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爱自贬身份
和自己的灵魂争论。
有一年我吸足了海风,
那一年我是所有人的陌生人。
——《双重生活》【俄罗斯】巴尔蒙特
十一点左右,一张四开的水彩画完成了。秦朗正在孤芳自赏的时候,一口浓厚京腔从头顶上传来:“你这幅画卖不卖?”
“不卖!”秦朗头也不抬。在宏村,学生的画被游客看中买下,已司空见惯。这几天,已有几个学生禁不起**和虚荣,以二三百块的价钱把写生作品卖了出去。秦朗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太多虚荣。这里景色如此美丽,只想留个纪念。
“五百怎么样?”对方不放弃。
“对不起,我不想卖!”秦朗仍没有抬头,专心地在画上签自己的名字。
“五百?秦朗,卖啊!”纪管祥循声过来,“卖了再画一幅不得了?”
秦朗仍旧不理。
“八百?”对方很执著。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已经跟你说了不卖!”他不耐烦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这是一个和善的老头,头发花白,目光炯炯,一件灰布马甲罩在一件绿格子衬衣上,别有精神。秦朗觉得他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你呀,小伙子!”老头先认出他来,“谢谢你上次送给我的那幅画!”
秦朗马上明白,这是在北京五塔寺遇到的那个人。
“您好,您怎么到这里来了?真是有缘!”秦朗起身表示礼貌。
“是啊,想不到我还能再次见到你。你怎么到这里来写生了?”老头和颜悦色,“今天,我们爷俩要好好聊一聊,我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您太客气了!”
“不,一定要!你上次送给我那幅画,已经入选《中国古建筑绘画丛书》了,按理,我该给你稿费呢。”
“我已经送给您,任由您处置了!”秦朗还是客气。
“秦朗,别人一番好意,怎么能拒绝呢?”纪管祥生怕机会稍纵即逝,一边批评我,一边对老头说,“老先生,我是他同学。我一看您,就觉得您是个有文化的人,特别想跟你学习学习。等会吃饭,我可以陪秦朗一起去吗?”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和年轻人聊天了!”
“那我也可以去吗?”蓝玉也凑过来,嘻嘻笑道。
“没问题!”
秦朗哭笑不得:“我还没答应呢,你们倒替我答应了,要去你们去!”
“不要啦,我的哥,这几天大锅饭我都吃腻了,你不腻吗?现在有人真心实意请你,你不去就太矫情了!”纪管祥给我施加压力。
秦朗看了看可怜巴巴的纪管祥和蓝玉,有些动心了。
“这事还得跟齐老师说一说,不然又要挨批评了。”这样说着,秦朗拨通了齐老师的电话。齐老师一听,以为遇到了骗子,连忙叫他原地不动,马上就来。果然,不到五分钟,他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
“这是我们班主任齐老师!”秦朗作了介绍。
老人颔首致意道:“我姓张,这是我的名片。”老人双手拿着递过来。
齐老师也双手接过,只见上面写着某出版社美术主编等字样。
“哦,张主编,幸会,幸会!”
张主编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讲了讲,齐老师仍将信将疑。
“正好,您来了,也请您一起吃个饭吧。”
“不,不,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这顿饭看起来是我请大家的,其实是秦朗,是叫秦朗吧?——是他请你们的!”张主编指着秦朗,“他的作品发表了,我还欠他稿费呢。”
齐老师想了想,说:“那好吧,谢谢您,我先把其他学生安排一下,再一起去。”说完,他在一旁打起了电话。
事情安排完毕,五人来到宏村的一家餐馆。张主编大方地让大家点菜。齐老师客气了一下,纪管祥便接了菜单,潇洒地点起来,还不时与蓝玉商量一下。等他们点完,张主编又请齐老师点,齐老师还是谦让。张主编只好自己点了几个菜。
“你们刚才说你们是中职的?”放下菜单,张主编问道。
“是。”齐老师答道。
“中职生是不是考不上高中才读的?”
“差不多吧。”
“那这些孩子真不错,能学成这水平!我刚开始以为你们是哪个美术学院的呢。”
“您过奖了!”
“我记得北京有个实用美术学校,也是中职学校,我参观过,搞得也不错。”张主编又微笑着看着他们,“你们高中三年都要学美术吗?主要学哪几门功课?”
“嗯,都学,主要是色彩、素描和速写。”秦朗答道。
接下来,张主编又问了一些感兴趣的问题,大伙一一作答。
菜陆续端上来,张主编问齐老师喝不喝酒,齐老师连忙推辞:“我不会喝酒,沾一点酒就脸红,下午还要管理学生,学生看见了不好。”
张主编不再勉强。
“既然都不能喝酒,我们就喝茶吧,”张主编专门叫老板沏了一壶茶。
“这是黄山毛峰,中国十大名茶之一,茶汤清亮,香气醇厚,清新爽口,回味甘甜,也算是本地的特产吧。我以茶代酒,敬各位大朋友、小朋友!”
“您太客气了,我们应该先敬您的!”大家纷纷端起茶,站起来与张主编碰杯。
“一看您,就有北方人的豪爽劲儿!”齐老师赞道。
“其实啊,我是南方人,”张主编吃了口菜,“祖籍杭州,不过10岁就跟父母到了北京,一晃快五十年了。”
“北方人和南方人有什么区别?都说北方人豪爽,南方人就不豪爽吗?”纪管祥好奇地问道。
张主编笑道:“豪爽不豪爽,不能一概而论,但南北方的人肯定有各自的特点。孔子说,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在我理解,北方人是刚强,南方人是柔强。刚强就是以刚制刚,当然显得豪爽大气些;柔强呢,就是以柔克刚,自然显得温和内敛些。”
“您说得挺有意思,您生于南方,长于北方,看样子是刚柔并济啊!”齐老师附和道。
“那我们武汉属于南方和北方呢?”纪管祥继续追问。
“如果石老师在这里,肯定会批评你的,”齐老师望着他,“地理课上肯定讲了,秦岭淮河以北为北方,以南为南方。”
“嘿嘿,”纪管祥笑道,“我总以为我们武汉南不南北不北的,跟真正南方的人相比,像是北方;跟真正北方的人相比,又是南方。”
“武汉可是好地方,九省通衢之地,华中重镇呢。不过啊,”张主编话头一转,“我以前对武汉的印象挺糟糕的。”
众人不解,张主编解释道:“九十年代初,我来过武汉几次。有一次,我刚出火车站,想跟朋友打个电话,便问电话亭老板多少钱一分钟,他说六角。我打了大概三分钟,就掏出二块钱给他。结果,那老板说,二块钱不够,要十八块钱。我说怎么要那么多呢,他说,我们武汉人的一角是指一块。我刚跟他争辩几句,一下子冲过来好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威胁要打我,我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给他了。”
齐老师笑起来。
“对,对,我记得有段时间武汉是有个丑规矩,一角钱说成一块,一块钱说成十块。有些摊贩一听你是外地人,就以此宰人。”
“那时候对武汉感觉特别不好,还感叹,真是‘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啊!”
“湖北以前属于楚国吧,”秦朗接过话,“我爸爸说,楚国以前被称为蛮夷之地,向来被号称中原正统的诸侯国瞧不起,但有个楚国人说了一句话,让这些骄傲的诸侯国为之汗颜。当时楚国打败了强大的晋国,有个楚国大夫叫什么,我忘了,他劝楚庄王把晋国军人的尸体堆起来,筑成一座‘京观’,也就是高大的像金字塔样的坟,作为战争胜利的纪念物,留给子孙后代看,借以炫耀武力,威慑诸侯。楚庄王不同意这种做法,说从文字组成上讲,武字是由止和戈两个字组成的,止戈才是武!停止兵戈,才是真正的武功。你说,楚庄王是不是很有思想?他之后,楚国又出现一个孙叔敖。为了避免别人遭厄运,他情愿自己一个人倒霉,果断杀埋了两头蛇。这个故事,小时候我们学《弟子规》都听说过。所以,我感觉啊,楚人其实蛮有仁爱之心的。”
秦朗说完,哈哈一笑。
张主编也点头一笑。
“其实啊,宰客的现象,全国各地都有。”齐老师也打起了‘武汉保卫战’,“我去外地也遇到过。一旦搞坏了心情,就对整个城市的印象不好了。武汉人,您可能不太了解。我觉得,大多数人还是比较热情善良的,表面给人感觉脾气大,说话粗声粗气,但骨子里讲胃口,对人实诚。”
“什么叫讲胃口?”
“怎么说呢?说俗一些,就是讲义气;说雅一些,就像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一样,重情谊。”
“哦。”
“可能武汉的火热天气,造就了武汉人的火爆性格。以前,武汉不是四大火炉之一吗?这几年,火炉的头衔被别人夺走了,但温度没降多少。一年到头,冷的时间不长,太阳露个脸,天就热起来。”
“是,是,你们武汉的天气,真让人受不了。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冷得要命,晚上跟白天差不多,屋里跟屋外没有区别。”
“是,是,您说得太对了。武汉的天气就是这样的。”
“今天,我认识你们真是高兴,”张主编微笑着看着大家,又举起茶杯,“我不小心说了几句你们家乡的坏话,你们师生群起而驳之,引经据典,有礼有节,让我佩服啊!来,我敬你们!”
过了一会,大伙又给张主编敬茶。秦朗说:“您是我的知音,上次在五塔寺,这次在宏村,您都对我的画欣赏有加。都说知音难得,我敬您一杯!”
张主编笑着喝了下去。
后来,不知怎么聊到了摄影。张主编竟是一个行家里手,纪管祥顿时兴趣大增,缠着老先生问这问那,兴之所至,还拿出相机让张主编看看他拍的照片。张主编的点评都是一语中的,让纪管祥佩服不已。
吃完饭,几人还在外面合了影,才算结束。
这一番有趣的遭遇,来得恰逢其时。昨天秦朗被金立羞辱的尴尬,今天被一个外人的高度评价,弄得烟消云散。临别时张主编说秦朗一定会有出息的话,让他心里如同装满了蜜糖。纪管祥直呼这顿饭吃得值,张主编的几句点拨,让他茅塞顿开。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眼冒精光,仿佛他已成了一个横空出世的大师。蓝玉被纪管祥的兴奋感染了,也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憧憬。
中午的天气有些燥热。学生陆陆续续又回来了。吃过午饭,大家都懒洋洋的,泛着困意。有的坐在板凳上闭目养神,有的打开手机听听歌,有的吃着零食聊着天。他们在欣赏宏村的景,同时也成了景的一部分。
上午近四个小时,秦朗画了一张四开的画。换做其他同学,四开的画可能要画一整天。龚老师每天给大家的任务,要么是一张四开的画,要么是两张八开的画。秦朗已提前完成了任务。下午,他决定不画水彩了,弄几幅速写玩玩。龚老师知道他绘画的功力,所以在选景、作画方式等方面,给了他充分的自由。
此时,他画兴渐浓。两张简单的铅笔速写很快完成,又决定画一幅钢笔画。龚老师说,虽然美术联考一般不考钢笔速写,但校考偶尔也出现,钢笔画画得好很容易脱颖而出。
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秦朗看了一本齐康的建筑钢笔画的书,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钢笔画。钢笔画下的建筑,通常具有一种古朴庄严沉雅的美。宏村的灰瓦翘檐、高墙低窗、曲巷幽径,还蛮适合通过钢笔画去展现。大处着眼,小处入手,这样想着,他开始动起笔来。
不知不觉到了四点左右。他正画着,忽觉一股暗涌的热量辐射过来。他知道有人站在身后看,本不想理睬,但这股热量就像一个荷枪实弹的人,让他不能无视。于是抬起头,回望了一眼。他看见了一双眼,圆圆的,炯炯的,尽管被镜片挡住了一层,但依旧让人望而生畏。
“哦,解老师,你好!”秦朗迟疑地喊了声。
“嗯,画得不错,怎么没画色彩?”话里听不出赞美,更多的是质疑。
“上午我已经画了一张色彩了,下午调整一下。”
“哦。”
秦朗以为他还要问什么,结果他不声不响地转身走了,留下一个壮实的背影和凋谢了的后脑勺。
“解主任来了!”有人在提醒。
纪管祥恰巧晃了一圈回来,听到解主任来了,赶紧装摸做样地拿起画笔。解主任显然发现了他,对于老相识,他不会错过问候的机会。
“听说你在这边不务正业?”还没走近,解主任的严厉就到了。
“谁说的?您看,我的业多正啊!”纪管祥指着他画了一天的水彩画,啼笑皆非地来了这么一句。
“如果事先看了你的画,我就不想来宏村了。”
“您的意思是,我的画叹为观止?”纪管祥戏谑道。
“你觉得呢?”解主任冷言冷语,“你的画让我想起爱迪生的小板凳。”
“谢谢您拿我跟爱迪生比较,”纪管祥的脑瓜子反应太快了,“看样子,我前途无量,等我哪天出名了,我不会忘记您的!”
“但愿。——没惹什么事吧?”
“天下太平!”
“吸烟没有?”
“你可以搜!”
“搜不到能代表你不吸么?好自为之!”解主任瞪了瞪他,离开了。
晚饭之前,所有同学被召集在一起,接受校领导的慰问。领导一共有三人,分别是一把手张校长,管教学的张校长和学工处的解主任。张校长代表学校领导发言: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我很高兴来这里看望大家,我和王校长、解主任代表学校,向你们表示慰问。今天是你们写生的第六天了。写生过半,同学们的收获已然不少。听老师们说,你们的绘画水平大有长进,画出的作品精彩纷呈,很多同学像突然开了窍似的,对景物的理解、取舍和表现,都上升了好几个层次,我真心为你们的进步感到高兴。老话讲,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绘画艺术就应该多实践,多摸索,多学习,才能登堂入室,创造出佳作。现在,你们正沿着这种正确的道路去努力。我相信,只要你们坚持不懈,成功肯定指日可待。这些时,宏村的天气不怎么好,一时烈日炎炎,一时大雨倾盆,加上住宿环境和饮食条件也不太好,我听说不少老师和同学都生病了,像龚老师就得了肠胃炎,还有些同学发了高烧,闹了肚子,晒伤了皮肤,扭伤了脚,等等,但大家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打退堂鼓,老师能带病坚持给学生指导,学生能坚持不懈完成写生,大家相互关心,相互打气,共同面对困难,这些让我很感动……”
接下来,张校长又介绍了学校外出写生的传统,指出写生对专业发展的重要意义,以及通过写生,涌现出的优秀学生和优秀作品。最后,他勉励大家不仅要画好画,还要学习宏村悠久的历史文化,让自己的作品更有艺术性和文化性。
“……还有四天,你们就要回家了。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团结向上,争取圆满地完成写生任务,我在学校等你们平安归来。”
张校长滔滔不绝说了一刻多钟,纪管祥对秦朗嘀咕道:“讲得我都饿了!我只关心今天会给我们加菜么?”
秦朗笑道:“校长精神上支持你!”
“精神上支持有屁用?能让我的肚子满意么?”
“欢迎王校长讲两句!”黄主任又邀请王校长讲话。王校长说张校长代表学校讲了,他就不用讲了。黄主任又请解主任讲,解主任连连摆手,操着浓厚的武汉话叫道:“我又不是领导,这里只有张校长和王校长是领导,我是蹭领导的车过来旅游的!”一番话,说得师生哈哈大笑。
饭菜一如既往,让纪管祥大感失望。
“我猜,他们老师肯定加了不少菜,还加了几瓶好酒。等会看看黄主任,如果他满脸通红,那肯定喝高了!”纪管祥抱怨道。
“吃饭吧你,这么多牢骚?你要是想吃顿好的,我请你!”秦朗笑道。
“什么意思,你请我?在哪里?什么时候?”纪管祥眼里放着光。
“你觉得昨天那家餐馆怎么样?”
“可以啊!可是,菜蛮贵咧!”
“钱不是问题,我想好了,我到这个班快一个月了,你们都挺关照我的,所以,我请你和蓝玉等几个吃个饭,也是应该的。”
“好,好,好,哥们够义气!那说定了!”
晚上评完画,齐老师说,明后两天去西递写生,最后一天再回到宏村。秦朗就和纪管祥商议,最后一天的中午,就在宏村吃一餐。
从宏村到西递,坐20分钟的车就到了。西递村取村中三条溪水东向西流之意,又因位于徽州府之西,曾设“铺递所”,故改名西递。
村口有一个胡文光牌坊,造型精美,轩峻大气,算是西递的一个标志性建筑。进了村子里,各种“堂”特别多,比如怀仁堂、尚德堂等,似乎绝大多数大屋都称堂。堂上的楹联也多,而且很有意思。比如在桃李园,有副对联是:“迎送远近通达道,进退迟速逰逍遥。”所有字的偏旁都是一样的。还有一幅楹联是:“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有点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的意思。
很多人画牌坊,秦朗也不例外。没想到几个校长主任也跟来了,张校长还拿了个画板在那里画呀画,不知是与生同乐,还是附庸风雅。解主任拿着一个相机东拍西拍,搞得纪管祥心里痒痒的,但也不好造次,免得真的被他“遣送”回家。
一天下来,纪管祥都循规蹈矩。秦朗画得很尽兴,后来还跟同学合作,两张八开的纸拼在一起构图,然后分开画,最后形成一幅长卷。中午的盒饭,还是旅社老板开车送来的。校长主任吃了中饭走了,我们晚上才知道。
第二天还是西递,下了点雨。纪管祥又开始偷偷开小差,拍了不少照片。
一晃两天过去了。轮到最后一天,大家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中午,秦朗兑现了诺言,请写生小组的成员在餐馆吃了饭。当然,齐老师少不了提醒的话。这十天的朝夕相处,大家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人在一个不得不接触的集体环境里,可能开始有些不适应,可越到最后,彼此之间的默契和融合会越来越多。这时候,每个人变得更真实。
饭桌上的调侃自然很多。纪管祥抱怨国庆放假时间太少,回去后只能休息三天,还要补四天课。提到补课,他就头疼。他跟坦克和竹竿约好,在放假几天里,打几场球,为国庆后的校园三人篮球赛做做准备。蓝玉问秦朗有什么打算,秦朗笑了笑,说:“我想做一条鱼。”蓝玉不懂,秦朗也不解释。蓝玉又问大家国庆节想不想出去玩,有人说,回去后想休息,到时候再约。最后,秦朗用信用卡结了帐,纪管祥连呼我是土豪。
下午的写生有些散,很多人草草画完了,然后在宏村拍照留念,欢声笑语留下一大串。
也许是乐极生悲,蓝玉把家门钥匙弄丢了,可直到吃完晚饭才发现。因为明天一早要离开宏村,老师早早评完画,好让大家收拾行李。蓝玉看夜幕还没有彻底降临,急着去寻找。纪管祥说丢了算了,回去再配就是。可蓝玉说妈妈出差去了,没有钥匙不能进门。
龚老师也替她着急:“宏村这么大,你怎么知道丢到哪里了?万一被别人捡到了,你更是没法找啊!这样,纪管祥,你去各班打听一下,看有没有捡到钥匙的。不行,我们再去宏村看看。”
打听的结果,没人捡到。
大家只好带着一丝希望,去宏村寻找钥匙。齐老师和龚老师都带着手电筒,与蓝玉、纪管祥和秦朗一道,来到写生的地方。可想而知,钥匙怎么找得到?该怀疑的地方都去了,最后一无所获,天也黑了。大家只好安慰蓝玉,蓝玉无奈地叹道:“我好不容易休息三天,看样子,只能到外婆家住了。可外婆在汉口火车站那边啊,那么远,我要拖着一大堆东西跑过去,最后还要拖着一大堆东西跑过来,累死我呀!”
“你妈怎么不在家呢?她应该知道你明天回啊,好歹给你做点好吃的。”齐老师问。
“她是准备接我的,可老板说有紧急的事要她出差,她不去怎么行?估计10月2日才能回来。”
蓝玉找累了,颓唐地坐在地上,其他人也陪着她坐下来休息。五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大家看着宏村的夜色,思绪不由自主地飞逸着。
夜晚的宏村和白天的宏村是不同的。白天也安静,但因为游人的缘故,多少有些喧嚣。夜里的宏村很静谧,偶尔有人走过,看不分明,也不觉干扰。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呆着,颇像吃馒头,开始觉得淡而无味,慢慢咀嚼,越来越能感觉它的甜蜜。
空气很凉爽。放浪了一天,晚上变得可亲多了。少许风。没有无风时的燠热,没有风大时的恼人。四周黑漆漆的,像一块无边无际的黑色幕布,但黑漆漆之中不时有红色的灯笼点缀。它们像身材渺小却神态安详的善良女人,看着让人感动。它们的光不多,却让大家知道身处何方。有了它们的存在,眼前不至于漆黑。星月隐约可见,可大家漠不关心。大家能感受到的,是白天熟悉但现在模糊的湖水和建筑,以及白天感受不到的清新。脚下的石板路异常真实,有股神秘的力量支撑着脚掌,似乎要牵引大家随时走动。
夜,是知心人。她知道人们在奔波之后需要宁静和慰藉,于是施舍出一些隐蔽,一些沉默,一些没有言语的目光。每个人笼罩在黑色之中,披上轻柔的外衣,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时候,你很容易被她敲开思想之门。这,真是一种享受。当你放肆地睁大眼睛,透过黑暗,看到的也不过是另一种黑暗。一切,不很真实;一切,又那么真切。
黑夜如水,它不露声色,不动感情,却在沉寂中透露出洞若观火的智慧。这就是她的魅力。她掩饰了人的存在,更提醒了人的存在。她的黑,足以使任何过客停下匆忙的脚步,从而乖乖地栖息在她的港湾;她的静,足以让任何自以为是者羞愧赧颜,意识到自己的肤浅和浮躁。黑夜的绵延,让人感叹生命的渺小和自然的浩瀚。不经意中,她已把沧桑与无为悄然植入我们的心中。纷扰万物,无论欣喜或罪孽,都在她的怀里稀释殆尽,只留下如初生婴儿般探索的眼眸,望着世界。
对于害羞的人来说,曝光在人群中,**在日光下,是一种折磨和煎熬。因此,投入夜的怀抱,尽情体会她温柔的抚摸,你立刻就成了思想的王者,天地的主宰。许多东西不请自来,成为你的高朋;许多东西也自惭形秽,知趣而退。你的世界里多了几份淡雅,几份恬适……
望着,望着,众人不约而同来了夜游宏村的兴致。
大家打着手电筒,漫步月沼,走过画桥,穿过小巷,别有一番滋味。
“还是别往里走了,”齐老师突然停住脚步,“很容易迷路的。”
“是,旁边还有小沟,万一掉下去了也不好。”龚老师也附和道。
于是他们又退了出来,找一些醒目的地方散步。
“明天就要回家了,好快!”蓝玉感叹。
“我怎么感觉十天过得像十年?”纪管祥唱反调。
“你很痛苦吗?”齐老师问。
“不啊,我说的像十年,不是说度日如年,而是说这十天很充实。”纪管祥调皮地笑着,“我记得来的时候说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现在觉得,我的艺术追求又进了一大步!”
“你还艺术追求?”蓝玉忍不住笑了。
“我期待大师的诞生!”龚老师也笑了。
“我很高兴和大师做朋友!”秦朗也笑了。
“嗯,有梦想总是好的!”齐老师也笑了,“走吧,回去吧,别太晚了!”
“哎呦!”蓝玉一声尖叫。
“怎么了?”众人惊呼。
“脚扭了,”蓝玉蹲了下来,用手摸着右脚踝,“好疼啊!”
“哎呀,老天,你报应得太及时了!”纪管祥竟然很开心。
“我受伤了,你还说风凉话?”
“谁叫你笑我?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你们都少说两句吧,”齐老师用手电筒照着蓝玉的脚,“严不严重?”
蓝玉试着站起来动动脚,还能走。
“回去用冷水冲冲,应该休息一晚就好了。”齐老师望了望远处的红灯笼,“走吧,我们回去吧。再见了,宏村!”
这晚,秦朗失眠了。他的感觉和纪管祥有些类似,十天时间看似不长,但感觉很慢。回去之后,日子又会飞快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