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当中有段时间里,人们不记得几月几号,也不记得星期几,只知道用“大年初几”来形容。大年初六,离返校还有三天,甩下要拜访的亲戚和空白试卷,我们偷溜到白沙洲,用脚步把时间丈量一遍,而后在白沙洲大桥的执勤亭边坐下。
夕阳渐沉,车灯和路灯渲染了夜色中的白沙洲大桥。拨动琴弦,吉他声飘**,歌声响起:“City of stars,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星空之城,是否你只为我闪耀?)”
张晚晴和温渺并肩坐在石墩上,唱和之时,视线相交;我和程嵘靠在石栏杆上,手肘和彼此温度近在咫尺……管他是什么氛围,我只觉得这刻真好。
大约是否极泰来,张晚晴于上个学期末得到了音乐生特招的名额;温渺的学习成绩也不算是毫无起色,至少勉强及格;我勉强保住成绩不下滑;至于程嵘,就不说了,反正还是第一。
“丁小澄,你不行啊!”脱离高考苦海的张晚晴不忘打趣,“不是天资聪颖吗?怎么不像程嵘那样坐稳排名?”
这话说得,我天资聪颖也需要靠后天努力。程嵘这种其实应该早早送进少年班的怪才儿童,人间哪得几回闻?
“有一个聪明的就够了。”程嵘慢条斯理地开口,手一扬,我大衣的兜帽盖住我的头:“喂——”
我捅他,他还一脸笑意:“两人都聪明多浪费,我聪明不就好了?”
立刻,那两人发出怪叫声,西伯利亚来的寒风吹红了我的脸。
我的offer letter(录取通知)擦着年关抵达,一共两封,其中一封来自程嵘同所学校的不同专业。这封信解救了焦虑的程嵘和苦海沉沦的我,所有人争相祝贺,唯独程嵘一句话不说。
顾妄还嘀咕过,以为程嵘整天念叨出国留学的事,必然是最高兴的,然而他沉稳到底,波澜不兴。
但我却觉得他情绪已经饱和到一个非比寻常的境界了。
程嵘向来专注,跟我自习时,他竟然写着试卷走神。我抬头就看见他眼里含着笑,他笑吟吟地说:“真好。”
我当时一脸疑问,他说:“把你打包带走了。”
害我私底下跟张晚晴吐槽,说他内心住着一个“少女”。
说他是“程少女”,一点儿都不夸张。出国留学得提前租房,正常人考量距离、大小、是否方便,他却琢磨采光和软装,兴致勃勃地重新订购了粉嫩的**用品,连沙发都换成软和又舒适的情侣沙发——他对半年之后的留学生活热情高涨,他眼睛里燃着的所有光芒全都来源于此。
“干吗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
张晚晴的脸突然在我眼前放大,我醒神,看三人都是一副准备离开的模样,才发现自己又放任思绪飘远了。
“因为你唱得太难听了。”我信口开河,跟张晚晴拌嘴,没忽略程嵘眼底的担忧。
“怎么了?”离开时,程嵘拉着我坠在末尾,关切地问。
我神神秘秘地扯他的衣袖,细声问:“真请他们去吃这么贵的东西?咱们不是还没走吗?”
张晚晴在前边咳嗽,吓唬说:“我们可听见了!”
我作势跟张晚晴龇牙,闹腾到餐厅也没分高下,但好歹程嵘已经抛却了那点忧心。
离开西餐厅之前我去了趟洗手间,张晚晴后脚进来,把我堵个严实:“说说吧,魂不守舍好几天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能转移程嵘的注意,但不一定逃得过她的眼睛,转移话题只会让她更怀疑。我低头思索片刻,决定和盘托出:“你说,我不去留学了,怎么样?”
张晚晴原本漫不经心地照着镜子,镜子里的美人陡然瞠目结舌。她转过来,第一句话是:“你不去留学,程嵘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呗。”
张晚晴推我一把,想要个解释:“为什么呀?”
我打开水龙头洗手,眼观鼻鼻观心,随口说:“家里有点承受不起,我心里觉得别扭……”
“可是现在什么都弄妥当了,你这个时候说这种话?”
一巴掌压在水龙头顶上,关了水,我扬手甩了张晚晴一脸水珠:“我知道,我就是事到临头慌了一下,没说真不去。”
张晚晴这才放下心来,嘘我几句,准备离开。
“你先走。”我看着振动的手机,“我接个电话。”
“谁呀,快递?”
我没答,张晚晴先一步离开,而后我接通“快递”电话。“快递”说:“丁小澄,你想得怎么样了?我舅妈的话不是开玩笑的!”
大年三十那晚何甜甜给我发了三条短信,第三条说:“不是我找你,是我舅妈。”何甜甜的舅妈就是之前程嵘的心理医生廖老师。
何甜甜和我坦白了一切,前段时间她和程嵘走得近都是因为她从廖老师那里发现了程嵘的病历,后来就以此来威胁程嵘。不过后来程嵘觉得何甜甜把他的病公开了也没什么了,反正他都要出国了,就没再受她胁迫。
我去了廖老师的心理诊疗室。说来好笑,心理诊疗室我去过不少次,那还是第一次独自去。在那个地方,廖老师第一次跟我说程嵘认定我是他的安全点,也是在那个地方,廖老师说:丁小澄,你必须离他远一点。
“丁小澄——”
电话里何甜甜还在气急败坏地咆哮。我觉得,她热心地帮着廖老师处理这件事的原因,不是她说的那样。
我回答:“我长着眼睛,我可以自己判断,你能不能别再打来骚扰我?”
何甜甜拿着鸡毛当令箭:“你觉得你这是对程嵘好吗?你这是害他。还是你觉得他对你是喜欢?你别忘了,我舅妈说那就是依赖导致的错觉——”
“我不要你提醒我——”我厉声打断她,撑着洗手台注视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通红,神情惶然,如同被什么人追杀那样,“廖老师也说过还需要确定,你不能把你的想法强加上去,他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他——”
电话那头的何甜甜嗓音低沉,如同毒蛇般开口:“你就是自私!”
“我……”我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开口就是愤懑,“那你何甜甜就是什么圣人吗?你还不就是——”想让我留在国内,想让我们分隔两地?
门外传来询问声,店员说:“不好意思,男士往左边走。”
“我没走错地方,我朋友在里面。”程嵘开口解释,“你能帮我进去看看吗?她待在里面很久了。”
我快速挂断电话,掬一捧水,造成眼睛进水而弄红眼眶的假象,摸索着开门:“在在在,洗了把脸,走吧。”
店员先一步离开,我从迷蒙的视线里辨别出程嵘此刻面色如铁。他问:“何甜甜打电话给你干什么?”
“啊,你听见了?”
“你刚刚叫了她名字。”
我确定这话的真假,而后半真半假地嗔怪:“还不都是你,招惹了她,来找我麻烦。”
程嵘蹙眉,神情不满:“那我……”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搭上他手肘,随口道:“弄个网络虚拟拨号软件,打爆她电话!”
程嵘瞥一眼我的小动作,眉眼终于舒展开,颔首道好。
那天之后我拉黑了何甜甜的电话,但事情并没有因此停止。日子一天天过,冬衣被换下收入衣柜,才换上春衫,又脱去外套,六月就悄无声息地来了。
我咬着笔头思索数学题,实在不耐烦了,忍不住作弊,踢踢程嵘,让他给我讲题。
程嵘猛然间醒来,脸上印着咖啡厅原木桌上的纹路,睡眼惺忪:“怎么了?不会做?”
他转身贴过来,左手搭在我椅背上,右手拉过试卷看一眼,连笔都不想拿,握着我的手写答案。他的吐息打在我颈侧,让我不敢动弹。等他写完了松手,我才抓着冰摩卡欲盖弥彰地咬吸管,后知后觉地说:“哦,原来是这样。”
程嵘勾着我一绺头发把玩,忽地不满,拽拽我的头发质问:“这题超纲了,做得那么起劲干吗?你又不是真要通过高考上大学。”
我瞄着他的表情,含糊地说:“万一签证被退了呢?说不定还是得在国内……哎哟,疼!”
程嵘斜眼,扯着我头发,手上一点儿不放松,还警告:“你说这话怎么没想到我也疼呢?你要是去不了,那就——”
我跟他讨饶,没让他把话说下去,我不想听,也不敢听。
何甜甜没再找我,可是廖老师陆陆续续找了我两三次。很难想象一个一直以来都是以知性优雅形象示人的女人突然变得“罪孽深重”又坐立难安,她说她错了,说我也错了,说我们都被程嵘蒙蔽了。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程嵘那样聪明,他读书就跟玩儿似的,感兴趣的东西从来不是高中课本。他应该是从小就跳级,进少年班,进科研所,被新闻争相报道的神童。但他却按部就班,对符合他智商的世界提不起兴趣——或者说,除了他认定的安全点,其他的他都不感兴趣。
截止到目前他所结交的朋友都是我的朋友,他谈及的生活状况都是我和他共同的经历……他曾经借着安全点去探索世界,如今他把安全点的一切当成他的全世界!
换言之,除了我再没有他感兴趣的事。
我弄懂这些时,浑身都是战栗的。下一刻,廖老师就打断了我的遐思,她说:“这一切听起来近似爱情,但事实上很病态。”
正常人谁会把另一个人当成自己的全世界?
所以当我说有可能不能出国时,我猜得到程嵘接下来要说的话,如果我不去,那他也不去了。
这就是廖老师所说的病态。
“给你房里装个星空投影灯好不好?”程嵘忽地凑近,拿着iPad给我看图片,“到时候就能在家看星星,要不然弄个家庭影音室……”
他管出国租住的房子叫家呢。
我眼睛突然酸了,水汽弥漫,但他没察觉,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我和他的之后。罪恶感压迫了我的喉咙,让我彻底失声。
“你觉得怎么样?”
他抬头的瞬间,我仰头打了个哈欠,立马惹他不高兴了,但似乎又不想对我生气,只是声音闷闷地问:“你怎么一点儿都不上心?”
不同人看他都是不同模样,唯独在我跟前,他就是这样柔软。
我吸吸鼻子,打哈欠都装得不像,瞪大眼睛忽略那点水汽,把酸楚悉数咽下了才回答:“你帮我想就好啦。”
这是他高兴听到的回答,只可惜我往后还是会骗他。
高考那天老天爷很给面子,乌云盘踞却只下了小雨。我从考场里出来时,仍然没什么真实感。
高三的第一学期我以为高考只是走个过场,最终还是会去往大洋彼岸,第二个学期却来了大逆转。廖老师找了我四次,前四次我各有借口,第五次时我终于无法自欺欺人。她带来一个人,她理由充分,那一刻我终于没有借口抵抗,重拾书本,在懵懂不知内情的程嵘眼皮子底下备战高考。
“考得怎么样呀?”家长没守在门口,来接我们的只有高考豁免生张晚晴。
我张口扯大旗说:“起码211吧!”引来周围考生奇奇怪怪的目光,突然有只手枕在我肩膀上,下巴尖戳到我头顶,不用想也知道是程嵘。
程嵘说:“211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我嘻嘻哈哈地说:“当然有关系啦,失之交臂的关系嘛!他们会遗憾错失一个优秀学生!”
听到这答案他才算满意,伸手揉乱了我头发,许诺说:“饭后甜点可以多点一个。”
张晚晴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白眼快翻上天:“齁死了,程嵘你不觉得你多此一举嘛,还策划……”
“策划什么?”我接着张晚晴没说完的话,两人“眉来眼去”打眼色,似乎藏着掖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张晚晴的解释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没什么,不就是考后狂欢活动嘛。”
“哦,那是去干吗?今天吗?”
“今天去彪哥那里吃火锅。”程嵘解释。
一辆电动三轮车从拥挤的车流中缓慢驶来,稳稳停在我们身边。温渺神采飞扬,问了一句谁都要问一遍的问题:“考得怎么样?”
我说:“你明明也是考生,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吗?”
温渺撩头发,一脸生无可恋:“我就是去凑个人数,有三百分都该烧高香了。我不在这个考场都能来得这么快,就该知道我坐在考场里都是浪费时间啦!”
我对他这随意的态度无话可说,准备离开时班长竟然找了过来,问:“郭德说毕业旅行一起去游乐园,你们来不来呀?”
张晚晴接话:“巧了,我们原计划也是去游乐园,你们不介意多两个‘插班生’吧?”指的是她和温渺。
于是我这才知道程小嵘策划的狂欢活动选址在游乐园。我仰头看他一眼,他笑盈盈的,张嘴无声地说:“花车。”
这两个字烧红了我耳朵,两小无猜的坏处就是他打的坏主意,你通通能猜到,明明心知肚明还得装无事发生。
我别过头加入讨论,程嵘没为难我,却一直在我耳边发出轻笑。气流涌来,我整个人都僵硬了,脑子一片空白,不敢动,还假装听得认真。
最终敲定后天去游乐园——为了给大家多一点喘息、休整时间。跟班长敲定完,温渺和张晚晴又斗起来了,原因是温渺絮絮叨叨说打不到车,让大家坐他的电动三轮车。
张晚晴勃然大怒:“我今天才当完热点人物,你让我坐电瓶车?”
“怎样,你难道有参加高考吗?你知道作文题目是什么吗?”
反正四处都堵着,我索性靠着程嵘看戏。在两人嘻嘻哈哈打闹时,有车在我们身边艰难掉头,而后拦在了我们跟前。
车门打开,我看见了熟悉的拐杖,程嵘还搭着我的肩,懒洋洋地冲里喊:“爷爷。”
程爷爷靠在黑色的真皮椅上,挑眼帘时的神态和程嵘一模一样:“嗯。”他那双眼睛一眨不眨锁定我的时候,也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程嵘一模一样。
程爷爷问:“考完了?”
这是句废话,可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考完了,感觉考得还不错,211、985都不是问题。”
说完那句话程嵘就加重了他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他还没抗议,程爷爷笑了:“这么神气?小嵘呢,北大清华想去哪儿?”
程嵘没说话,似乎在分辨这话里的玩笑成分,而后才答:“哪家态度好,我就去哪家。”
温渺嘲讽:“臭不要脸!”
别人这么说是夸大其词,程嵘这么说还真不是。不少学校给他打电话,开出的条件一个赛一个好,程嵘烦了才回答:“不去,不报,不读。”那头问不报志愿,不读大学,你考什么呢?程嵘话说得随意又牛气:“我考着玩儿。”
态度能把人气死,偏偏又有气死人的资本,叫人没法说他不是。
最终也没人赏脸坐温渺的电动三轮车,我们甚至抛下他,全上了程家的车。程爷爷让王叔把我们送到西餐厅去,一路上都在听我和张晚晴互相逗捧,老爷子在车里听了一场近距离相声。
下车时我落在最后,程爷爷叫住我,说:“丁小澄,你是个好孩子,爷爷,谢谢你。”
程爷爷已经老了,看着还精神,眼睛却已经混浊了,如同一盏将灭未灭的油灯,还熬着,还亮着,但你知道它已经费尽所有气力了。
廖老师第五次找我,我推门看见了程爷爷。这盏灯为他人世唯一的牵挂苦熬着,竭尽所能想为程嵘铺一条坦**大道。他用皮肤松弛还带着老人斑的手抓着我,央求说他的孙子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程嵘应该大放异彩,他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把他的天资发挥到极致,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困在“丁小澄”这三个字里……我不能成为他的绊脚石,也不能害他变成一个人格不健全的人。
我攀着车门没关,没敢看那眼睛,怕看了就想起程爷爷恳求我时的泪眸,低着头回答:“没什么,本来也该这样。”
车门关上,车子驶离。慢吞吞的我落在最后,程嵘有所察觉,回头看我,问:“怎么了,爷爷跟你说什么了?”
我笑说:“爷爷说我是个好孩子呀!”
“我听见了,他为什么要谢谢你?”
我夸张地怪叫:“喂——我都现场讲相声了,难道不要谢谢我给他带来这么多欢乐吗?以为人人都是你,总爱当闷葫芦。”
程嵘当下变脸,对我动手动脚,掐得我脸变形,叫嚣说:“迟早要让你看看我是不是闷葫芦!”
这话说得很有深意,我不敢往深了问,还好温渺突然从西餐厅里冲出来,叫嚷着替我解围。
“你们磨蹭什么呢?跟你们宣布大好消息,我的歌卖出去了!以后都管我叫音乐人——”
张晚晴替他高兴,嘲讽道:“才两首,你好不好意思?”
温渺大大咧咧:“有一就有二!再说,我又不是只写了两首。”
时光多温柔,拿走一些,就会赋予一些。从前出尽风头的田径运动员成了现在的词曲作者,就像股票中的“V”形反弹,落到最低点就会开始回升,温渺的人生开始回弹了。
人生总会有起起伏伏,算我自负,没有丁小澄的程嵘会陷入低谷,可他也会有“V”形反弹的时候。到那时,他会比现在更耀眼吧?
6月10号,游乐场迎来了高考后的学生“轰炸”。大龄儿童郭德把同去的三十几人拆分成几个小队,玩起了攻防追逐游戏。嬉笑尖叫声比旁边的鬼屋还多,让其他游客误会是在拍什么综艺节目。
游戏结束时有几对同学牵了手就没松开,把郭德吓一跳,半真半假地恼道:“有几对我是猜到了的,但顾妄你是怎么回事?我那么看重你,送你去集训班,你给我带回来一个姑娘?”
周安妮躲在顾妄身后,顾妄大大咧咧地把人揽入怀,祸水东引:“你哪里看重我了,明明最在乎我们‘班对’,程嵘和丁小澄都那样了,你不都当没看见?”
一句话转移视线焦点,我琢磨着怎么还击,程嵘先开口了:“哪样?别瞎说,澄澄还没答应我!”
“哟——”
“哟,澄澄——”
一群人狼嚎似的,我撇下程嵘拽着张晚晴张皇逃窜,没跑出两条街就被他逮住。他还有理有据:“不能去梦想小镇,你往别的地方跑。”
什么意思,我跑了你再来抓?幼不幼稚?
我点着程嵘问:“你干什么了?为什么不让我去梦想小镇?那里有什么?”
程嵘装了一肚子蒜,顾左右而言他。看他和温渺、张晚晴鬼鬼祟祟的样子,我还有什么不能猜到的。所以当夜幕降临,游行的花车停在我们跟前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还觉得好笑,他就给我看这个?
他但笑不语,牵着我上了花车。这次花车上除了工作人员就只有我和他,我们在轻快而甜蜜的音乐里对视,他忽地朝我伸手,欠身说:“May I?”
“你好土啊!”
抱怨是真心的,欢喜也是真心的。
花车前行,一路碰到各自玩耍的同学。程嵘眼尖,揽着我转圈还抽空托着我的手打招呼。被突然叫到名字的同学茫然回头,看到花车再看到我们,脸上全是讶异和佩服,叫嚷说:“还是你们学霸会玩!”
花车驶到梦想小镇,车上的工作人员突然要我们下车。程嵘二话不说,护着我下楼梯,一副惊讶到极致的恼怒模样。
我忍笑,还佯装无动于衷:“别演了,这就是你们偷偷策划的惊喜?也不怎么样……”
“样”字卡住了,头顶一片灯忽地亮了,照亮了这块区域。我才发现与别的地方相比,这里的灯少得可怜,直到那盏巨大的“橙子”灯亮起。
面前的门忽然打开,装潢精致的小洋房里走出一位迪士尼动画中的管家,他欠身,开口就是译制片的腔调:“您回来了。”
“温渺?”我还诧异着,他们竟然说起对白,然后拉着我进了小洋房。打扮成女仆的张晚晴冲过来,嚷嚷:“小姐,您怎么能跟他在一起?”
“喂,你们干吗?”
无论我怎么喋喋不休,他们还是照着台本演下去,其他人物粉墨登场,演员竟然是今天一起玩的同学,其中甚至还有郭德——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国外流行的浸入式表演,而我和程嵘是这部“戏”的主角。
我哭笑不得地进入情节,被引导着说完台词,才发现这是个类似《傲慢与偏见》的简化版。帘幕拉开,刚刚消失不见的程嵘再度出现,换装后的他简直帅到让人窒息。我看着灯光下的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怎么比我还有少女心?
误会接踵而至,见招拆招之后即将走向大团圆结局。我的好姐妹亲手把我推向露台,在那里等着的程嵘长臂一伸将我搂住。
我伏在他怀里,听见他胸膛传来愉悦的笑声,他在我头顶问:“好不好玩?”
“啊?”
“不喜欢这个剧本?”
明明是我没听懂他的话,他反而更加疑惑了,思忖着又说:“还是你更喜欢‘直树与湘琴’?你初中时不是最喜欢玩角色扮演?”
“没有最喜欢!我没有!”妈妈呀,我连埋怨时的声音都不像自己了。
为什么我以前干过这样傻兮兮的事?为什么他还记那么清楚?
等着看最后一幕戏的人都汇聚到露台下的街道上,嚷嚷着:“不是这样,台词错了!表白呀!快点呀!”
好事者的叫嚷引来了路过的游人,他们还跟对方解释:“高考考完了,我们年级第一要跟年级前十表白了。”
听着街道上和房间内所有人的打趣,我慌到只记得捂住通红的脸。
程嵘善解人意地没拦下我,反而调侃说:“那时你总怪我不配合你,今天你想怎样我都配合。”
“喔——”
“哟——”
怪吼怪叫声在街道上、屋子内响起,甚至有人吹起口哨。
“谁要你配合?”
程嵘说:“那就是我请求你配合,什么戏码都好,就像我们刚刚玩的那样,误会重重见招拆招,然后——”
他倏地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小灯牌的发箍,两三秒后灯牌亮起,上面闪着三个字:男朋友。
“把这个‘称号’给我戴上。”
见过要出去遛弯的狗吗?到点它就颠颠地叼着牵引绳来找主人。眼前的灯牌,你可以说它像是游戏中的“称号”,也可以说是我眼前这个人迫不及待想将自己划为我的所有物。傻乎乎又烫乎乎,让我从头到脚都是熨帖的。
“发什么愣啊?”程嵘催促我,握着我的手让我抓住灯牌,牵引着我往他头上戴。
——怎样分辨他对你是依赖而不是喜欢?很简单,问问自己有什么值得人喜欢。喜欢一个人,肯定是他(她)身上至少有一个方面比较优秀,才会令对方产生憧憬。否则谁会喜欢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人?
时间被谁按了慢速播放键,那一两秒里,廖老师告诫的话来来回回在我耳朵里播放,周遭起哄的声音达到一个峰值,我在程嵘错愕的目光里丢掉灯牌。
“丁……”
他没说完的话,没开口的质疑全都被我亲口堵回去。
大家呆愣几秒,而后爆发出巨大的号叫。程小嵘瞪大眼还有心思分神,被我勾着脖颈,再度深吻。
哪怕明知以后一定会后悔,至少这一刻我不悔。
我私心以为没给他戴上灯牌我们便不算开始。可是在程嵘眼里、所有人眼里,我们已然在一起,因此志愿填报那天程嵘一身煞气找进机房时,所有人都那样诧异。
这些原本不该我面对的。
依照廖老师和程爷爷商讨的,瞒到程嵘提前出国接受治疗,之后的一切全都不与我相干。却没想到,他竟然突破重重阻碍,偷了护照买机票回国。
手机没电的我没得到任何预告,直到我目击程嵘眼里**裸的受伤,他红着眼的模样像极了落单的狼,惶惶不安,又狠厉搏命。
他掀翻了桌椅,拽着我出去,被我甩开手也只是梗着脖子,红着眼问:“你会跟我去留学的,对吧?你告诉我你没有骗我,你没有联合他们骗我——”
有人扒在机房门边指指点点,有人嘀嘀咕咕问“班对”怎么了,有人说丁小澄是不是骗感情。各类猜测几乎把我形容成“现代版陈世美”,但这些舆论的杀伤力都不及程嵘惊惶倔强还带着恨的眼神。
那眼神叫我于心有愧。
程嵘上来拽我的手,见我躲闪时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卸下自己的背包,掏出材料给我看:“你都拿到offer了,我们都计划好了……”
一眼扫过去,原来我哄骗他时做的“留学愿望清单”写了一个B6小本子那么多,原来他都老老实实对每个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做了“攻略”。
嗓子眼里的酸楚叠加酸楚,声带生了锈,我张了嘴却发不出声。他待我一贯这样柔软,我怎么敢横刀相向?
我抓着他手臂,深深吸气,沉淀了汹涌的泪意,安抚他说:“嘘,程小嵘,我们都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们也是为了你好,先好好接受治疗,好吗?”
程嵘霎时间变了脸,执拗地说:“我没病!我已经好了——”
“你要我挨个指着这里的人问你他们分别是谁吗?你明明是背下来的,你明明是在欺骗我们!”
程嵘在国外待的这段时间里,程爷爷找了国外的心理医生给他做了评测。结果的确如廖老师猜测的那样,程嵘将自己囿于安全点,并且不愿意改变。
那时我才肯定,我这么做没错。
他是聪明的,不然也没法将一切瞒得天衣无缝,三四年不出丁点纰漏。可他的缜密和聪明都用在对付心理医生上,用来维持他自以为自在的安全感上。
我并不是没问过,建议廖老师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谈,不一定要用欺骗他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廖老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说:“我都分不清他什么时候是真诚的,什么时候是存心欺骗。开诚布公,难保他不会为了保住安全点而改变态度。”
就像此刻,他太聪明了,立刻明白我的态度,立刻明白我们的意图,转为哀兵政策,央求说:“我会配合治疗的,你陪我一起不行吗?我保证配合治疗,只要你出国盯着我,我一定配合,我什么都配合。你去把志愿改了,我们一起……”
我摇头,他截住了话头。
“程小嵘,你乖一点。就算没有你这个事,我出国也挺吃力。不出国也没关系,我们高一高二不也分开过……”
程嵘眉眼间蓄满了伤心,忽地转为怨怼,但语气已经平缓了:“这不一样。丁小澄,这次跟那次不一样。”
我错以为他终于冷静,终于能接受。
程嵘开口,字字句句全是诛心之言,他说:“这次是背叛。你说过你永远不会背叛我,永远不对我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再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出国?”
“我……”
这不算背叛,这不是背叛!
我得解释的,我得辩驳,可强行让他认同我的观念,把这一切不以“背叛”记名又能怎样?无论问我多少次,我也不能跟他出国。
一个垂垂老矣的老爷子拄着拐杖哀求我,说:我不能让孙子就这样过一辈子,他该有出息,有大作为的!他得接受治疗,必须接受治疗。
我能拒绝谁?我能答应谁?谁非要把选择权交给我,让我来充当绝世恶人?
“丁小澄——”
他还叫我的名字,声声泣血,撕扯着我心肺。
原来歌词写“会呼吸的痛”不是骗人的,我快要喘不上气,我快要难受致死了。他还一字一顿地说话,喊着我的名字:“丁小澄,我计划那些无非是想跟你一起。那里有我亲手编织的‘家’,你不要,那就丢掉。但你想清楚了,你丢的不是‘家’,是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