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想當救世主

第一百六十一話橙之門:迷宮(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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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上的灼熱慢慢退去,何尋昕睜開眼睛,一堵高牆擋在了身前,上麵刻有鷹首獅身蛇尾的浮雕,凹槽內還有特殊的象形文字和壁畫。

何尋昕再一抬頭,亭台樓閣,千百房屋,無限回廊,曲曲折折……

“米諾斯迷宮?”何尋昕一驚,自己怎麽又回來了?

然而更為讓他吃驚的是,他一回頭並沒有找到琉璃的身影,他又低聲喚了幾聲,連小豬都沒有回應,係統內的頻道一片死寂。

“別找了,你的夥伴們都不在這裏。”牆頭處傳來了一道聲音。

何尋昕抬起頭,蓋亞正趴在牆上,懶洋洋地眯著眼睛抖抖耳朵,像是一隻出來曬太陽的懶貓。

可它那雙血紅的眼睛裏怎麽看都覺得透著一股不祥,被它盯著總覺得後背發涼。

而且它說的是夥伴“們”……難道它知道小豬的存在?

何尋昕努力讓自己顯得沉穩一點,“這裏是哪裏?”

“你剛才不是認出來了嗎?米諾斯迷宮。”蓋亞指了指它身下的牆麵。

那些浮雕都是克裏特王國所特有的,更何況何尋昕之前剛從這裏走過,不可能認不出來。

何尋昕隻是想不懂,他剛剛明明在地球上空,怎麽一眨眼又回到了這裏,而且琉璃又去哪裏了呢?他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蓋亞眯著眼睛看著他,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便說道:

“人的內心就是一座迷宮,恐懼會使你在其中迷了路,永世不得逃離掙脫。”

何尋昕也盯著它看了半晌,也才想起來了什麽,“這就是你說的提示?”

蓋亞說過,每一次他們要抓到它卻失手的時候,它都會給他們一個提示,但又沒說這個提示是什麽用意。

何尋昕曾認為是用來破解米諾斯迷宮謎題的,可實際上這座迷宮用一對羽毛翅膀就能輕易飛出去,根本困不住他。

“你其實一直在恐懼圍成的迷宮之中從未出去過。人類就是這樣脆弱,永遠不可能戰勝自己的恐懼,彩虹橋的試驗本就不是為人類準備的,我隻能說你來錯地方了。”蓋亞幽幽地說道。

“什麽意思?你想叫我退出?我告訴你沒這可能。”何尋昕斷然拒絕,他答應了琉璃要通關彩虹橋,怎麽可能半途而廢臨陣脫逃。

“你還不明白嗎?你已經沉陷在你內心深處的恐懼之中了。”蓋亞望著他,“你害怕難題,所以你抓不到我,我會飛會千變萬化會上天遁地都是源自你心底的恐懼。”

“這算什麽?”何尋昕皺起眉頭,“你是食夢貘?”

“是你自己的心建起了一座迷宮,最後困住了你自己。”蓋亞繼續說道,“你怕怪物,才有了米諾陶洛斯;怕向來喜愛的曆史地理成了虛幻,所以看到破損不堪的世界;怕被丟下孤身一人,你再看看你現在……”

你怕被丟下孤身一人,所以你現在隻剩你自己。

何尋昕算是聽懂了:“也就是說我怕什麽就來什麽?那是不是我什麽都不怕就可以萬敵不侵?抓到你也是輕而易舉?”

“你可以試試,可人類是不可能戰勝心中的恐懼的。”蓋亞露出壞笑的表情。

“切,這有何難?”何尋昕不以為然。

他閉上了眼睛,在心中默念道:我不害怕,我不害怕,我什麽都不怕……

“救命啊!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們?”耳邊忽而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哭聲。

何尋昕覺得莫名其妙,他正在給自己做心理暗示呢,誰這麽煞風景?

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女孩子背著比她高出一頭的男孩從一堵高牆背後跑出來,女孩很匆忙,體力也顯然有些不支,跑得跌跌撞撞,總覺得下一秒就會摔倒在地。

何尋昕看清了女孩的臉,忽而心中一道霹靂聲起:“湘??”

湘抬起臉來望向他,小小的臉蛋上滿是塵土和血跡,明亮的大眼睛底下垂著兩道晶瑩的淚痕,她看到何尋昕的時候眼睛一亮,像是絕望之際看到救星到來。

“何哥哥!何哥哥救救我們,我哥哥他……”

“你哥哥?瓊?他怎麽了?”何尋昕一頭霧水地靠過去。

他幫著湘把瓊從她的背上放下來,瓊躺在地上,臉色蒼白,麵目扭曲,一隻手緊緊地攥著胸口,像是感受到了劇烈的疼痛。

何尋昕一頓,又低下頭去貼在瓊的胸口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死……死了?”何尋昕渾身一震。

“怎麽會?不會的……我哥哥他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湘又嚎啕大哭了起來,埋在瓊的身上,身子一顫一顫。

何尋昕隻覺得自己的大腦一陣混沌,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怎麽突然就死人了?湘和瓊又怎麽會在這裏?他們不可能會接受彩虹橋的試煉啊!

可沒有時間給他多想,從剛才湘跑出來的高牆背後,又躥出來一個人影,穿著灰色的長袍,一頭白發,正陰惻惻地對著這邊邪笑著。

最可怕的是,這個人的胸口被人剜下一塊肉來,露出身體內部的構造,那裏掛著一顆鐵青色不再跳動的心髒。

是那個巫師!何尋昕又是一驚。

巫師顯然也看到何尋昕了,他一邊陰笑著晃悠著身子走過來,一邊又指著自己的胸口對何尋昕說道:

“既然我的心髒不能用了,那我找顆能跳的安上去不就行了?我不是誰的傀儡,誰也別想操控我,我從此隻活我自己的!”

他朝著湘挪過去,可湘卻隻顧著趴在瓊身上哭個沒完,不知道有個惡人在打她心髒的主意。

何尋昕想起來了,巫師之前在湘或瓊的身上下過替死咒,在他死去的時候,會有傀儡為他擋過一死,現在看來,這個傀儡就是瓊了。

現在他又打起了湘的主意,何尋昕一陣著急,想叫湘趕緊跑,可他的身子卻動彈不得。

一低頭才發現自己的身邊落滿了血跡,血潭裏伸出無數觸手將他牢牢地綁死了,他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是巫師的法術,他之前也見過,巫師曾用這招讓生化人和自己同歸於盡。

何尋昕心急如焚,一抬頭忽然看到牆頭上蹲著一隻兔子,正用血紅色的眼睛看著他。他忽然恍然大悟,這些不過是他心裏恐懼所造出來的幻影!

當他想明白這件事的時候,湘和瓊都消失了,巫師也不見了身影,他動了動身子,血潭也退去了,他恢複了自由!

“看吧!我說了,我可以克服恐懼!”何尋昕朝著那隻兔子強調道。

但兔子隻是趴下了身子,腦袋抵在牆麵上,那樣子像是擺出了姿勢正等著看好戲上場的模樣,何尋昕不由得一愣,不知道它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找到你了……”又有人說話,何尋昕轉頭看去,看到駁爺站在牆側,正用憤怒的眼神盯著他。

他的身上還掛著血,衣衫淩亂,像是剛和人打鬥過,很是狼狽。

“你也來?”何尋昕冷哼一聲,“還想再打一架?”

他既然已經看穿了玄機,自然知道這不過是恐懼的內心所幻化出來的幻象罷了,這麽一想也就不覺得害怕了,反而硬氣起來。

駁爺卻沒有上前動手,更沒有理睬他,他隻是瞪著他,然後轉身打開了牆邊的一扇門,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最後還不忘回過頭挑釁似的瞪了何尋昕一眼。

“什麽亂七八糟的?”何尋昕納悶,他都看出這是幻境了,駁爺怎麽還沒消失?

更為奇怪的是,這明明一堵實心牆,他為什麽可以從牆麵上開一道門出來?而且門後似乎別有洞天,裏麵傳來嘈雜喧鬧的動靜,人聲鼎沸。

何尋昕挪了幾步湊到門口往裏麵望了一眼,這一眼就叫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門背後是一間餐廳,內部布置得奢華精致,君竹盆栽、巨幅屏風、長桌、繡花餐布、銀質刀叉……駁爺在長桌的主位落座。

他忽然換了一身行頭,穿著整齊的西裝,打著黑色領帶,發亮的皮鞋一塵不染,頭發梳成油光水亮的大背頭,儼然沒有之前那副落魄的模樣,他身上連一點傷口都瞧不見。

駁爺舉杯,落座的賓客也舉杯,桌麵底下有金幣呼啦啦搖動的動向,屏風外也有裁判吹哨和武裝格鬥的聲響。

何尋昕自然知道這裏何處,他也跟著望向屏風背後,那裏是一間地下格鬥場,台上舉辦的是山寨版的三方會審,他盯著場上看,屏住了呼吸。

就和當時的他所見一樣,琉璃一身白衣滿身破洞地被帶到了格鬥場上,她的兩側是磨刀霍霍的魔法傀儡和掌間電光湧動的機器人。

又是一場噩夢!何尋昕看出來了,他隻想著怎麽從這夢境裏醒過來才是最要緊的。

“你還不動手嗎?”有人問。

“什麽?”何尋昕一愣。

“你還不動手嗎?”蓋亞站在邊繩上,手裏捏著一枚口哨,盯著他問。

“什麽動不動手……你拿著哨子幹什麽……”何尋昕徹底懵了。

何尋昕一低頭,卻發現自己的手臂上帶著瑩藍色的電光,手臂外套著一層鐵皮,用鉚釘和粗壯的線圈極為簡陋地捆在了一起,勉強做出一副盔甲的外殼來。

他又扭過頭,看到的是另外兩個方方的牆角和邊繩,一角站著舉著長鏈的骷髏傀儡,一角是瘦弱無力的琉璃。

再往外麵看去,是黑壓壓烏泱泱的觀眾圍了一圈又一圈,他們神情興奮,他們翹首以待。

他們……他們在等什麽?何尋昕心裏湧起強烈的不安。

蓋亞悠哉地在邊繩上走動,它居然穿著裁判的衣服!它走到哪觀眾的眼睛就跟到哪,仿佛這麽幾百雙眼睛都瞎得看不出來他們的裁判忽然變成了一隻兔子!

蓋亞吹響了口哨,何尋昕感到鐵殼中傳來蒸汽的嗚嗚聲,身體擅自動了起來,他手中的鐵拳高高舉起,對向的居然是牆角的琉璃!

他這下才明白過來,他是在一具機器人的鐵殼之中,而這具軀體並不受自己的控製,是被背後的機械師遠程操控的!

他……他居然要向琉璃揮拳?

這一定是噩夢!是噩夢!可為什麽……為什麽我還沒醒過來?

“現在你明白了?人心裏的恐懼是永遠不可逃避的。在你的心中,其實一直害怕自己某天成了殺死自己夥伴的劊子手對不對?你無法否認,因為這就是你的恐懼,也是你一輩子的迷宮。”

“放屁!放屁!”何尋昕粗俗地罵道,可他卻完全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

他最後憤怒地張口就咬,在他的嘴邊正好就有一根漆皮包裹的電線,他毫不猶豫地咬斷了那根電線,電火光在他的嘴角閃爍,像是刀割上去一樣疼。

但機器人倏地不動了,何尋昕一陣竊喜,找到豁口從內部打開了鐵殼,從中掙脫出來。

他蹲下身抱起琉璃就往外跑,往一開始他進入這個噩夢的大門跑去,他要離開這裏,他要醒過來!

“既然知道是噩夢的話,為什麽還要帶著她一起走呢?”蓋亞在他的身後問道,它還穿著那身可笑的裁判服,像是《貓和老鼠》裏的角色。

“閉嘴!關你屁事!”何尋昕罵道,背著琉璃就往外跑。

他打開了門,正要往外跑,卻又愣在了門口。

他的確開了門,可門外並不是米諾斯迷宮,而是另一間餐廳,餐廳主位的駁爺舉杯,屏風後的格鬥場上就有人血灑當場。

何尋昕呆了,他看看身後,確實是格鬥場。可他看了一眼門後,也是一間格鬥場,門後的那間格鬥場上,套著機器人外殼的何尋昕正朝著琉璃高高地舉起了拳頭。

這是什麽,怎麽還有一個“我”?為什麽這個“我”也想要傷害琉璃?

何尋昕怒吼一聲踹上了門,這次他不走這道門了,他還知道其他的路線,離開這個地下格鬥場的路。

他鑽進一條小道,小道的盡頭是一座男女廁所,他之前來過的,所以記得。

他闖進男廁裏,推開窗戶正要往外爬,結果窗戶打開正對著的還是一座格鬥場,格鬥場的機器人背後噴出濃濃的白色蒸汽,把無助的琉璃狠狠地撞翻在地。

“靠!”

何尋昕是真的動怒了,他又打開另一扇窗,這一扇窗後的景象更是殘忍,機器人已經用魔法傀儡丟過來的長鐮割開了琉璃的喉管,鮮血如長幡高高揚起再又如雨點般灑落……

“靠靠靠靠靠靠靠靠!!!”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門和窗?為什麽每一道門窗後都在舉行著一場格鬥賽呢?難道這個世界上時時刻刻總有人,在不擇手段地殺害長久陪伴自己的人嗎?

“別給我看了!別再給我看了!別再給我……看了啊……”

何尋昕怒吼起來,咆哮起來,他憤怒地想跳腳,他暴躁地想要毀掉一些什麽東西。可他最後還是跪在了地上,咆哮隱隱成了哽咽聲、嗚咽聲……

他像是一個丟失了最愛的東西的小孩,在路邊瘋狂地落下眼淚來,但他又緊咬著牙關,一點聲音都不發出來。

人的內心就是一座迷宮,恐懼就是它的養料,它會把迷宮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複雜,直到最後深陷其中的人再也走不出去,永遠地留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