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要想起我

[5] 从来没有一个人,为了不让我失望,连命都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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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我完全傻了。

宫宝眼疾手快游过去,抓住小舅的头,托住他的背,往后划水。好在我们都在浅水处玩,很快就到海滩。可是到了海滩,小舅还是捂着胸口,激烈地咳嗽着,脸涨得通红,一手痛苦地抓着一把沙子紧紧地握着。

我吓得快哭了:“鸡丁,小舅怎么了?”

宫宝也吓傻了,伸手费力要背起他:“去找阿公!”

“我来,”我急急忙忙去帮忙。

小舅脸已经青了,边咳边指着礁石的衣服,断断续续,“药,药……在那里……”

宫宝跑过去,很快拿着一个小瓶子过来。

小舅拿起药,张开口喷了好几下,又调整了一下坐姿,终于止住了可怕的咳嗽,好半天才缓过神,对我们柔弱笑了笑,“对不起,吓到你们了。”

“小舅,你怎么了?”我眼圈红了,刚才实在太可怕,我真怕小舅咳着咳着就突然不动了。

他坐起来,摸摸我的头:“是我不好,我有哮喘,刚才看你们玩得这么开心,没忍住,一不小心被呛到了,就犯病了。”

小舅跟我们解释了一下哮喘是什么,还安慰我们不用担心:“回去吧,晚了阿公要着急的,对了,今天的事情不要让他知道了,不然要挨骂的。”

我们灰溜溜回家,结果阿公还是知道了。一起在那挖海蛎的邻居告诉他,我们不但下海游泳,小舅的哮喘还犯了。一回家,就见阿公拿着羽扇,板着脸,在院子走来走去等我们,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发火。

“你们是要气死我吗?一个比一个不听话,特别是你,谢青涯,你是他们的舅舅,怎么做的?一身病,还敢到水里玩!这次庆幸没事,下次呢?这哪是玩水,这是玩命!跪下,都给我去后厅跪着!”

我们一齐到后厅跪着了,阿公还是气,在祖宗面前,把我们都训了一顿,最后怒火集中在小舅身上,因为他是长辈,却没有做好榜样,带头到我们到处野。

我跪着不敢反驳,偷偷看小舅。他低着头,任阿公骂,偶尔应一句,“是”,“我错了”。都怪我,要不是我激小舅,他也不会下水,我还害他犯病了。

心里又替小舅委屈,阿公真偏心,我们三个人都下海了,怎么只骂小舅?何况小舅刚才还犯病了,也没见他关心一句。我咬着唇,红着眼圈不敢说话。生气的阿公真可怕,还不讲理。

又骂了好久,估计他骂累了,坐在一旁喘粗气。

“夭寿仔,说了也听不懂,爱玩,不知道海有多危险,我知道你们不服气,这次是没事,下次呢,要是下次出事的是欢喜,我怎么对得起她妈?”

我猛地抬起头,阿公哀伤地望着我们,眼神充满后怕。他救不回妈妈,能做的就是保护我们不受伤害。

我低下头,凝聚在眼眶的泪水掉到地上。妈妈说过,阿公是只老虎,易怒暴躁,可这只老虎已经迟暮,心有余而力不足。

跪到天黑,阿公让我们起来,先吃饭。跪久了,腿有些麻,小舅踉跄了一下。阿公扶住了,又放开,冷哼一声:“站都站不好,还下海游泳!”

过了片刻,他又小声问:“没事吧,药还有吗,要一直带上身上,知道吗?”

“知道了。”

我和宫宝走在前面,嘿嘿笑了,刀子嘴豆腐心,脑袋就被阿公各被敲了一下。

“还笑,吃完饭,都去抄经!”

抄经,这是阿公特有的惩罚手段,他研究了大半辈子的老庄,自认为有些小得,所以教育孩子总爱显些不同,我们犯了错,就是抄老庄学派的经典书经。当天,我们三抄了一晚的《道德经》,我们在后厅抄,阿公就在前厅摇着扇子,听他的收音机。

要说,阿公这人也是一身怪癖,老是穿着长衫,早上起来,先喝茶,茶一定是铁观音,然后打开他的破收音机,咿呀听一整天。跟这样的老人过十几年,也难怪小舅被养成无惊无喜的性子,一点都不像个孩子。

我用手肘碰了碰小舅,小声问:“小舅,刚才你明明不能下水,为什么还要下来?”

“因为我不想让你失望。”他没看我,声音淡淡的。

我的心蓦地一动,不想让我失望。

心里暖暖的,傻瓜,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会失望,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在我心中,你有多美好。从来没有一个人,为了不让我失望,连命都不顾。

我又碰了碰他的手肘,“小舅,你好了吗?”

“没事的,放心。”小舅转头,冲我笑笑,示意他没事。

我咬着笔头,我不信,大人都喜欢骗人,小舅也染了这个坏毛病,他咳得那么厉害,肯定病得很严重。

“欢喜,认真点!”头被敲了一下,阿公晃过来监督。

我继续抄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这是什么意思,上善若水?我勾起嘴角,笑了,上善若水,大概就是小舅这样。

转过头瞥一眼宫宝抄到哪里,一看,我眼角跳了一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知道为什么,刹那间我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那跳跃的火光和浓重的黑烟从我脑中一闪而过,天地不仁。

晚上,我失眠了,这是我回家以来第一次睡不着。

在**翻来覆去大半夜,我下床出去走走。没想到阿公也没睡,他搬了椅子,坐在天井上,看着天空。溪镇的老式建筑就是这样,前厅后厅隔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露天天井。

阿公招手叫我,“怎么没睡?”

“睡不着。”

阿公把我抱到摇椅上,对着星空。乡下的星星总是比较大,星光点点,也不觉得暗。人家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不知道容华姐会不会变成星星,是不是在上面看着我们?我看着身边的老人,他会不会也在想容华姐。

“阿公,小舅会死吗?”

他扭头看我:“怎么会?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害怕!”我害怕,死亡太可怕,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容华姐是这样,鸡丁爸爸也是这样。

阿公摸摸我的头,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们都会长大的,一直好好的……”

我看着满天的星星,是的,我们都会长大的,好好的。

小舅哮喘发作后,我比较少下水了,一来,阿公会生气,二来……我想陪着小舅。

再去海边,也是成群结队。大家下水玩的时候,小舅总一个人就坐在礁石上。就像现在,他抓着一只小螃蟹,让它从一头爬到另一头,走远了,再把它抓过来。落日照在他柔和的脸上,我想,他一定很孤单,从小看着别人玩耍,而他只能坐在这边。

这世界总不会圆满,就像宫宝,就像小舅,他们都太好,所以一个失去家,一个有着并不健康的身体。

我也爬上礁石,看远处的海面,红日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掉,一天要过去了,可景色仍然美丽,海天一色的晚霞,还有被泼成绯红靓丽的海面。

我和小舅坐在礁石上看落日,宫宝叫我下水,我摇头:“不要,一身腥味!”

他气乎乎地瞪我,澄莹的绿眼睛全是不满。

我转过头装看不到,他就是这样,他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我偏不,我就要陪着小舅。

“欢喜,宫宝生气了。”

知道,他正在水里折腾,弄得水花四溅。

我扭头:“不管他,小屁孩,大脾气。”

宫宝弄得动静更大了,小舅转头,看着我笑,那眼神很是宠溺。因为我不想让你失望,我突然想过这句话,脸莫名热了。他别过头,还是笑,可我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他知道了我心里的一点小九九,还有懵懵懂懂的尴尬。

“小舅,你笑什么?”我板着脸,也把水花拍得乱溅。

他摸摸我的长头,轻轻叫我名字:“欢喜啊欢喜……”声音绵长又轻柔,美好极了,就像眼前这漫长的日落。

我望着远方,这世界真美,最美的是不孤单,身边有人陪,我歪着头。

“小舅,以后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啊?”小舅眼睛亮了,微微笑了,“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不想让我失望,我也不想让你孤单。

我低头拍水花,过了许久,看他的眼睛,认真说:“小舅,等将来宫宝长大了,取消了娃娃亲,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一半阴暗,一半绚丽,小舅震惊地望着我,嘴动了动,没说什么。我看着他,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他说:“欢喜,你什么都不懂。嫁人,不是和你一起做作业,不是帮你赶走讨厌的人,不是照顾你,就可以在一起……”

我不大懂,我只知道小舅很好,对我也很好。手心传来睫毛的颤动,很小的颤动,痒痒的。我说:“小舅,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

他沉默。

红日慢慢被吞噬,黑暗降临的时候,海好像也睡过去了。

我突发奇想:“小舅,海要睡觉吗?”

他想了想,肯定地告诉我:“不要。”

“是吗?”我继续看着海面,海未眠,就像我们的内心不得安宁,夜太黑,涛声依旧,我看着身边的少年,认真说,“小舅,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安宁的,宁静,悠扬,和海安眠。”

他笑了笑。那时,我以为一切很容易,却错了,我们都不得安眠。

后来,比起日出,我更喜欢日落,我记得小舅又轻轻说了句,“欢喜,就算你不陪我,我也不会孤单,我喜欢看日落,有一种绝望的瑰丽”。

那一年,我还不懂,什么叫绝望的瑰丽,我只觉得有种莫名的忧伤,就像我的胸忽然长成小包子,它就这样兀地冒出来,让我彷徨中还带着几分惊喜,提醒着我,时间一针一针走过,告诉我,我在长大。

水里的动静渐渐小了,宫宝不折腾了。在绚丽的水色中,他像条孤寂的美人鱼游来游去,缓慢而幽怨。小舅一个人时,我想陪他,宫宝孤单在水里,我又觉得心疼。我把手伸进水里,他游过来,握住我的手,两条红线在海水的波澜里**漾着。

我的心情随着这**漾的红线莫名纠结了。

他是我弟弟,我却和他戴这种东西。他和我一样年纪,却是我小舅。

远处,红日终于被拉进深渊。后来,我再看到这幕,终于明白什么叫绝望的瑰丽。那时,我身边的人变成真正的少年,他却与我不再见。我拿下红线,成长的时光只在手腕上留下一条细细的痕迹,证明我已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