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开车送我们回家,昏暗的车里头,我轻轻搂着我妈,感觉像是两个受伤的小孩躲在狭窄的衣柜里。
善解人意的七月对刚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为了缓解尴尬,他开始解释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这——他跟叫大熊的朋友约好吃晚饭,大熊却放了他鸽子。大熊是一家影楼的摄影师,今天出去给顾客拍婚纱照,新娘觉得摄影师把她拍得不够美,无理取闹吵着要拍夜景作为补偿,拍夜景难度大,最后经过协商改成回摄影棚拍两组写真,这会还在影楼加班。岚镇不大,七月一下午就把整座城给转了个遍,心想无聊,就开车往大熊工作的漫思结婚工作室赶去,不想在途中看到了我,当时我正在跟踪我妈,鬼鬼祟祟,神色慌张,他有些担心,下车跟上来了。
我呆呆望着车厢中他逆光的背影,只觉得真神奇,昨晚他才救了我一次,不想今晚又救了一次。以前也是,每次当我面临什么危险时,苏小晨总会及时赶到我眼前,我爱的那个男人,却远在天边。
一直到家,妈还沉浸在低落糟糕的情绪中,下车前她生硬地说了声谢谢,便兀自上楼了。
“上楼坐坐吗?”我仅仅出于礼貌地问。
“不用了,改天再来。”他笑笑,识趣地婉拒了。
“改天?”
“对,我可能会在这里待上几天,住大熊家。”他招招手,“再见。”
“好。再见。”不知为何,他这么一说我竟安心了不少,他的笑容跟苏小晨一样,让人温暖而踏实,哪怕是舅舅的存在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用钥匙打开门,孟叔还没回家,外婆正抱着淼淼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打了声招呼,径直走进妈的房间,不料门反锁了。我敲门,里头没反应。我拿起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开门,不然我就跟外婆说。
半分钟后,门开了。
我进门后,妈再次把门反锁上,走到镜子前检查自己的脸,除了左脸颊微微有些发红,没有其他伤。
“放心,没毁容。”我边说边帮她检查身体,手肘上有一点擦伤,破皮了,问题不大,我的手拂过妈的后背时她发出一声很低的呻吟,我忙拉下连衣裙背后的拉链,背部偏左的位置淤青了一块,是被舅舅踢过的地方。那一脚本来要踹到我的胸口上的。
“怎么样?”妈问。
“青了。”
“那个狗杂种,下手真重!”妈双手撑在梳妆台上,低声骂了两句,“去你外婆屋里找找跌打油。”
“好。”我紧张地跑到外婆的房间找出跌打油,去厨房洗了下手,再次回房,妈已经脱去连衣裙,只剩下黑色内衣,她就那么光着身体,面向合上窗帘的落地窗前,露出了光洁白皙的背,尽管四十多岁了,她的身材还是保持得很好,说不上婀娜多姿,但体态均匀,手臂和腰上没有一丁点赘肉。长发自然而松散地垂落,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
我放轻脚步靠近她,才发现她浑身在轻微地战栗。我不敢走上前,生怕看到一张害怕和无助的脸庞。这么多年了,印象中的她一直是气焰嚣张、尖酸刻薄、强悍得像是白雪公主的后妈,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任由自己的不堪和脆弱**裸地**在我面前。
妈双手捧住了脸,像是哭了,但没有声音。
我说不出的难受,轻轻拨开她的背上的头发,给她擦着跌打油。一切完毕后,妈放下双手,吸了下鼻子,声音里透着一股有点倔的恨意,“真疼!”
我放下跌打油,拿起**的薄毛毯为她披上,一直裹到胸前。
妈回头看我一眼,嘴角泛起一个说不上感激还是疲倦的笑,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不再是母女,而是共患难的两姐妹。
“说吧。”我缓缓开口。
“没什么好说。”
“别再当我是小孩了。”
妈伸过手,顺着我的头发摸了下我的脸庞,深深叹了口气,“都是以前造的孽。”
“不是感慨的时候,告诉我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我认真盯着她。
她眼波流转,眸子中流过往事的剪影,“七喜,你还记你爸病危那次吗?”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那时我爸有糖尿病,就是那个该死的病,让原本就拮据的家彻底垮了,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当时的情况一点也不为过。
十二岁那年初夏,我生日的前两个月,他病危送去医院抢救,生死未卜,陪在医院的却只有我。我妈一连几天见不到人。那会我满怀憎恨地诅咒着我妈,在我眼中,她从来都没有在乎过我爸的死活,甚至连我都不想管。
“你是不是以为我当时又跑去找别的男人了?”妈盯着我的眼睛。
我点点头。
“呵。”妈嘴角牵扯出一个惨淡的弧度,“我确实跑去找男人了,不过是为要钱。你当时还小,根本没有概念,为了给你爸治病家里欠了很多债。不过对方没给,他也不傻,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当然不愿意,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去找你舅舅。”
“你找他做什么?他能有钱?”我惊叫道。
“他有个屁,但他认识借高利贷的。”妈在床头柜里翻出一包烟,掏出一根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自从住进孟叔家,她就戒烟了,但此刻我没有阻止她,显然,她需要什么东西稳定自己的情绪。而我自己也吃惊不小,吃惊甚至是震惊,从来没有想过妈居然为了爸爸借过高利贷。
“我起初想借高利贷,但你舅舅没答应。他知道我没钱还,才没那么蠢会为我去给那些高利贷做担保。但是他告诉我,有另一种办法可以弄钱。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明知道这是犯罪,还是答应了。”
“犯罪?你们去抢劫?”
“怎么可能?!谢建国那孙子哪有这个胆。”妈讥讽地笑了笑,又抽了口烟,“不过也差不多吧,是诈骗。当年你妈还是很漂亮的,不比现在人老珠黄。换套性感点的衣服,往高级娱乐场所随便那么一坐,掏出根烟,就有男人主动递上打火机。当时我们挑中一个看上去有点钱的外地中年人,一看就是那种出差途中想来一场艳遇的主儿。我稍微暗示了一下,他很快上钩,按照计划,我把他骗到宾馆,两人都洗完澡,气氛差不多的时候,你舅舅就掐准时间踢开了门,带着两个帮手,拿相机对着我们一通乱照。后来就跟电视里演得差不多,你舅舅冒充是我老公,骂那个男人好大的胆子,竟然玩他老婆,要剁了他的手。那男人吓得魂都没了,跪地上求饶,舅舅便勒索一笔“补偿费”。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大概有十多万吧,你舅舅分了三万给我。”
“妈……你?”我嘴巴都合不拢了。
“我也不想!可是有什么办法?难道指望那些冷血的亲戚?他们都把我当瘟神,看到我躲还来不及,怎么会借钱给我。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爸去死吧?那时你还小,以为只要陪在你爸身边哭几声就什么都好了。除了我,谁管过他死活?!”妈情绪激烈地提高了声音,把烟摁灭在烟灰缸,“后来我拿着这三万块帮你爸付了医药费。当时街坊邻居都传我是去当小姐了,不然哪能这么快就弄到钱,我也不辩驳,总比被她们发现我是个诈骗犯强。那之后我再没找过你舅舅,你舅舅也没找过我,再后来他贩毒被抓进牢房,蹲了七年。如今这事都过去十多年了,谁会想到,你舅舅手上竟然还留着我作案时的那些照片。去年冬天,他得知我跟老孟在一起了,又回来找上我,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给他钱,他就把这些照片捅出去,还说要跟我同归于尽,要去自首,大家一起坐牢。换以前,我不怕他,我们半斤八两。但现在我怕了,我有丈夫,有妈,有你,还有外孙女,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家,不能就这么没了。”
最后一句话揪住了我的心,原来,不管是我这样的普通女孩,还是我妈那样的强大女人,想要的都不过是一个家,一个任何时候都可以遮风避雨的温暖港湾。曾几何时,我以为我跟越泽也能有这样一个家,然而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
“你给了他多少钱?”我又问。
“第一次八万,他说一次性付清。后来他又要了两次三万,这是第四次了。我没钱可给了,老孟那边都要起疑了。”
“你疯了!”我尖叫着从**蹿起来,怕被外婆听到,马上又压低声音,“他就是一流氓,他根本不会收手!”
“我知道!”妈面色平静,似乎放弃了抵抗,“可我不能让他把我跟其他男人躺在一起的照片发给老孟!我更不能去坐牢。这次我输不起。”
我颓然坐下,随着双腿软陷下去的席梦思就跟我的心脏一样,眼前的生活突然变得无比陌生。为什么变成这样?难道现在这个其乐融融的家庭注定只是一个泡影?我又想起昨天继父找我商量为妈操办婚礼的事,想到他脸上幸福的神色,真是无比讽刺。
孟叔是个好男人,但不是蠢男人,如果被他知道这些事,后果会怎样?我无法想象。
“谢建国不会放手的,这事不会完的。”我摇头。
“我清楚,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现在怎么办?”我完全想不出对付他的办法。
妈又掏出一根烟,却不急着点上,幽幽地用两根指头把玩着,很久后,她坚定地望了我一眼,“这事别再让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你外婆,听到没?剩下的我自己会想办法,你也别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