼儿园老师,最后因为脾气暴躁被辞退了。
“为了庆祝咱外婆顺利出院,今天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做饭好不好?”
“得了吧,就你那手艺别吃坏了年轻人的肚子,让我来吧。”外婆慈祥地笑着,脸上的皱纹闪着健康的色泽。被她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错觉,我觉得自己穿越到了那些温馨的麦当劳广告里,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正坐着车要去公园郊游,阳光明媚,欢声笑语。
我沉浸在这份不真实的幸福中,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看到苏小晨的名字后,我的胸口尖锐得疼了一下。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苏小晨”这三个字竟会让我害怕。
感觉越泽的目光看过来,我迅速把手机藏回口袋。
我们在老家待了一个星期。
那期间越泽和我都住在继父家,晚上我们一家人就坐在沙发上看《非诚勿扰》,然后对着那里面的男嘉宾指指点点。
白天我带着越泽去逛街,去很多有意思的小地方,其实那些地方可能也没什么意思,但承载着我很多回忆。后来我还带他去了曾经初二郊游时的那片田野,如今成了即将盖起大楼的工地。我告诉越泽,我曾经偷偷喜欢过一个跟他气质很像的男孩,他是我隔壁班的班长,简直就是万人迷。后来有一次,那个男孩将一块巧克力蛋糕扔在了我的裙子上,那是我攒了两个月早饭钱才买的裙子,从此以后我就不喜欢他了。
我说越泽你知道吗,其实我这个人特别记仇,谁要是真的伤害了我一次,我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但是你不同,我伤了那么多回,还是愿意和你在一起。微博上有句话说:真正爱一个人时,哪怕对方只向你迈出一步,你也会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我以前觉得这很傻,现在我信了。
越泽安静认真地听完,望着我的眼神心疼又无措。他低下头,深深地吻在我的微凉的额头上。
我们坐在即将竣工的大楼脚下,仿佛陪伴着一只静默的巨人一起沉思。我们任由微风吹过发梢,时间流过指缝。那个阳光尚好的下午,短暂得像是一秒,又漫长得像是一生。
第九天,我们出发回星城。
高速公路上,我像第一次那样唱歌给他听,可是唱着唱着我又停下了,想到明天就是最后期限,我又难过又害怕。
“越泽,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还是我真的太自私了,自私到只在意自己的感受……”眼泪轻易就涌出了眼眶,“对不起我后悔了,越泽我现在可以反悔吗?我不想你去报仇,我不想以后都看不到你了。我已经失去得够多了,复仇对我根本没有意义,只会给我带来更大的伤害。我现在只想跟你在一起,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随便去哪里,一起重新开始……”
“没用的,七喜。”越泽直视前方,脸上是深沉的痛苦,“有些事,去哪也逃不掉。”
一句话,将我打回地狱。
后来的一路上,我不再言语,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很久以后,我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请求:“明天晚上,你再去酒吧听我唱一次歌吧。”这算是我的一个愿望吧,见到他第一眼起,我就想过,要为他唱一首歌。
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