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琦珍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欧洲圣托里尼岛度假,这里的火山遗迹与古堡让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她在圣托里尼岛已小住了一段时间,沉湎久了,偶尔也会冒出过定居于此处的念头。
当她看到那个跨过太平洋,又隔着大西洋的电话时,心下是有过火焰的,就像沉寂已久的岩浆又开始膨胀。
她用极其云淡风轻,极其不在意的口吻回复对方,甚至还带着几分讽刺。
“那你求我呀?”听着特欢乐特明媚,像一个骄纵爱捉弄人的小孩?
“我求你。”
如果没有网络延迟,她应该会在0。01秒之后立即听到他的回答。
她一下子掐了电话,掐断他有可能再传来的消息。
想捉弄人的小孩反被人捉弄了。
她先是觉得好笑,笑了一小阵。
然后开始不愤,开始骂他,幸亏此时酒店只有她自己,朋友出去听音乐会了,她自言自语地骂他,一个声音骂他,后来一个声音开始骂自己。
这样自己和自己互掐,倒是也很热闹,行李也收拾完了。
傍晚,她去酒吧找朋友,路上不时有几个穿着花衬衫的小伙,在用希腊语或是英语与她打招呼。
他们大多眉眼深邃十分深情的样子,这里的人很美,风景更是美。
此时她的红色裙摆,被沿途的海风吹的花枝乱颤,但是她的心再没颤起来。
当她接起电话的时候,她就知道,她不再属于这里。
回去的行程很赶,朋友被她搅的有些不开心,打算自行南下土耳其。
沈琦珍从没被人这样当面说过,当下脸色也不好看,但毕竟是自己失信,只能好声好气道:“正好赶上这班飞机,要么转机转死人,要么要拖一周。亲爱的,下一个季度的限量新包我包了,就当我的歉意,好不好嘛?”
等她上了飞机,望着下面那片自己待过的故土,见过的人。
真的要到达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毕竟这也不是火急火燎的事情。
是因为拖太久了吗,拖的她也没了心性,即使结果是那样,她也不想再拖着了。
七年,生物学家说,人全身的细胞都换了一遍,你就不再是那个自己。
可她回想起那些事,记忆却还是很清晰,是脑细胞在代谢萎缩之前将记忆复制了一分,还是她在死箍着不放开。
她的朋友圈已经很久没有故乡的人了,是奢靡的生活,是火红的笑容,是与她一样家世身份的朋友。
可是谁知道,沈琦珍不幸福。
很多人以为沈琦珍是幸福的,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且父母恩爱有加。
而她自己本身长相靓丽,性格活泼。脑袋瓜也是极聪明的。
沈琦珍是在很多同龄人的羡慕中长大的,她是那个投胎幸运儿。
可就是这样教科书般的家庭,父母的爱也参会差不齐。
也许人们会劝说,重男轻女在注重宗祠势力、爱烧香拜佛的南方小城就是常态,是人之常情。
但沈琦珍父母受过高等教育,也只有她一个女儿,家庭资源富足,子女不用争抢,可按需分配。
也许有人们还会劝说,沈家该给她的都给过她,也没少给她一分。如果琦珍是个男孩,有这些也可以大闹天空了。为什么是男孩就可以大闹天空。
在《红楼梦》中,年过半百,荒**无度的贾赦心里也记着贾母偏心,曾在中秋家宴上用笑话讥讽贾母。
有说了一句用针心针肋条可以医治心火,肋条虽离心远。
贾赦便回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做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
这笑话惹得贾母不悦,母子更加离心。贾赦要鸳鸯,也要母亲的宠爱。纵然跃进千帆,尽享人间欢乐。在贾母面前,他也是个儿子,会计较母亲是不是多爱弟弟一分。
何况沈琦珍,众人艳羡捧着的沈琦珍。沈琦珍7岁那年,沈家终于有了一个期待许久的男孙。
其实这事不用惊奇,自他们拥有琦珍的那一天,就知道会有一个意宝。
他们的名字取自奇珍异宝,琦珍有了意宝才是奇珍异宝。
但毕竟奇珍不是意宝。
小孙子才是老头子的眼珠子。
沈老太太对于意宝的宠爱自是不再话下。但是琦珍一家与老太太不住在一起,倒是也还好。
沈琦珍的母亲曾瑶毕业于全国有名的财经大学,小的时候也抱怨过母亲让自己照顾三个弟弟花了很多时间,耽误了学习。
但她最终还是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
大学又遇上家里经商的沈遇贤,改变了阶级。
成了娘家经济主要依仗的曾瑶,偶尔也会笑谈父母的重男轻女。
可结了婚的女人很快从珍珠变成鱼眼珠。
在沈家的压力下,她会在意家里没有一个穿虎头鞋的,家里没有一个调皮捣蛋的带把的。
沈琦珍已经不记得弟弟刚到这个家庭的时候是怎样,是怎样的剥夺所有的眼光。
那时候的她身上一定没有光。
她能记得的是,她在学校里花团锦簇,小朋友和老师都喜欢她,可当她高高兴兴的回家的时候。
意宝和妈妈早已经在餐桌上吃饭了,意宝张着带米粒的嘴巴,露出小虎牙,惹得妈妈连连笑。
妈妈会等爸爸吃饭,会等意宝吃饭,但是不会等她。
七八岁的沈琦珍很娇纵,狗嫌人厌。
沈意宝上一年级的时候,曾瑶会放下自己的工作,帮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写。
但是沈琦珍自小是自己学习的,每次学校布置听写的时候,她都是自己抄写,再交给老师,那些字她早就知道了。
她也嫌弃听写麻烦,怪浪费时间。
但是意宝自从步入一年级以后,妈妈每天都会辅导他的功课。有一次,琦珍也在旁边,意宝被听写和改正的啼哭和烦闷。
她突然跃跃欲试,便说:“妈妈,你帮我听写英语吧,我都不会。”
老师是真的也有布置作业的。
“你那么大了,哪里还有听写作业的?”
曾瑶还是看着意宝的作业本,注意力还在那里。
琦珍开始小生气,“老师真的布置了。”
她气闷地又复述了一遍,“老师真的布置了。”
曾瑶有点烦躁此时不懂事的女儿,“哪里有这么大的人还听写。”
看着噘嘴,一会可能也要啼哭的女儿,曾瑶还是没有改变心意,不耐烦道,“你要真的想听写,我给你请辅导老师吧。”
琦珍果然开始噘嘴,啼哭,在闹脾气,恨恨地看着沈意宝,越来越讨厌他。
后来琦珍也已默默地知道了,意宝在家里比她重要。虽然在学校那里,在老师眼里,她依然是最重要的之一。
她也是爱记恨的,她一直等着意宝上了初中,发现曾瑶还在给意宝辅导功课,即使意宝很烦恼这样的管教。
妈妈唯一一次打她也是因为意宝,在外婆家的时候,她和意宝调皮跑到楼上去玩。
她走开一会,回来发现意宝一个人坐在窗户外面玩,因为是四楼,所以窗户外面没有防护栏。
意宝还在笑嘻嘻地说要看外面的鸟儿。
她一下吓坏了,不让自己害怕,把意宝哄进来,意宝的脚踏回来的时候,她才开始骂他。
这引来了大人,曾瑶知道了事情经过后,立即大怒,给了她一巴掌,之后大为恸哭,只抱着意宝,不让别人靠近。
意宝被吓得也是鼻涕眼泪,熬着嗓子红着脸在哭。
沈琦珍又急又怕,只能掉眼泪,不敢还嘴,那是她第一次见妈妈哭。
大悲之后,曾瑶缓过来一些,动情又悲伤,她说:“若是意宝掉下去了,她会跟着跳下去。”
整个家里被弄得哄哄乱乱,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都来了。
琦珍在哭,如果妈妈真的跟着弟弟跳下去了,留下她,她该怎么办。
她只想和跟着自己最爱的儿子离开,爸爸会恨她吗?
青春期的琦珍更敏感倔强易激,可是意宝才八九岁,长得还像个宝宝似的,他更可爱了,妈妈只有看着他的时候有星星眼。
她和意宝一起说话的时候,妈妈的眼睛只会看意宝,妈妈仰着头看意宝,鼓励他,肯定他。
琦珍在一边看着妈妈看看意宝。
只有等意宝走了以后,她才会把眼神看向她。
琦珍也为父母偏心的事与他们吵架过,他们没有人理解,只觉得她是生活太幸福才会想的这么多,把那些又闲游小的事情反复叨念。
他们不可能为了那些根本不在意的小事,对琦珍说抱歉的。
是呀,琦珍还是沈家唯一的女儿,除了在父母面前,其他所有的人都会捧着她。
以前她争的是妈妈的星星眼,妈妈给她听写一次英语,妈妈等她回家才吃饭。
后来,琦珍就不争了,因为意宝生病了,急性粒性白血病,他的脸总是发白,随便碰一下就会出血,出完血又开始持续发热。
像武侠小说种了奇毒的少年,好不了,一点一点消耗折磨殆尽。
妈妈辞了工作,爸爸放下生意,去欧洲陪意宝治病。
那个时候家人有移民欧洲的打算,沈琦珍也想去,但是被安排在国内。意宝的病情比较稳定了之后,就在英国上学。沈遇贤两头跑,琦珍被安排在国内念完高中。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把自己隔离于三口之家之外,她和意宝打电话的时候说:“意宝,你爸呢,你妈呢?”
他们一家三口都在英国,沈家大别墅就她一个人住着。
她开始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庭,有一个人不会让她觉得有一点点的偏心人,只爱她。
她表面上还是会说:“等高中毕业,就去欧洲留学。”但是心里并没有期待。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陆啟成。在金江的大桥上,他背着一个女孩。
那天雨下的很大,李韦达载她去机场接妈妈和意宝,她们回来办理移民手续。
她一下就看痴了,一下触动很大,她觉得那是她想要的样子。
从小到大喜欢她的男孩也许多,但是接触过后,都被她的脾气劝退,没有深入接触过,她也不在乎。
她的生活有很多事情去忙,她花了太多的精力在家庭,父母的偏爱,意宝的病。
到头来发现,这么多年的恣意任性,没有一人走进她心里,也没有认识几个可以称呼朋友的人。
在学校里遇见陆啟成,她先是欣喜,但是陆啟成没有给她太多好脸,她的脾气与小心性也就上来了,凭什么受这个气。
陆啟成比所有人都会气她,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但她气人与折磨人的方法也多的很。
王胜忠对陆啟成总是刁难,阴阳怪气的,陆啟成早期相对缄默,后来被激的明显不耐烦,平静下掩藏着愤愤。时不时会气一下他,宁愿气完再受罚。
而她很受王胜忠偏爱,陆啟成像是那个不受偏爱的自己,比她惨。她竟也渐渐心生一点点不忍心。
陆啟成真正敲开她心扉的敲门砖,是救她的那次。他明明那么受王胜忠讨厌,但是在王胜忠对她伸出咸猪手的时候救她。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心里,她在可能被猥0亵的时候,他救了她。每一个都到她的点了。
但是他也有自己偏爱的人,安安静静地就能受他的偏爱。
于是,她故意叫陆念湘帮她换位置,告诉他陆啟成要和她同桌。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陆啟成本就也知道她会是这样的人。
成功了就好,不成功也没事。
她把那副雨中的画夹进陆念湘的书,因为两人的书皮一样,她可以说自己夹错了。
但收获甚微,这两件事像石沉大海,没有起一点涟漪。
终于是到老天偏爱她,她误打误撞带着陆啟成见到苏董年,两人相认了。
从那个时候陆啟成就变了,他开始对她好一些,主要表现在会主动,主动邀她放学一起吃饭,主动帮她拿课本。
都是很小不足挂齿的事情。但是每一次他的主动,她总能察觉到,每一次心里都会想很多。现在想来,那时候他就想利用她对他的喜欢。
苏董年与她爷爷是故交,两位老人小时候一起长大。所以,两家的关系就不仅是生意往来的利益关系,因为这种感情随时会随着利益刮风又瓦解。
他们两家是友谊,这比利益牢靠的很。
苏董年对她的喜欢也就不是喜欢一个优秀的小辈,带着一点爷爷对孙女的疼爱。
早期苏董年只是想给陆啟成一笔钱,以弥补愧疚。
她告诉苏董年两人已经相互喜欢很久,她故意娇羞的说道:“苏爷爷,你和爷爷这么好,我和啟成以后要是结婚了,我们沈苏两家是不是可以合并在一起,成立一个沈苏公司,杀遍全国。”
她说的时候很天真,没有想过其后的利益瓜葛,财产继承问题,完完全全一个小女儿情态。
她之所以有勇气这么说,依仗的是陆啟成对她一点点主动示好,让她觉得有希望。
苏董年只有一个儿子,但是听说在海外潇洒人生,不喜欢女人,不可能传承香火。
苏董年考量了很久,做了决定,要陆啟成去德国念书。这意味着,他把他当做继承人培养。
当时,沈苏两家的氛围都以为两人的结合会让两家人更加紧密,于是都乐见其成。
两个人也没反对,苏啟成不大说话,在关键时刻他总是缄默与顺从。
她以为陆啟成已经接受她,也会默默爱上她。
因为他和陆念湘是同乡,所以关系亲密。而现在这种关系转接到他们身上,他们会去只有彼此认识的的异国他乡,相互扶持。
但一切不尽如人意。
“尊敬的乘客,您好,现在……”
沈琦珍摘下耳机,到了。她打着哈欠,松动身体,恍若一梦。
这次来接她的不仅仅是李韦达,还有沈意宝,意宝挥着手,跳跃着,喊着:“姐姐,姐姐。”
他又是那么兴奋,好像她是他亲亲姐姐似的。
喔,的确,她是他亲生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