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总是不来?我必须成为别人
才能拥有你?我必须通过别人才能写我的生活?
——【美国】马克·斯特兰德《我的生活被别人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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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玉想把小狗带进旅社,但很快就被老板发现了。老板受了学生的气,坚决不让她把小狗带进屋里。蓝玉没办法,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找来一个废弃的大纸箱,把小狗放进去,然后搁在旅社外一个角落的屋檐下。后来,他们又找来一些饭菜给小狗吃。
晚上评画的时候,不光是蓝玉几个,好多人都惦记着小狗的事。为此,龚老师强调了几次,大家才安静下来。
八点多评画结束,一群人蜂拥着去看小狗。结果到了那里一看,小狗连同纸箱都不翼而飞!
众人大惊失色,急忙四处寻找,可一无所获。有人猜测是老板报复学生,故意使坏,跑去质问他。老板大呼冤枉,说自己何必跟一只狗过不去。同学们不相信,又与老板吵起来。直到老师过来劝阻,大家才愤愤不平地离开。
不久,有外出的同学回来说,有人在大街上拿着纸箱子,口里还说吃肉的话。大伙一惊,顿时大骂起来。有的责怪看到的同学怎么不管,看到的同学说,哪里知道纸盒里有狗?有的提议马上去找,可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哪里去找?有人指责宏村的人太野蛮,但目睹者说那几人似乎是外地口音。众人莫衷一是,又是诅咒又是心疼地说了半天,最终各自散去。
晚上十点左右,秦朗已脱了衣服躺在**看手机。手机突然一响,吓了他一跳。
“秦朗,你不说话,别惊动大家。穿好衣服,到楼下找我!”电话那头传来齐老师急切的声音。
什么事?这么神秘?秦朗一骨碌爬起来,出了寝室。
来到楼下,齐老师快步走近对他说:“蓝玉和陈思思好像发了癔症,我们要带她们到医院去看看。你也许能安抚一下她们!”
“癔症?”秦朗看了看远处的她们。
“可能因为小狗的事受了刺激吧?她们在寝室里大喊大叫,又哭又笑,搞得大家都很害怕。”
“哦。”
秦朗跟着齐老师出去,看到龚老师和黄主任也在。龚老师在安慰蓝玉和陈思思。她们像两只被人遗弃的小猫,蜷着身子,脸上挂着泪痕,嘴里发出奇怪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响。
“蓝玉,怎么了?”秦朗吃惊地问道。
“秦朗,你终于来了,”蓝玉激动地拉住他的手,“我们去找小狗吧,我看见小狗被人杀了,还刮了皮,丢在一个臭水沟里,好可怜啊!”
秦朗看着蓝玉可怜的眼神,心里不是个滋味。
“没事,蓝玉,小狗没死,他被人抱走了,正养得好好的呢。”秦朗安慰道。
“真的?你没骗我?”蓝玉眼里亮了。
“怎么会骗你?”秦朗不知道说什么好,“骗你是小狗!”说完这句奇怪的话,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黄主任,你还是别去了,有我和龚雪招呼,还有秦朗帮忙,没事的。你留在旅社,有什么事也好照应。”齐老师对黄主任说。
“好,有什么事,记得跟我打电话!”黄主任同意了。
秦朗扶着蓝玉,龚老师扶着陈思思,来到院子里,有一辆面包车停在那里。众人上了车,齐老师坐在了司机旁。
“这是谁的车?”秦朗好奇地问。
“老板的。”
司机轻轻地踩了下油门,车稍微抖动了一下,便平稳地驶了出去。
夜色浓密,像女孩子又黑又厚的长发。没有月,天上孤零零挂着几颗星。白天滴过几滴雨,空气仍有些湿润。街头看不见人,空****的,像退场后的舞台。车内闷热,拉开窗,一股清凉的空气涌进来。蓝玉紧紧靠着秦朗,风吹动她的发梢,摩挲着他的颈脖。那感觉,痒痒的,柔柔的,像夜的触摸。
“你冷不冷?”秦朗问。
“不冷。”蓝玉侧过头,被风吹拂的脸上平静了许多,但眼神仍有一丝惊恐。
“别怕,有我呢。”秦朗看着蓝玉,有些心酸。在他印象中,蓝玉是与纪管祥犀利斗嘴的形象,是与金立决绝分手的形象。这种形象,是任性而坚强的。可现在,一只受伤的小狗,就让她的坚强**然无存。女人的柔弱,不可捉摸,又似乎可以理解。这让秦朗想起光媚来。秦朗很少看到光媚哭泣的样子,当光媚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总是笑吟吟的。从她嘴里发出的笑声、歌声及呢喃,似乎能经过她的耳朵和头发,传递到他的胸口和下巴。这让他每个毛孔都充满快乐。
去医院的路有点远。好在道路不像城里那么复杂,一二十分钟就到了。
医院也空****的。护士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大家,秦朗心中不悦,也用同样异样的眼光回敬她们,直看得护士侧过了头。
经过简单的检查和问询,医生决定给她们输液打针。护士娴熟地挂瓶插管,扎针固定,拨动滚轮,一滴滴药水便争先恐后地滴了下来。它们像无数个被分割的时间颗粒,静默地从药管进入血管,试图把每个细胞都安抚一番。这究竟是药水救人,还是时间疗伤,不得而知。但反正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点滴输入,蓝玉与陈思思终于慢慢安静下来,那难以抑制的喘气也终于停止。秦朗很感慨:安静是世界的归宿吗?当世界疯狂时,安静似乎成了救命稻草。可是,安静,是先感到安全,才能静下来啊!如果感觉不到安全呢?如何让自己平静?他看着这两个女孩,她们脸上还有残留的泪痕,脸色看似平静,却是肉体与精神疲惫不堪的产物罢了。
“感觉好些吗?”齐老师问她们。见她们点头,他又说:“应该没事了,就是激动了点,平静下来就好了!”
“你累吗?”齐老师又问龚老师。
“还好!”龚老师笑了笑。
“秦朗,你让寝室的人给你留门了吗?”齐老师忽然想起这个。
“刚才纪管祥给我发了短信,我已经跟他说了。”
“哦,”齐老师放了心,“都12点了,我们赶紧走吧,明天还要写生呢。”
五个人出了医院。夜色清凉如水。在苍茫的黑色海洋中,他们的身影微不足道得像条游鱼。女孩们不由地裹了裹衣服。
“你们冷吗?”齐老师看了看大家,又看了龚老师一眼。龚老师回望了一眼,微微摇摇头。
“我想起一首诗,你们想不想听?”齐老师好像是对所有人说的,但眼神是冲着龚老师,“蛮有意思,很符合现在的心境。”
众人没有回应,只是好奇地看着他,齐老师忍不住背诵起来: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这是什么诗啊?怪怪的,别把学生吓到了,刚好一点!”龚老师责怪道。
“嗯,嗯,你说得对!”齐老师不禁有些后悔,但继续解释了一下,“我只是觉得,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不容易,要承受生活的磨难,要学会可怜自己,善待自己!”
“这是什么诗?谁写的?”秦朗很好奇。
“里尔克的《严重的时刻》。”
“严重的时刻,严重的时刻……”秦朗品味着这几个字,“写得真好!”
“你喜欢?”齐老师有些惊喜。
“嗯。”
“难得你们小孩子喜欢这样的诗,以后有机会我们交流交流。”齐老师边说边上了车。
汽车安静地行驶在马路上,也许是太安静,齐老师打开了话匣子。
“我还清楚地记得1993年9月24日凌晨,电视上要直播2000年奥运会主办权归属。我刚读大三,住在学校里,那时没地方看电视,就和几个人跑到附近同学家里看。大家喝着啤酒期待北京的获胜,可最后听到萨马兰奇说出悉尼的名字,我们都傻了眼!当时,所有人都以为申办铁定成功,可居然两票之差败北!后来,我们看完电视,步行回校,走在路上空落落的。当时的夜色就跟今天一样,静静的,黑黑的,凉凉的。今天是2013年9月24日,距离那时已整整二十年,好巧啊!”
“这么久的事你还记得?”龚老师笑道。
“凡是有意义的事,我总是记得牢牢的!”
“二十年前,您身上肯定发生了很多事,前几天您还说二十年前第一次横渡长江!”我也笑道。
“对哟,”齐老师拍拍脑袋,“横渡长江是7月份的事,看申办直播是9月份的事。”
“还有没有更有意义的事?比如,找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龚老师调侃道。
“这个太久了,我要好好想一想!”齐老师嘿嘿一笑。
“哎呦,齐老师还会害羞啊!”龚老师继续逗笑。
“哪有那么多浪漫,我当时很单纯的!”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起来。
这一笑,把一晚上压抑的心情冲散了。
“老师,我想上厕所了!”蓝玉突然说道。
“这路上可不好找厕所,你忍耐一下,十分钟就回旅社了!”齐老师劝了一下。
“我,我憋不住了……”蓝玉涨红了脸,“先前,她们怕我情绪激动,一个劲地让我喝水,刚才又打了一大瓶吊针,我现在一肚子水啊!”
这一说,大家又笑了。
“好吧,”齐老师请司机停了车,“让龚老师带你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解决吧,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众人都下了车。齐老师提醒龚老师带上手电筒,龚老师应了声,就带着她们朝路旁的小树林走去。
“小心蛇啊!”齐老师又提醒道。
“知道了,别吓我们了!”龚老师边走边笑。
齐老师和我也下了车,等三个女人走远,我们也走到一旁向野草施肥。
“您刚才念的那首诗是什么意思?”秦朗拉好拉链。
“不知道。”
“您怎么不知道?”
“我真的没研究过,”齐老师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我肯定有自己的理解,但不一定符合诗人的本意。诗歌嘛,只要你喜欢,能品出点自己的东西,就行了。”
“哦,”秦朗若有所思,“我觉得,‘无缘无故’用得挺有意思,无缘无故地哭,无缘无故地笑,无缘无故地死……很另类,很大胆,很酷!——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事?”
“如果从逻辑事理上分析,诗歌就没意思了。无缘无故也许就是一种情绪状态,谁没有茫然无措的时候?就像蓝玉和陈思思,你说她们是无缘无故地哭,还是有缘有故地哭?”
“肯定有缘有故啊,不是受小狗的刺激么?”秦朗奇怪齐老师这么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不敢说她们的哭,不是来自小狗。我只是想,也许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自己体会不到,别人也无法理解,偶尔受到某个刺激就突然释放出来。”
秦朗觉得齐老师的话有点深奥,不好理解但又可以接受。
“我觉得今晚好特别,”上了车,蓝玉突然有点兴奋,“——像过山车一样。刚才,我们在那边看到一个黄鼠狼跳了出来……”
“我觉得是松鼠……”陈思思纠正道。
“你们呀,终于正常了!”齐老师笑道。
终于平安回到旅社,大伙轻手轻脚回到各自的寝室。秦朗不经意回头一看,齐老师轻轻拉了拉龚老师的手,很快松开了。
尽管困,第二天还得起来。地点还是南屏。也许昨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大伙都有些疲惫。只有纪管祥仍精力充沛,对昨晚的事问长问短,蓝玉懒得搭理他。因为对灵异事件心有余悸,昨天晚上,她和陈思思挤在一张**。一个胆怯的人,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感到不安;两个胆怯的人,胆怯的气质并未减少,但因为有人陪伴,总能相安无事。后来几天,她们继续同眠了下去。
画到十点钟左右,蓝玉实在掐不住了,就在离秦朗不远的地方抱着膝盖睡着了。秦朗也受到传染,不久也以同样的姿势打瞌睡。两幅未完成的画静静等待着他们,而纪管祥偷偷把他们拍了下来。
这一天过得很快。
晚上吃饭的时候,黄主任告诉大家,写生已时间过半,明天下午,学校领导会来慰问大家,希望同学们好好表现,以优秀的画作来迎接领导的到来。
“来干嘛啊?有没有给我们带点好吃的?比如鸭脖子热干面啊?”纪管祥在下面囔囔。
“你就知道吃,还有几天就回去了,鸭脖子热干面你可以吃个够!这几天,你的表现并不好,要不要我把你交给解主任?”黄主任批评道。
“解主任要来啊?”纪管祥夸张地叫道,“他为什么要来?搞得我小心脏怦怦直跳,连热烈欢迎领导的心情也没有了!”
“他是要来呀!他来的主要目的,是看哪些同学表现不好,然后直接带回去。刚才,他在电话里,还跟我说这个事,要我推荐名单呢。”
“黄主任,您没推荐我吧?您看我一直循规蹈矩,童叟无欺……”纪管祥忐忑不安。
“你卖菜呢,还童叟无欺?”黄主任忍不住笑道。
这样,又过去了一天。
第二天,写生的地点又回到宏村。这一次,大家来到南湖边,沿着湖边碎石路摆开画架,取画桥和对面的建筑远山为景。天气还不错,温度不高,云层较厚,没什么炙烤感。细长的柳条在头上轻轻摇曳,好似一支支柔软的画笔,也要把大伙画进风里。
“你们说这南湖里有没有鱼?”游**了几天的纪管祥,今天决定安分地写生一次,见没人理他,他又感叹:“画什么画啊?还不如拿个鱼竿在这里钓鱼!”
“我们不介意啊,你下去游泳都行,我们顺便把你画进画中……”蓝玉又开启了斗嘴的模式。
“是吗?”纪管祥来了兴致,“秦朗把我画进画中,我还相信。你把我画进画中,哼,估计王子下了水,画出来的是青蛙!”
“哟,我听到了什么?好像有人称自己是王子!我没听错吧?这可是我到宏村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不——不,不!你这个笑话不算什么,我听到的最大笑话是:这么热的天,那么小的床,两个女的居然亲密地睡在一起,汗流浃背也不分开!”
“你!”蓝玉见纪管祥戳自己痛处,又羞又恼,“算了,你还是哪里凉快待哪里去吧,我怕你跳进湖里是王子,结果我画出来的是乌龟!”
“你!”这回轮到纪管祥哽结了。
“好了,都认真画吧,聊天最耽误时间了!”秦朗开了口。
众人开始作画。
在画纸上,秦朗把湖面留了约二分之一的地方,上部是对岸的白墙青瓦和隐隐远山,以及空旷天空。下部是湖水,南湖中堤和画桥从左侧斜穿而过,右侧留下大片水面。当然,水也不是白留,画桥、建筑和树的倒影,自然深情款款地相随。这样构图之后,我发现,天空和湖水一上一下,各占去了三分之一画面,中间的建筑、画桥及倒影,也占去了三分之一画面。上下的景都是白白的,淡淡的,中间的景是深深的,多彩的。有了上下的空白平淡,中间的景更显得醒目而丰富。
“喂,秦朗,你看到画桥上那个女的吗?”纪管祥突然问。
秦朗抬抬头,望一眼说:“看到了,怎么了?”
“挺漂亮的吧?长发飘飘,裙角飞扬。”
“嗯,我喜欢穿裙子的女孩。”秦朗随口说道。
“欸,我也是咧!”纪管祥像找到了知音。
“听说周润发在这里牵过马。”蓝玉似乎想另起一个话头。
“牵个马而已,等会,我到画桥上刻几个字!”纪管祥很快接了话。
“刻什么?纪管祥到此一游?”蓝玉奚落道。
“我怎么会在这么好的景点乱刻乱画?太没有公德意识了,我要刻就刻:‘蓝美人到此一游!’”说完,纪管祥哈哈大笑。
“你要是刻‘蓝美人到此一游’,我就刻‘纪管祥永垂不朽!’”
“别诅咒我啊,算命的说我长命百岁呢。这样,为了配合这幅对联,我给一个横批:真爱无敌!”
“又来了!”秦朗看看他们,“还能不能一起安静地画画了?”
众人嘻嘻一笑,又开始埋头作画。纪管祥草草地画了个大概,又忍不住拿出相机摆弄起来。在他看来,摄影比画画轻松多了,只需选好角度,按下快门就行。而画画,光是选景构图都让人神伤,更不谈调色描摹。辛苦半天不说,最后还不一定让人满意。所以,他认为,摄影,是最适合他这种没耐性又追求美的人了。不过,他学摄影真是为了美吗?秦朗很怀疑。他常常开玩笑,说情愿当一个人体艺术摄影师。这可能是他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