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1-3册)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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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平安坊十来个街区远的大井巷太守府里,叶伯仁坐在东厢房的椅子上,疲惫的面容却遮掩不住他那双锐利的眼睛。

他望着站在面前的周云松,轻声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最近局势进一步恶化,最好不要再来我这儿了。”

“大人,我们这几天尽全力在竟陵子台和沧浪亭附近调查了。”周云松说道,“不过我们很没用,什么线索也没有发现。这两天,整个姑苏城都在传苏浙省要将大人革职问罪,所以我特来问问,如果侯瑞真的有这个企图,我一定会想办法全力保护大人周全。”

叶伯仁微微一笑,“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苏浙省要革我职的事情,我可还没有听说。倘若事情真的发展到那一步,恐怕靠你们也很难保护我的周全吧。”

“大人!”周云松对叶伯仁不紧不慢的样子很是担忧,他上前一步说道,“倘若侯瑞真的已经变成魔教,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扫除障碍,大人必须要及时防范,甚至要以攻为守才行!”

“以攻为守?”叶伯仁摇头。

“苏浙省追查安护镖局不利,打压寒山盟,私刑处置武校同学,纵容三山堂欺行霸市,我们抢先奏请朝廷来罢免侯大人!”周云松说。

“侯大人是当朝从二品的官员,下级官员若是要去弹劾他,必须是极大的罪行,而且要有确凿无疑的人证和物证才行。”叶伯仁说道,“侯大人抓捕寒山盟,是有未央宫禁令作为依据的,安护镖局和三山堂的事情,最多也就是执政不力,绝构不成弹劾的罪状。”

“那真言露呢?”周云松像是已经预料到叶大人会驳回他之前的提议,“杨益樵服下真言露后变成了魔教玉衡坛的教使谭志,这是叶大人亲见的!如果我们能设法让侯瑞也服下真言露,就可以直接证明他是魔教教徒……”

叶大人笑了,“你们之前对程少斌使用了真言露吧?”

周云松脸一红,不说话。

“让侯大人服下真言露,这谈何容易?”叶大人露出苦笑,“再说真言露的药效还没有得到典律部的认可呢。你们以为杨教授和龚教授现在在帝京城干什么?就是在走程序让药督府认可你们从柳铭卿大人遗物中得来的真言露配方是真实有效的。只有药督府确立了真言露的效用,典律部才能确立真言露在刑狱府判罪时可以进入到证据链中,这样才有可能建立起记忆移植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的司法依据,未来才有可能对侯大人的身份提出合理怀疑……”

周云松听完这番话,心中暗自佩服叶大人远远比他们想的更加深入和全面。轩辕朝的律政体系在历朝历代里已经算是比较先进严谨的了,只有在体系里正确的环节建立起被认可的逻辑事实,未来才有可能合理合法地扳倒侯大人,否则像他们这样一厢情愿地胡来,只会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所以叶大人并不是真的不紧不慢,而是在按照最合理的方案部署。

“那……这程序走得如何了?”

叶伯仁叹了口气,“这种事情,举证论证环节极多,流程极为琐碎,谁也说不准。”

“我本来是想,再过几天就是谷雨节,”周云松道,“如果那时真言露的效用能够确立,那我们趁着六皇子殿下来寒山寺还愿,就可以请他下诏把怀疑名单上的人都请过来陪同……”

周云松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利用六皇子把当年可能被李天道种植了记忆的人都请到一起,然后使用真言露对他们的身份进行确认。叶伯仁对周云松的话并没有立即评论,而是陷入了沉思,可见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他很快就又摇了摇头。

“这个办法不妥。六皇子殿下身系朝廷和武林的未来,不能让他轻易涉险参与如此危险的事情,而且谷雨节这种日子,人流极大,身份混杂,把可能被移植魔教记忆的人刻意聚到一起,万一对方有所觉察,采取反制行动,后果就会不堪设想。”

周云松知道叶大人的担忧是很有道理的。

这姑苏城的谷雨节和绍兴梅山江的清明社戏、杭州西湖的元宵灯会以及金陵的端午龙舟赛并称为江南四大庆典活动。不过其余三者都是继承前朝的风俗,只有姑苏城的谷雨节却是从轩辕朝才兴起的一个独特的节日。

从轩辕三年开始,姑苏城的第一任太守每年都会在城南盘门的城楼上举行祭农神的仪式,向老天祈求恩惠,让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姑苏城附近的庄稼人都会赶着车,坐着船汇集到城门下跟着祈愿。仪式结束后,他们会扶老携幼地到姑苏城里逛上一天,购置布料和生活用品。对于年轻的农家汉子来说,这一天也是他们趁着到城里游玩向自己倾慕的对象表白的大好时机。农家少女们则会穿着鲜艳的衣服,头上插戴着新鲜采摘的春花,等着或大胆或羞涩的男孩来找她们搭讪。

最近二十几年来,姑苏城的风气渐渐开放,“谷雨节”的内涵也悄悄地变得更加丰富。原本这一天城中的富家子弟几乎都闭门不出,因为大街上全是乡下来的庄稼人。可那些正统保守的绅宦人家里时不时也总会出几个大胆的少年男女,他们趁此机会瞒着父母也作乡风村俗的打扮混入人流当中去悄悄和情人私会。甚至在黄昏的时候一起出城,到田野花丛间去做些亲昵的事,满足少年人的好奇。

两代人下来,姑苏城里许多父母对情窦初开的子女在这一天里做些不太出格的荒唐事也就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少顽心未泯的还会自己装扮成村姑农夫,上街闲逛,久而久之竟演变出了一套独特的风俗,“谷雨节”成了整个姑苏城不分地位,不分阶层,所有人都穿红戴绿、插花携柳地嬉戏欢闹的节日。

这种风俗的演变对史学家来说意味着社会朝着平等、宽容的方向进步,是姑苏城留给华夏历史的文明印记,但是对于以维护姑苏城安全为己任的叶大人来说,却也是一个重大的安全隐患。

“可是如果不请求皇子殿下的帮助,局势一定是越来越被动啊!”周云松还是忍不住担忧。

叶大人正待回答,却听见一阵脚步声迫近了东厢房。

“叶大人,重案台岳捕头求见。”有人禀告。

叶大人想了想,示意周云松暂避到内室去,然后道,“请岳捕头进来。”

过了片刻,岳衡走进来给叶大人见礼。他迈着大步子一走进来叶大人就觉察出有什么不对。这个身材不高但是非常结实的捕头从来步履沉稳,但是今天却明显有些散乱。

“叶大人,出大事了。”岳衡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平摊开来,放到桌上。

叶大人走过去,看了一眼,露出迷惑的神情。

这样的图纸叶大人看过无数张,这是佛沙琉璃盏绘出来的内力图谱。但是这张图纸又完全不像是内力图谱,因为上面阴沙阳沙印出来的图案非常奇怪。

叶大人下意识地朝书架走了两步,伸手去拿上面那本厚厚的《刑狱府编内力图谱总集》。

“大人,我们已经查过了。”岳衡说,“过去几天里,我们做了最仔细的查证,可以肯定这种图谱没有收录在刑狱府和江武府的任何图谱集里。”

“这是哪里测出来的?”

“微澜山庄绑架案那天,从后山发现的兵刃上测出来的。”

“为什么……会是这种样子?佛沙琉璃盏坏掉了吗?”和岳衡最初在巡捕府测试室看到这图案时一样,叶大人显然完全没有头绪。

“佛沙琉璃盏并没有损坏。”岳衡回答,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我们经过讨论认为,这个图谱对应的,可能是量子武学!”

叶大人本来还在盯着图谱看,听到“量子武学”四个字后,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仿佛这图谱上还附着量子内力似的。任何人第一次看到这图,意识到它和量子武学关系时,大概都会是这种反应吧。

叶大人抬头迷惑地看着岳衡。

佛沙琉璃盏呈现出来的奇异图谱是无法伪造的,因为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工具可以把阴沙和阳沙如此分开。刑狱府在编纂内力图谱总集时甚至记录下丐帮帮主施展降龙掌法时的痕迹,也不是如此形态。如果这果然是真正的量子内力的图谱,那么唯一能够把阴沙阳沙弄成这种样子的,便只有会量子武学的人。但是据他所知,目前为止真正使用过量子武学的人,只有这种武功的创始人——周远。可是,周远半年前已经死了。

“如此说来,这世间已经有人学会了量子武学?”叶大人问。

岳衡没有直接回答叶大人的问题,而是说道,“叶大人,过去六个月我们一直在太湖找寻周远的尸身,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叶大人听岳衡这样说,立刻惊愕地瞪视着他,“你的意思是……”

“大人,微澜山庄的案子,《武林传奇》一个叫土弓的采记第一时间做了非常详细准确的报道,我们估计他当时一定在现场。”岳衡说道,“这两天我们对这个土弓做了些调查,发现他的本名叫张塞,我们再接着一查,发现这个张塞居然是……”

叶大人听到张塞的名字后立刻如有所悟。燕子坞事件的各种细节江武府是下令严格保密的,但是叶大人是向朝廷写事件汇报奏折的人,自然记得张塞是燕子坞历史系的博士备选,是进入到鬼蒿林里的事件主要当事人之一,并且和周远有非同一般的友情。

“我们觉得这不太可能是偶然,如果周远还活着,并且和张塞一起在绑架案那晚出现在微澜山庄,那么量子内力图谱的事情就比较好解释了。”

岳衡仍然在汇报,但叶大人的心情已经复杂到了极点。三天前,他以为“忠孝贞廉”的绑架案是眼下他最棘手的问题,周云松他们带来记忆种植名单后,他又以为侯大人变成魔教的事是姑苏城最大的威胁,刚才岳衡进来之前,他以为苏浙府要对他革职问罪是最大的担忧,却没想到,竟还有更大的波澜在后面。

“那你派人去找这个张塞了吗?”

“已经去了。”岳衡道,“不过我刚才接到线报,苏浙府缉尉营出动了上千人马,朝平安坊方向集结,说不定,他们也已经得到了讯息……”

叶大人听到苏浙府可能也在找张塞,顿时变得更加紧张——不管魔教教主周远是不是活着,不管侯大人有没有变成魔教的人,反正绝不能让这两边碰在一起。

“这个事情我们要管!”叶大人立刻斩钉截铁地说,“你现在亲自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抢在苏浙府前面找到张塞!找到后,立刻带来见我!”

岳衡知道叶大人平素对于苏浙府总是非常克制忍让,此刻却突然变得如此坚决。他不敢多问,应了一声,立刻转身急急忙忙奔出去办事了。

岳衡前脚刚走,周云松后脚就从内室冲了出来。

“大人,我也要一起去找张塞学长!”

叶大人转过身来,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过去,周云松停下脚步,不自然地躲闪叶大人的眼光。

“你这么紧张地去找张塞干什么?”叶大人问。他从周云松眼神里已经看出端倪,语气里明显压抑着怒气。

周云松自知有错,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叶大人怒目圆睁,啪地一掌拍在桌上,完全是一副升堂审问犯人的气势。

周云松有些着慌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看到叶大人真正动怒过。但他也知道到了这个地步,隐瞒不仅没有了意义,而且可能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周云松上前一步,把试剑台上周远将李天道杀死后,落入太湖被张塞救起,章大可诊断他已经失去了记忆的前因后果都讲述了一遍。当然,他也只知道周远一直和张塞在一起,绑架案那晚,周远是否在微澜山庄,以及他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是如何留下量子内力的痕迹这些事也是一无所知。

叶大人听到周云松证实周远真的没死,不由得身体摇晃,退后一步坐到一张客椅上。

他的震惊可想而知。周远可不是普通人,如果这个消息被江湖知道,无疑将激起天大的混乱。朝政部、江武府只怕立刻就要介入,现在正在帝京城举行的朝武联会怕也要多生波折,而仍在暗处的安护镖局,还有可能已经是魔教中人的侯大人,不知又会做出什么反应。

“叶大人,我知错了。”周云松说完后一脸惭愧,“请大人先息怒,日后再处罚我们,但现在请大人允许我一起去找寻张塞学长和周远……”

“这么大的事情,你们怎么敢瞒着我,瞒着杨教授!”叶大人坐在那里用雷霆般的声音喝斥。

周云松低下头,无言以对。

叶大人重重喘了几口气,又站起来在屋里疾步来回走了三四趟,停下来凝视着窗台上的一盆兰草。叶太守素喜兰花,兰花状如凡草,却能满谷幽香,如孔子所言,乃是君子之节。叶太守每次遇到焦虑烦躁之事,怒火攻心之时,总是凝望这盆兰草。

果然他慢慢平复下怒气,焦虑的神情渐渐缓和,目光也重新变得果决。

他抬手示意周云松坐下,“苏浙府缉尉营已经开始在全城展开搜捕,你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只会让局势更复杂。”

“可是大人……”周云松还想争辩,叶大人已经背过身去。

“李青!”他朝门外唤道。

“大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一般衙门里通常都有一个满腹经纶、身材瘦削的师爷,但跟随了叶大人二十多年的赵师爷半年前因身体老迈而告老还乡了。姑苏府不少资深的幕僚都等着补缺,可是叶大人却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传令下去,援引轩辕朝紧急状态法令,让所有报社不得报道微澜山庄发现量子内力的消息,如已经报道,立即在头版辟谣,如敢违抗,当场拘捕。另外,找人再多带一队人马去增援岳捕头,务必抢在苏浙省之前找到张塞!”

“大人,姑苏巡捕都在搜寻丁香月和黄老板,已经调不出人手了。”李青回道。

“让张越把护卫台负责姑苏府安全的巡捕都带上,另外再从轻案台抽调一半的人手,还有,城里负责丁香月和黄宗耀案子的,让他们同时也搜寻张塞。”

“是,大人。”

“等一下。”叶大人一举手,又说道,“你也一起去找张塞。”

李青愣了一愣,叶大人已经继续说道,“不必穿官服……”

李青会意,行礼转身走出了屋子。

周云松见叶大人已经恢复了镇定,决断明晰,调度从容,心中不禁佩服。

叶伯仁调度完毕,转身独自走出屋去。望着庭院里盛放的春花,叶伯仁表情凝重。他虽然在周云松面前表现的沉稳镇定,但是内心却知道这一次和所有以往的经验都不相同,许多事情在他的认知之外,许多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以往哪怕是在最危险最绝望的时刻,叶伯仁都从来没有想过祈祷、许愿这种事,他总是坚信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智慧,总是可以克服困难,化险为夷。可是这一次,叶伯仁却生平第一次有一种想向苍天许愿的冲动,希望上天能够保佑姑苏城,保佑这个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