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睡，一直保持着清醒。凌晨两点，确认越泽发出了舒缓而匀称的鼻息后，我悄悄离开了他臂弯。
房间里的月光微弱，我望着他那哀伤的紧蹙的眉头，一时间悲从中来。我小心翼翼地俯身，亲吻了他的额头。
“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想失去你。”在心里说出这句话后，我离开了房间。
城市的店面都已经打烊，我走进街角的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苏小晨坐在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上，见我推门而入后，他忧心忡忡的神色舒缓了一些。
“这些天怎么不接我电话？短信也不回。这么晚了突然找我还不让我接你，你一个女孩出门多危险。你要喝点什么吗？”他站起来，一口气问了好多问题。
“苏小晨，没时间了。”我仓促地拉他坐下，“接下来的时间你不要插嘴，听我讲完。这件事很重要，我本应该马上告诉你，但一直找不到机会……”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我把之前越泽给我讲的那些话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我尽量讲得详细，认真，让它听起来真实可信，而不至于被误会成疯子。
苏小晨起初很平静，慢慢的，脸色变得凝重，但是比起当初的我，他已经非常镇定了。
故事讲完后，我却不觉得愤怒和难过，反而如释重负，我确信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尽管这件事会让我对逝者永远抱有愧疚。
我抓住苏小晨的手，恳求道：“我不恨你，真的，甚至不恨王叔。我现在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们能避开他。我也知道这是多此一举，你们有权有势，根本用不着怕他，他单枪匹马不一定能得逞。可是，可是他一定会找你们复仇的，我不希望你有事，也不希望他有事。我真的不知道——”
“七喜。”苏小晨打断了我，突然之间他像变了一个人，那么地坦然、平静，“其实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我很错愕。
这算什么？
为什么好像每个人都是知情者，就我一个傻瓜被蒙在鼓里。我立刻抽回了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天啊……”我摇着头，“我还能相信谁？”
“七喜，你听我说。”苏小晨反过来抓住我的手，“我不是故意想骗你的！我一开始也并不知道这些，是后来你见过我爸之后，我爸认出了你。我其实想找机会跟你坦白，但是我爸不让我说，他说你现在看上去过得很好，发生了的事情就应该让它彻底过去。”
“你也这么觉得吗？”我苍白无力地苦笑。
苏小晨沉默了，过了一会，他诚实地点了点头。
“算了。”眼下再追究这些毫无意义，现在我迫切想知道其他事，“苏小晨，既然你早知道了，那么我现在问你，当年，究竟是不是王叔开车撞死的我爸的？还有越泽弟弟的死，是不是王叔派人——”
“不是！”苏小晨斩钉截铁。
“可如果不是他，还有谁呢？”我糊涂了，“难道、难道越泽在骗我？”
“越泽不算骗你，但他并不知道真正的真相。”苏小晨刻意压低了声音，“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抹点脸上的泪水，点点头。我相信苏小晨，他从没对我撒过谎。
“第一，你爸爸不是我爸开车撞死的，是他以前的司机，我爸根本不会开车。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雨，你爸突然闯红灯才有了那场意外。这样说很过分，但我爸的司机对那起车祸也是没有责任的。”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逃走？”我不明白。
“因为当时我爸得罪了一些人，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这事被抓肯定会让那些仇家有机可乘，他不想节外生枝，只好选择了逃跑。我爸说，他后来特意找人调查过，你家里当时因为给爸治病欠了不少钱，我爸找人想办法帮你们把这些钱还上了。这些补偿肯定不够，只是没多久我爸还是惹祸上身，出国避了几年风头，再回来时，星城变化太大，你们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
我示意他继续说。
“第二，越泽弟弟的死跟我爸没有任何关系，当年越泽的弟弟跑来找上我，我爸确实找人教训了他一顿，只是为了吓唬他，但他绝对没有害他，就算是我爸早年混黑道的时候，也不会把事情做那么绝，何况还是对一个初中生下手。当年星城报纸上登出这则新闻时我爸也非常吃惊，私下还托人去找过越泽一家人，可惜非但没能澄清，反而加深了他们的误会，几个月后，他们移民去了美国。”
这些，跟越泽说的都能对上。
“第三。”苏小晨微微低下头，“我是真的一开始就喜欢你，即使后来我从我爸那得知这些事情后，还是没有改变过什么。”
虽然脑袋很乱，但我还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真诚。我愿意相信苏小晨。
“可如果这样……”我意识到哪里不对，“那么越泽岂不是一直被这个误会折磨了那么多年吗？还有，那他弟弟……到底是谁害死的？”
我不停地摇头：“不，不对，这中间一定有哪儿不对……”
一只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我猛地回头，没想到竟然是王叔。我激动地站起来，差点打翻桌上的速溶咖啡。
“王叔，你怎么……”
王叔没有急着回答，因为桌椅间距有点窄，他有些吃力地在我对面坐下，他挥挥手，示意我也坐下。
“七喜，你爸的事，我很抱歉。”他朝我深深鞠了一躬，“虽然开车的是司机，但是叫他逃走的却是我。”
“算了，那只是一场谁也不想的交通意外。何况，你也有苦衷。”
王叔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没想到我会如此平静。要说一点都不恨眼前的人是假的，但要说恨之入骨也不是真的。王璇璇说得对，有些事，我没错，你也没错，但就变成了那样。能怨恨的，只用命运吧。可对于你的怨恨，命运才不在乎呢。
他掏出烟盒，意识到这里不能抽，又收了回去：“小晨生日那天，见到越泽时我就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天。”王叔深深叹了口气，“果然还是来了啊。行，来就来吧，让他来找我报仇，我等着……”
“不行！凭什么？”苏小晨激烈地打断，“爸，你没撞人，你也没杀人！他弟弟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王叔淡淡一笑，眼中刻满了世故与沧桑：“江湖就是这样，你不懂，恩恩怨怨过去这么多年，谁还能说得清呢。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出了事，总得有人站出来，否则这仇恨只会越来越深，牵扯的人也越来越多。如果背了这个黑锅恩怨就能了解，那就让我来吧，只要别伤害我儿子。反正我都活了大半辈子，也把你拉扯大了，黄泉路上不怕给你妈交差了……”
“不可以！”这次轮到我阻止王叔，越泽不能杀人，越泽要杀人了，他自己也会死。“既然事情不是你们做的，你们可以找他解释清楚。”
王叔笑了，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小孩：“七喜，你觉得他会相信吗？”
我愣住了，整整六年越泽都活在强烈的自责和负罪感中，靠着复仇的信念才撑过来，现在没凭没证的一句话，就让他相信自己恨错人了，杀死弟弟的凶手永远找不到了，这让他如何接受。
我的双手用力掐在一起，声音恳求：“王叔，如果您真觉得这些年对我有亏欠，我请你带着苏小晨离开星城吧。随便去哪儿，别让他找到你们。剩下的交给我，我会想办法说服他的，我相信只要时间足够，他的仇恨一定能解开，事情、事情真的不用走到这一步……”
王叔沉默了，看得出他在动摇。
我继续恳求：“越泽杀了人，自己也没有好下场。你想牺牲自己，可你问过苏小晨吗？他只有你一个亲人，你忍心吗？”
终于，王叔重重叹了口气：“明天我就去新加坡，小晨，咱们去你干爹家住半年，就当散心。”
“不，我不走。”一直不说话的苏小晨直接拒绝。 “凭什么要离开的是我？”苏小晨盯着我。
“都这时候了，别任性了好吗？算我求你了……”我又快哭了，“越泽他现在就是一个活在复仇阴影下的可怜人，我不想看到他做傻事，我不想他真的走到这一步……”
“那你就可以这样对我了吗？”苏小晨突然站起来，痛苦的声音在空**的大厅里回**，这是他第一次凶我。
我仰起头，怔怔地望着他。他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眸已经变得湿红，里面藏着深深的痛苦和不甘。
“从头到尾你只是担心他，可你真的想过我吗？我也喜欢你啊，为什么我那么喜欢你你却视而不见，他一次又一次伤害你你反而要护着他。我到底哪点比不上他了！我到底又是哪里做错了啊？爱一个人也有错吗？我不会走，我哪都不去！我就要留在你身边，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苏小晨说得对，都对，我自私，我无耻，我千刀万剐。可有一点，他错了，我并非从没在意过他，正因为我知道越泽要复仇的目标不是王叔，而是他，我才更希望他能离开星城。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看着你心爱的男人杀死一个心爱你的男人更痛苦呢？没有了。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
对不起，苏小晨，原谅我，我不想下地狱。
我冷冷地站起来：“既然话都到这份上我就直说吧。苏小晨，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一直都是你自作多情，你以为我一开始为什么会做你的家教，为什么要陪你玩那种无聊的游戏，我只是为了赚你的钱！”
“不，你在撒谎，你就是……”
“知道我最恶心你什么吗？”我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一副为情所伤矫情要死的模样，一副全世界都围着你转的模样。你自以为的爱情，在我眼里狗屁不值，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吃饱撑着知道吗？还真当自己是情圣了？苏小晨你给我听好了，从头到尾我都只爱越泽一个人，对，他是很渣，但我就爱他，我就是贱，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听过吗？老实说，你是死是活我根本不在意！但要是越泽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恨你一辈子！”
很多年后，总有人问我，你做过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太多太多了啊，多到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不完。可是我最想，最想要收回的，是某个深夜，我站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对某个少年说出的那些话。
苏小晨的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双眼里的愤怒已经燃烧成暗淡的灰烬。他就那么看着我，而我也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不能退怯，不能功亏一篑。
终于，少年深深地低下了头。
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扯了一下嘴角，自嘲般地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王叔深深看了我一眼，那是个复杂的眼神，然后他起身追了出去。
门被关上那一刻，我的眼角终于还是决堤了。我闭上眼睛，对着空气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回家后，我换上睡衣，悄悄躺回越泽身边，僵硬的四肢似乎还残留着夜晚街头的清冷。尽管动作很小心，但还是惊醒了他。
“这么晚，刚去哪呢？”他声音很轻，没有责备的意思。我有些心虚地转身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后背：“没有，失眠了，去阳台上站了会。”
他不再说话，转身抱住我。
醒过来时是上午，越泽起床了。
从外面的声响听起来，他似乎正在客厅的沙发上逗猫。我轻轻拿出枕头底下的手机看了眼，有一条新短信，我慌慌张张打开，果然来自苏小晨。
——如你所愿，今晚八点的飞机，再不回来。保重。
胸口是一阵揪心的痛，我忍住眼泪，颤抖着删除短信。下一秒，越泽出现在房门口，他朝我温柔地笑，仿佛这并不是最后一天，只是简单却幸福的某一天。
“我可以提前知道你的演唱曲目吗？”越泽问。
“不行。”我打起精神，对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