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泳

汉口江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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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未行,爱未予,时间

未用已被剥夺——也不懊恼

——【英国】菲利普·拉金《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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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坐船了,秦朗心里莫名有些激动。大家跟着夹杂电动车摩托车的人流,顺着一泻而下的水泥石阶往下走,然后踏上咚咚作响的铁板过道,最后密密麻麻地挤到接驳的趸船上。等轮船靠拢,闸门一开,人流迅速地往前涌动,不少人直冲冲往轮船楼上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些常坐轮渡的,已驾轻就熟地占领了二楼的甲板看台。这个露天看台外围有一圈栏杆,栏杆下有一圈金属座椅,这些座椅很快被人坐满。在座椅和栏杆之间,还有一条狭窄的平台,比座椅要高些。很多人越过座椅,见缝插针地站到了栏杆跟前,然后扶着栏杆,义无反顾地欣赏着水天一色。

这里视野开阔,确实是游目骋怀的好所在。大家都往船边挤,甲板中间倒空出一块地儿。秦朗站着那里,悠然望着天空。天空透着淡蓝,一层灰白的云气遮掩着它,蓝得不真切,灰得恍惚,犹如一场华而不实的梦。每个人在踏波逐浪的轮船的不安晃动中,俨然成了这场梦的主角。长江大桥在船的斜后方渐行渐远,但无法最终挥别。一轮淡白的太阳挂在汉阳桥头之上,映着江水偏北的一边白光粼粼。沿着白光向右瞥去,便是和江水保持矜持距离的龟山电视塔。它在龟山上居高临下,更显得形单影只。继续往右,望向汉口,在林立的建筑群之上,又有一栋栋高楼鹤立鸡群似的矗立着,似乎欢迎我们投入她繁华的怀抱。

“秦朗,你发什么呆呀?”蓝玉在叫。

“我在看天呀,天好大!”

“天大,也值得惊奇?”

“当然啊,岸上的天空太小,这才是真正的天。”

“秦朗,蓝玉,看这里!”纪管祥拿着他的相机咔嚓一下,抢了个镜头。

“也为我和秦朗照一张!”冬彩雪跑过来,把手搭在秦朗的肩头,摆了一个胜利的造型,纪管祥忙应声而动。

“秦朗,你也帮我和冬彩雪照一张!”纪管祥刚照完,便迫不及待地说。

冬彩雪并不拒绝,笑嘻嘻地和纪管祥合了影。合完影,又拿过纪管祥的相机仔细欣赏起来。

老虎左手拿着烟,右手揽着珊珊的肩,靠在一个栏杆旁,他们的样子就像一对结婚许久的夫妻。胖王高大而笨重的身体,稳如磐石地站在座椅的一边,很似两人的保镖。武昌像个小猴子一样,又在胖王身旁晃来晃去,让人忍俊不禁。还有竹竿和坦克,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彼此逗笑,也颇为滑稽。跳街舞的东东,穿着松垮垮的牛仔,就算站着,也有点嘻哈的感觉。只有徐子良,很文静地站在一旁,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待在船尾甲板的,以青年人居多,他们微笑着赏景,聊天,拍照,享受着这晴朗初冬的午后时光。

江水在眼里迤逦,让人心旷神飞。三镇在眼里轮转,让人心潮澎湃。阳光是淡的,略胜于无,但有光总觉得温暖。风比街道上大些,但不冷,吹在身上,甚至有种兴奋的感觉。为什么会兴奋?这种兴奋是来自风吗?还是来自江水,轮船,或者天空?是什么触动了人的心弦?秦朗思考着这些问题,忽然明白这和眼睛看到的密不可分。躲在高楼大厦之间,藏在深宅大院之中,是看不到这些景的,自然也感受不到这种兴奋。感谢上苍给了他一双酷爱观察的眼睛,观察人,观察景,观察心,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沈复有一篇关于童趣的短文,说他年幼时明察秋毫,“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他把蚊虫想象成白鹤,把虫蚁比作野兽,一个微观的世界,突然荦荦大端。这种观察和想象的结合,让一切充满趣味。秦朗幼年时也有类似经历。不过,如今长大了,他更喜欢看显著壮观之物。大江大桥大天空,看起来总让人逸兴遄飞。但看,是需要距离的。沈复看蚊蚁,是近距离看,把它们放大了来想象;人们看山川,是远距离看,把它们缩小了来想象。虽然形式相反,但义理相同。小时候,大家喜欢把世界看大,看复杂,是希望世界丰富多彩;长大了,喜欢把世界看小,看简单,是希望世界为己掌控。无论看大还是看小,世界该大的还是那么大,该小的还是那么小。倒是人们的心,为了争得某些东西,不经意间就变大了,或者变小了。秦朗想起豆瓣上杨绛译的一首小诗:“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据说杨绛先生很喜欢此诗。这种与世无争和看淡生死的境界,秦朗自认为没有,但喜欢自然和艺术,他确是非常认同的。他觉得,绘画是把自然和艺术紧密结合的东西,有了它,生活不至于孤单或缺少乐趣。当然,能给人们带来慰藉和快乐的,不仅有绘画,还有诗歌和音乐。自从齐老师推荐看了一些诗之后,秦朗对诗歌的喜爱进一步加深。与那些冗长的小说相比,诗歌更像是一道精神快餐。说是快餐,倒没有丝毫贬低它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在短时间内较快地接触到一种情绪,一种感觉,一种思想,然后获得一种体悟后的畅快,对他们这些浮躁的年轻人来说,已然是一种享受。这点上,诗歌和绘画有相同之处。当触景生情之时,画家流淌的是画面,诗人流淌的是文字,两者异曲同工。如果时间足够,画面静止,秦朗一定会拿出笔,画下眼前的一切;如果情绪足够,文辞充裕,他也一定会慷慨赋诗。可现在,他只能简单地说一句:“多美啊,这一切!”——这和小学低年级的作文别无二致。

齐老师说,每个人都有艺术细胞,只是表现得程度不同。当大家涂涂画画的时候,当大家抄抄写写的时候,当大家哼哼唱唱的时候,那就是艺术细胞潜滋暗长的时候。他还说,艺术是属于所有年龄的,但更属于青春的,青春就是一场艺术。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像个诗人。可是,大家并没有被他的话感染,大家关心的是青春为什么充满烦恼。

秦朗和纪管祥几个,在船没有到岸之前,终于挤到了栏杆旁,景色终于毫无遮挡地展现在眼前。武昌离大家远了,但建筑仿佛近在咫尺。大桥离大家远了,但仍显得高大巍峨。江水长流,一眼望不到头,但总在大家脚下。水面被轮船划开一道道浪花,随即又归于平静。

上了岸,就是汉口了。出了码头,就到了武汉关。武汉关又叫江汉关,是近代的海关大楼。现存的江汉关大楼落成于1924年,将近90年历史了。楼的外观造型仿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楼顶钟楼四面装有直径4米的时钟,按时奏乐,声传三镇。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武汉关成了武汉城市的标志。

走到街头拐角,他们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小凳上画画,画的正是武汉关。这幅画基本成型,女孩正聚精会神地勾勒右边的柱墙。用钢笔去画建筑,透视、构图和空间很重要。这个姑娘画得还算可以,立体感稍显不足,如果加些配景会更好些。可外行人哪懂这些?冬彩雪哇哇直叫好,男孩们也哈哈地应和。但男孩们的眼睛除了看画,更多的是看那画画的姑娘。这姑娘皮肤白皙,面容姣好,一条黑色牛仔裤配一件绿色无领夹克,显得英姿飒爽。见有人观看和议论,她头也不抬,仍戴着耳机听歌,画画。这风格倒和秦朗相似。

有人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姑娘扭过头来,露出一双略显不满的眼睛。那双眼睛大而清澈,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是不是搞美术的都这么漂亮?”还没走开几步,胖王就感慨地说。

“是不是搞烹饪的都像你这么胖?”老虎笑道。

“不是啊,你看武昌就很瘦嘛。”胖王答道。

“是啊,除了蓝玉,美术班有几个姑娘伢漂亮的?”老虎又反问道。

这句话,看似驳胖王,结果把蓝玉给赞美了一番。

“哟,怪不得别人都说老虎是情场高手,真会说话,听着舒服!不像某些同志,每天冷嘲热讽,美丑不分。”蓝玉边说边瞥了纪管祥一眼。

纪管祥嘿然一笑,并不还嘴。他清楚地知道,在冬彩雪面前,和另一个女孩打情骂俏那是自寻死路。

“这姑娘也是学美术的吧?”冬彩雪插了一句。

“应该是学建筑的,或者建筑设计之类。”秦朗见其他人没有回答,便解释道,“学建筑的,练习钢笔画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辅助设计,和那些匠人不一样。”

“什么是匠人?”冬彩雪瞪着好奇的双眼。

“就是手工业者!”秦朗笑了笑,“大师在创造,匠人在制造。如今的中国,既缺乏具有创造力的大师,也缺乏精益求精的匠人。建筑在模仿别人,丢了传统和个性。产品在山寨别人,缺乏品质和优势。你们看中国的现代建筑,有几个是中国的大师设计的?这里是以前的汉口老租界,几乎所有建筑包括武汉关,也都是外国人设计的!”

“你说得对,中国的建筑抄袭剽窃得多了,山寨白宫,山寨凯旋门……连天安门都山寨。”纪管祥说。

“中国,就是一个山寨的国度,不过,一个便宜三个爱。”蓝玉笑道。

“山寨的东西又快,又来钱,还没什么惩罚。”东东说。

“模仿也不是坏事,”徐子良声音很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模仿可以走点捷径,我们中国的武器不是喜欢模仿别人么?模仿之后再超越,省了不少时间和钱!”

“是滴,大师总会有滴,匠人也会好滴,”老虎操着武汉话,“十年二十年后,我就会成为烹饪界的大师,胖王还是小酒店的小厨子。”

“噫,你怎么老扯到我头上?”胖王不满道,“我这个身材不能当大师?”

“可以,可以,你可以当相扑大师!”武昌也加入调笑的行列。

大伙一阵乱笑。

“你们信不信十年后,我瘦得像蓝玉一样?”胖王自嘲起来。

“兄弟,还等什么十年?你现在就可以减肥啊,你要是一年之内瘦了十斤,我老虎以后不叫老虎,就叫老鼠!”

“这是你说的?”胖王较起真来,胖胖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大家作证啊,明天的今天,如果我瘦了十斤,我们就叫他老鼠!”

大家纷纷附和。

“那说好了,输了我认栽。赢了,你请我们这些人吃顿好的!”老虎也不后悔。

“行啊!”胖王应道。

“完了,你肯定要输。”冬彩雪笑了,“你要她减个三十斤,可能还比较困难;减十斤,我跟你说,他一个月少吃点饭,就能做到。”

“是啊,一个月,他是可以做到,一年之后未必做得到。下半年,我们就要实习,一旦进入酒店,想瘦下来,比登天还难。看吧,一年后,他不仅不会瘦十斤,说不定还要胖个二三十斤!”

这样一说,大家又觉得有道理。

“听老彭说,他以前教的学生已经做副厨师长了,一年拿十几万呢,才做了四五年。”武昌望了望老虎和胖王,“你们说,等我们实习,一个月能拿多少咧?”

“只看到强徒吃肉,冇看到强徒挨打!”老虎横了一眼,“莫羡慕别个,像这种做了几年就能当副厨师长的人,肯定有两把刷子。”(强徒:武汉方言,强盗。有两把刷子:武汉方言,有点本事。)

“那么办咧?我又没有两把刷子,还这么胖,真担心冇得酒店要我!”胖王担忧道。

“一点志气都没有!你要知道,胖不是错,懒才是错,脑壳不行才是错!”老虎拐弯抹角地骂道。

“你是笑我懒,笑我脑壳不行是吧?”胖王生气道。

“再懒,再脑壳不行,你也是我的兄弟唦!”老虎又笑着安慰胖王,“这样吧,你哪天干不好,就回昙华林,跟哥哥我干,保证让你吃喝不愁!”

“这是你说的啊,那我就以身相许了!”胖王玩起了幽默。

“我的妈,以身相许?莫吓我了!你这二百五十斤的体重,要找三百斤的胖子才能收容得了啊!”

大家一阵狂笑。

“我哪有二百五十斤咧?你妈的又瞎掰!”胖王急着辩解。

众人继续笑,哪理会他。

不知不觉,大家就走到了汉口江滩。

汉口江滩在十多年前,还是一个杂乱无章垃圾成堆的地方,没什么看相。经过多年的治理和建设,已成为一个综合性的文化公园,因为又大又长又美,被武汉人标榜为“亚洲第一江滩”。

虽是个开放性的地方,但因为有防洪的需要,多年前江滩外就建有长长的防洪堤。这种堤在武汉司空见惯,据说洪水凶猛的时候,堤外的水要高过堤内马路。政府在江滩西边起始处设了一个大门,和防洪堤连在一起,简单地把江滩包围了起来。这个门,确切地说是个入口:两边是建筑,中间是一个大顶,顶中间有一个镂空的圆。秦朗不知道为什么要搞这个圆,总想着,如果不是空的,至少可以避避雨吧。不过,从视觉效果来看,透过这个圆,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圆圆的天空。倒有几分意味!一进这个门,长长的江滩就展现在眼前。步道、广场、观景廊、亲水平台,成片的树或零星的树,一眼望不到头。他们要看的芦苇丛,在江滩另一头靠近二桥的地方,走过去还有点远。

视野开阔的感觉真好。天无拦遮,江无拘碍。除了武昌那边的建筑有所违隔,天和江几乎连在一块。天让江更广,江让天更阔。浮动的云,飞舞的风筝,流动的水,缓行的船只,构成了江天的悠闲自在。这里,是秦朗和光媚常来的地方。白天来,享受的是空旷之美;晚上来,体会的是静谧之好。特别是傍晚来,江风习习,灯火点点,船鸣呜呜,不说话,便已足够。一年前,光媚曾在这里说过一句话:“快乐的日子过得太快,如何让世界慢一点呢?”秦朗当时还笑着说,绘画就是把美好的瞬间变为永恒,就是让美好慢下来。如今短短一年,物是人非。曾经的慢,被暴风骤雨般的快改变。

女孩们发现了风筝,嚷嚷着哪一个更高,更好看。纪管祥为了让大家开心,赶紧去买风筝。他嫌便宜的质量不好,好的又太贵,讨价还价半天,买下了三个风筝,临走还对老板说:“飞不起来,我要退货的啊!”在栽了若干个跟头后,三个风筝终于晃悠悠地飞了起来。女孩们欢呼着,男孩们打着呼哨,大家手忙脚乱的,倒像一群飞不起来的风筝。风筝就是这样,开始阶段跌跌撞撞,一旦飞起来,一般能越飞越高。这点,倒和年轻人相似。玩了一会,女孩们便兴趣索然,把风筝丢给了男孩。

前方有几座趸船。一艘标着“航渔4”的船靠着趸船旁,上面的管道支架高大纵横,近距离地观看,让人生起小时候看到大船时的那种兴奋。远方的二桥斜拉索在船的上方露出头,它们一根一根斜织着,在阳光下更显得白亮纤长,远远望去就像腾空而起的竖琴。现在是枯水期,长江的水位比较低,曾经淹没的黄土泥沙**出来,经过风干,形成凹凸不平以至于难看的斜坡。只有靠近江水的地方,才有一段平缓细腻的沙滩。水边的沙被浸湿后,踩上去软软的。一条窄窄的水葫芦**漾在水的边缘,给长江绣了一道绿色的边。在轮渡上看江水,还觉得不太浑浊。在这里看,长江更像是黄河。一个小男孩在软沙里挖着小沟,造出奇形怪状的图案,然后不知从哪里找来小玻璃罐,到江边接水,再把水倒在挖好的图案里面。可沙沟根本盛不住水,除了沙的颜色变深之外,水犹豫片刻,就渗进沙里去了。冬彩雪问小男孩在画什么,小男孩不告诉她,冬彩雪故意瞎猜,什么老虎怪兽都说出来,小男孩被误会不过,只好急着分辩:“这是运河。”冬彩雪问他的运河怎么纵横交错的,小男孩一副不屑的语气说:“这样我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这条运河是去哪儿?”冬彩雪指着一条小沟,兴趣盎然。

“去丽丽家。”

“去丽丽家干嘛呢?”冬彩雪继续追问。

“真笨,当然是找她玩呗。”小男孩头都不抬,继续挖他的运河。

“那她喜欢你吗?”冬彩雪一本正经地问。

“当然啦。”

“那你喜欢她吗?”

“当然啦。”

“那你们会结婚吗?”

“当然啦。”

一群人早就笑开了,听到“会结婚”的答案,更是笑得人仰马翻。最搞笑的是,冬彩雪居然一直忍着不笑,最后还特真诚地说了一句:“祝你们幸福!”

等走开不远,冬彩雪忍住不大笑起来。

“她喜欢你吗?当然啦。你喜欢她吗?当然啦。你们会结婚吗?当然啦!”冬彩雪模仿着小男孩的语气和对话,最后感叹道,“多么纯洁的爱情啊!”

说说笑笑,一群人就走到了芦苇丛。它们宽约50米,长约4公里,是江滩上真正野生漫长的原住民。在或青或黄的芦杆上,无数簇白褐色的芦花像高洁老者的须发,兀傲地开放着。有的昂首翘望,有的低垂不语,有的饱满含情,有的淡简轻盈。它们大都偏向一边,无风时,没谁打搅,落得清雅自在;有风时,花浪起伏,摇曳出一片圣洁浩瀚的海。一朵白,白得落寞,白得被人遗忘。无数的白,白得热闹,白得让人震撼。它们一朵朵一群群簇拥在芦苇的顶端,如无数拂尘,如漫天飞絮,如蒸腾云雾,如皑皑白雪,更如一场柔软欲飞纯洁无瑕的梦。这场白色的梦,不是虚无缥缈的幻境,而是触手可及的真实。这种鹤发童颜的白,不是衰朽者的苟延残喘和行将就木,而是追梦者的水到渠成和天真烂漫。世界上,但凡柔弱的,如水如花,无不让人动容;但凡洁白的,如雪如棉,无不让人喜爱。无数芦花,是无数柔软和无数洁白的融合,谁会熟视无睹,谁会心如死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这便是芦花最柔弱的时候,也是枯槁前最勃发的时候。以柔弱的姿态打动人们心中的柔弱,芦花算是做到了。

小孩子们手里拿着摘下的芦花,笑吟吟地在身前挥舞,仿佛想抖落出一个个柔美的精灵。少年们穿入芦苇丛中,探寻幽静的去处,偶一回头,笑脸上弥漫着数不清的朦胧。情侣们在芦花下照着婚纱照,白褐的芦花映着雪白的婚纱,恍如洁白的仙子误入碧霄万重云。空中不时飞过一缕缕的芦花絮,蓬松松,轻飘飘的,自由自在,煞是有趣。有的从芦花丛中飞来,带着一股奔逸的兴奋;有的从人们手中飞落,又被清风送别;有的粘在人的衣服上头发上,被人笑着撵走;有的被淘气的嘴吹着,开始一段短暂的旅行。无所谓黯然而逝,无所谓凌乱不堪,它们诞生于轻柔与平凡,终将归于轻柔与平凡。多少年来,这些芦苇与长江为邻,冬去春来,生长不息。长江用肥沃之水灌溉着它们,它们也用芦花的繁荣,繁荣着这片江滩。人们应该庆幸,它们没有因占用太多江滩而被铲除,更该感谢规划者们在芦苇丛中修建了栈道,让人与自然的亲近得以随心所欲。自然在哪里?似乎在野外,在山谷,在那遥远的需要跋涉的地方,似乎与城市无缘,与闹市格格不入。可现在,人们在身边看到了它。它,貌不惊人,却感人肺腑。自然像什么?似乎像贵族,在城市里它是如此稀少。可实际上它是平民,也应该属于平民。它是人人可享用可亲近的东西,它本身并不昂贵,只是急功近利者让它变得昂贵。富人们去买自然,穷人们去找自然。大多数本质上都是穷人,只需要这些廉价方便的自然。可这样的自然,城市里还是少了!

秦朗用写生似的观察,观察完这一切,便拿出挎包里的小画板,找了一个地方开始画画。其他人在芦苇旁和芦苇里照相。他们欢笑着,打闹着,引得游人纷纷侧目。还有人牵着风筝,一副受约束的样子,不知该把风筝丢给谁。风筝在他们忽上忽下的手里,忐忑不安地在空中亦步亦趋。终于有人忍不住,拿出打火机烧掉了风筝的线,天上的风筝立即以一种萎靡的姿态下坠。晃晃悠悠地,跌一下,往后**一下,表现得百般无奈又依依不舍。它仿佛在跳一段哀感顽艳的舞蹈,在经历高空的绚烂之后,以一种低吟浅唱或欲走还留的方式,向天空诀别。那一刻,秦朗感受到某种失去牵引后的软弱不堪。一种不安全感,竟闪电般传到他的身上。他仿佛幻变成那只无力的风筝,循着轻微的重力,扶着微弱的气流,摇摇晃晃,退退缩缩,在偌大的天空里慢慢坠落。天空的广袤无垠和风筝的渺若尘埃,形成残酷的对比,一种细微的刺痛感在心底悄然泛起。这种感觉与横渡长江失利时如此相似,以至于他眼里的天空,突然幻化成一汪透明的水。他看见自己在水里飘摇,无力地下坠。他甚至看见妈妈也在水里无力地飘摇,无助地下坠,她那只伸长的想触及他的手,带着惆怅,带着眷恋,慢慢远离,慢慢模糊……

“哎,你们怎么把风筝就这样丢了?”纪管祥的抱怨把秦朗拖回现实。

“你要,你会拿在手里吗?”坦克说。

“我们不要可以送人啊,或者便宜卖给别人。几十块钱,就被你们糟蹋了。”纪管祥满脸不悦。

大家目送着三只风筝前后坠入长江,犹如向青春做一场默然的告别。在这一瞬间,所有人心中都有一种怅然若失感。

丢掉了牵绊,大伙玩得更自在了。冬彩雪看秦朗画芦花,囔囔着要他也给她画一张。秦朗不可能让纪管祥在他生日的时候郁闷,只好找理由拒绝。冬彩雪一脸愠色,搞得他很尴尬。这时候,秦朗忽然接到了李翠彤的电话。她冷冰冰地问我去哪里了,秦朗如实相告。她唠唠叨叨地“骂”了一通,说马上要联考了,一出去就是一天,如果耽误了前途,怎么对得起过世的妈妈?怎么对得起狱中的爸爸?

这番话听来,挺像一个家长的说教。秦朗也不想跟她争辩,敷衍了几句,答应她过会就回去。

“你们听到了,家里有事,我画完这幅画,就要走了。”秦朗把手机晃了晃,向大家解释。

秦朗想,他的离开,会让纪管祥更自在一些。后来,也确实如此。听说,他们在江滩上玩了轮滑,晚上又找地方吃了烧烤,直到很晚才散。

秦朗回到家的时候,都五点半钟了。爷爷奶奶招呼他吃饭,想没事一样。

晚上,秦朗辗转难眠。江滩上想到的人或事,再一次地萦绕在脑海。也许受了齐老师送的诗集的熏染,在回来的路上,他突然萌发出写诗的冲动,偶然冒出一二个句子,就激动得不得了。慢慢地,一首完整的诗开始在大脑里诞生。于是,他翻身下床,写出心中的诗句。当然,这首诗经过后来几天的润色,才真正定稿。诗的名字叫《世界太重》:

世界太重,而我太轻

我希望你站在我这边

那种失衡很难均匀

人群会淹没我们的声音

·

别人太远,而你最近

我希望你站在我身边

那种倾斜很难改变

我只想听到你的语言

·

周围嘈杂,而我安静

我希望你和我并肩

那种支点很难找寻

有了你,至少我不会退却

光媚,你还好吗?写完诗,秦朗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