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季菲家不远的《武林传奇》报社里，正呈现着一片纷乱忙碌的景象。
往来信鸽的数量比平时多了几乎一倍，劳工们小跑着用滚轮车从后门把加印的增刊运上马车发往各个分销点，采记们不停地从新闻墙上取下各种和“丁香月”、“微澜山庄”、“姑苏巡捕问责”、“叶大人革职”有关的木板，去报选题，然后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大门涌出去采访……
张塞独自瘫坐在二楼一间单独的采编室里，神情疲惫。他把椅子搬到桌案前，眼睛直直地盯着那面巨大的新闻墙。三天来，只要他待在报社，就会全神贯注地在新闻墙上找寻各类容易被忽略的线索，希望可以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发现周远的踪迹，但却一无所获。新闻墙上除了绑架案的后续线索，全都是关于寒山盟和三山堂、缉尉营发生冲突的事件，以及苏浙省要对叶大人罢官问罪的传闻。
今天早上，潘曼丽刚刚给张塞升了职，评上了高级采记。这间二楼的单独的采编室也是潘曼丽分配给他的奖励。虽然仍然是靠着翠玲珑后门的那一面，但是和原来底楼相比，已经好了太多。
潘曼丽当着无数资深采记的面把张塞领到二楼的时候，期待着从张塞眼中看到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表情。但张塞却一脸麻木和淡漠，甚至连一句最基本的“感谢提携”和“今后一定加倍努力干”的表态都没有。潘曼丽大为不满，只能干涩地拍了拍张塞的肩膀后意兴索然地走下楼。要不是这两天她的心情实在太好，只怕是要当场发作的。
潘曼丽的好心情不难理解。张塞在三天前的清晨抢在了所有其他媒体的前面报道了丁香月被施展凌波微步的黑衣人掳走的新闻。无论是丁香月，还是凌波微步，全都是能够把整个姑苏城乃至整个中原的民众的兴趣和亢奋激发到顶点的元素。她不清楚张塞是如何做到的，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娱乐新闻这个行业里，百分之七十的读者会选择从他们初次读到的媒介上去继续跟踪某条新闻。于是《武林传奇》的销量凭借这个报道一下子冲到了《姑苏晚报》、《江湖人物》的前面，挽回了过去半年的颓势。《武林传奇》最近三天的销量超过了过去的三个月。
潘曼丽还许诺了张塞一大笔奖金。张塞并不特别在乎二楼的采编室，但是对于奖金他原本是期待的。这曾是他能够带着周远离开姑苏城，开始新生活的重要前提。只不过这个前提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他把周远弄丢了。
在和周云松、季菲他们讨论时，大家关注的都是周远作为传说中的末代教主这个属性。可是对于张塞来说，周远首先是他最好的朋友。想到他此刻或许在城外的某个地方饥寒交迫的游**，抑或受了重伤，在微澜山谷的某块岩石上痛苦挣扎，就会让他心如刀割。而想到他此刻已经和那些会“凌波微步”的黑衣人在竟陵子台附近的某个地方，跟随着他们一步步迈向罪恶的目标时，又会痛苦难耐。
他知道周远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是每夜都被奇怪的梦境困扰。他知道周远每天对着墙壁发呆时都在努力试着回忆，试着思考梦境的意义，为自己找寻一个目的。
而此刻周远已经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如同一块被大地执着吸引着的从山间落下的小石子，随机地在沙砾岩石上碰撞弯折着路线，落向一个无法预计的未知的终点。
张塞不敢去想后果，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以为自己可以“选择性”地去完成黄毓教授临终的叮嘱，去将周远控制在一个安全的区域里。但他不仅没有完成，而且还搞得更糟。
门口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声虽快却很沉稳，不似那些跌跌撞撞去抢新闻的采记们虚浮的步伐。张塞抬起头，已经头昏眼花的他从重重叠影里看到一个一身紧身打扮的女孩走进了他的采编室。
张塞揉揉眼睛，惊讶地坐直身体，“谢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
谢雪莹铁青着脸，衣衫和头发都被风吹得凌乱，看来整个早上都一直在四处奔走。她打量了一番屋子，冷笑道，“恭喜啊，升职了，都有自己的采编室啦。”
张塞不知道该说什么。谢雪莹这副样子显然不是来恭喜他的升迁的。
“发生绑架案的那个晚上，你是不是在微澜山庄？”谢雪莹果然接着问道。
张塞被问得有点懵，他的思绪本就一片混乱，现在更是不知道谢雪莹为什么突然这样一副表情冲到报社来逼问这件事。
谢雪莹指了指桌上的几张《武林传奇》的报纸，“如果你不是在微澜山庄，又怎么能在第一时间写出如此详细的报道？”
张塞仍然弄不懂谢雪莹的态度，难道她是在责怪他没有第一时间通报这件特大新闻？可是谢雪莹在《江湖周刊》是写深度报道的，并不是最在乎新闻的时效性。
“我……的确是在那里……附近。”张塞知道自己瞒不过谢雪莹。
“那你是和谁一起去微澜山庄的？”谢雪莹又追问。
张塞吓了一跳，没想到谢雪莹会往这个方向追究。
“我……是自己去的呀。”
谢雪莹瞪视着张塞，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幽幽地说道，“你是不是以为，燕子坞被洪水淹没了以后，就没有人能查得到学生名册了？”
张塞听到谢雪莹这个看似莫名其妙的问题，心中的惊骇可想而知。
“燕子坞？”张塞仍试图强装镇定。
“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个人不简单。”谢雪莹顾自说道，“所以托朋友去江武府查了你的记录，不过只找到了你在泰安武校的备案……”
张塞不安地站了起来。
“我所忽略的是，非武专业的硕士博士学生，不配备兵器，所以一般不用在江武府更新备案……我早该想到的，你武功那么差……”谢雪莹接着说。
张塞心中苦笑，心想就算你揭穿了我的来历，也用不着顺带着再这样嘲讽我。
“刚才我总算在学政司找到了你写的几篇武学史论文，前面都有作者的简介。”谢雪莹又说道，“都拜读过了，很喜欢那篇讲程灵素的文章。这才是你擅长的，而不是《武林传奇》上那些无聊的绯闻报道。”
张塞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当初他为了能使用泰安武校的学历所以没有改名，却没想到存档在学政司的论文最终成为了他在燕子坞就读过的证据。
“好吧，我确实在燕子坞跟黄毓教授学习过一段时间。”张塞承认道，“可是我最终没有拿到博士学位，所以我觉得没必要跟人提起这段经历，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谢雪莹的语气似乎缓和下来。
张塞略微松了口气。
“我对你隐瞒了我的学历，我很抱歉。”他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请谢姑娘喝酒赔罪，可是现在我正忙着写绑架案的后续报道……”
刚才陡然间看到谢雪莹进来，让原本绝望烦躁的张塞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温暖。尽管他一直刻意和谢雪莹保持距离，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跟谢雪莹透露过，但看到谢雪莹，感到她在身边的存在，却让张塞感到一种安慰和支撑。
但是张塞还是狠下心想把谢雪莹支走。他害怕谢雪莹的刨根问底，害怕自己背负的危险和不祥，会传染给谢雪莹。
可是谢雪莹并不理会他，而是继续问，“按论文上的年次推算，你和周远应该是同时进学校的吧？他是理论系学士生，你攻读武林历史博士。”
张塞听谢雪莹竟说出周远的名字，惊讶地忍不住倒退了两步，撞到了桌案上。
“周远？我不认识周远，我们历史研究所在曼陀山庄校区。”张塞不安地望向谢雪莹背后的新闻墙，试图不让她看到自己惊慌的眼神。
“真的不认识吗？”谢雪莹往前走了两步。
张塞不敢去看谢雪莹。他知道自己实在不善于说谎，面对记忆全失的周远他都编不好一个简单的故事，更不要说冰雪聪明的谢雪莹了。
“半年前，峨眉、燕子坞七位同学深入鬼蒿林，你也是其中之一吧？”
“谢姑娘，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问这些事，周远已经死了，半年前慕容校长和他同归于尽了，这你都知道的。”
“可是太湖里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尸身。”
“太湖那么大，湖底又都是暗流……谢大采记，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开始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张塞摊开两手做出不解的样子。
谢雪莹瞪视着张塞，脸上挂着冷笑，表情里却是胸有成竹，就像一只猛兽看着一只蜷缩起来的刺猬，正思考着如何将它身上的刺一根一根咬下来。
“你知道吗，绑架案发生当天的早上，巡捕总部用‘佛沙琉璃盏’对微澜山庄后山找到的兵器进行了检测。”她缓和了声调说道。
张塞不知道谢雪莹怎么突然又说这事。他当然知道“佛沙琉璃盏”是干什么用的，姑苏巡捕对案发现场的证物进行内力测试也是正常的程序。
“有意思的是，佛沙琉璃盏从兵器上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内力……”谢雪莹一边不疾不徐地说，一边仔细看着张塞的表情。“经过几天的分析和查证，巡捕府几个最资深的测试师一致认为，那种全新的内力就是量子内力！”
张塞听到这话的惊诧可想而知，他腿一软，险些就要站不住。他总算知道谢雪莹想说什么了。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量子内力的图谱，但也能猜到，一定是一种和黄张武学截然不同的图案。
“量子内力……什么量子内力……”张塞仍试图装傻，但是心中已经生出惶恐。看戏那天晚上周远在生死关头下，难道重新激发出了量子内力？如果是这样，那么周远就是在巡捕府正式留下了一份他还活着的证据。
“你不知道量子内力？”谢雪莹讥讽道，“你应该是少数有幸亲眼见过量子内力的人之一吧？你应该非常清楚，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留下量子内力的图谱。”
张塞只感到阵阵虚汗从后背冒出来，他想要走回椅子那边坐下，却根本迈不动腿。
“昨晚有人在微澜山庄施展量子武学，而你正好就在微澜山庄，难道这是巧合吗？”谢雪莹继续逼问，面前这只刺猬身上的刺已经被拔得差不多了。
张塞被谢雪莹缜密的连环问题问的哑口无言，只有狼狈地摇头。
“周远还活着是不是？”谢雪莹朝张塞又逼近了一步，终于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自谢雪莹在巡捕府看到量子内力的图谱后，具有极强新闻直觉的她就立刻想到了一种恐怖的可能性。当她花了几天时间翻查了燕子坞事件的资料，并把张塞的真实身份搞清楚后，就更加感到，这一系列事情最为合理的解释，就是周远还活在世上。而刚才张塞在她逼问下的表现，则让她更加肯定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谢雪莹退后一步，刷地抽出长剑，指到了张塞的喉咙口，“姑苏城的绑架案都是魔教在背后捣鬼是不是？都是周远策划的对不对？”
一个杂工背着两捆报纸从门口经过，惊愕地看着谢雪莹，却被她转过头来用犀利的目光吓得赶紧走开。
“怎么可能！周远和绑架案一点关系都没有。”张塞看着谢雪莹的长剑急切地说。他说出口才意识到这样的回答似乎已经承认了周远还活着的事实。
“周远是魔教的大魔头，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谢雪莹将手中的剑向前递了半寸，几乎要在张塞的喉咙上刺出血来，“你为什么问我要那些朝廷高官和帮会工坊骨干的资料，你们下一步的阴谋究竟是什么？”
“谢姑娘，请你冷静一些。”张塞知道一味地抵赖绝不能让谢雪莹平静下来，“半年前试剑台上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谢雪莹听到这句话，表情微微一变，“那你告诉我，半年前试剑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姑娘，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张塞说到一半，却突然像是被一整块馒头噎住那样戛然而止，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谢雪莹身后，像是看到了极骇人的事物。
谢雪莹原本以为张塞还要耍花招，但是看他几乎已经变形的脸又不太像，于是顺着张塞的目光转过头去，看到巨大的新闻墙上的木板正咯咯地开始翻动，其中一面新翻过来的木板上赫然写着：姑苏巡捕府内线消息，微澜山庄后山兵刃验出量子内力踪迹，魔教大魔头周远或尚在人世!
张塞看到这则新闻线索，彻底吓呆了。他失魂落魄地绕过谢雪莹，跌跌撞撞地冲到摇控台前，把那块木牌摇到自己手里，然后狠狠扔到地下，用脚踩成了碎片。
这时，另一块木板咯咯地翻了过来，上面写着：缉尉营出动精锐搜捕魔教大魔头周远，疑是所有绑架案的幕后总策划！
张塞下意识地哆嗦着也要去将这块木牌摇过来毁掉，但是从一楼到三楼的采记们已经纷纷发出惊叫，他们已经都看到了这些最新的新闻线索。《武林传奇》的新闻网络或许是整个中原最快的，但是一旦消息传了出来，其他的媒体也迟早都会知道。
张塞绝望地靠到一根柱子上，木板的碎片扎入他的小腿也浑然不觉。如果只有谢雪莹知道周远活着的事实，他至少可以想办法去解释。但现在消息已经爆了出来，很快整个姑苏城，整个中原都会知道，姑苏城原本就已经风雨飘摇，这下局势必定会彻底失去控制。
这时候，远处隐隐传来大队人马逼近的声音。
对于练武之人来说，齐整马队的马蹄声和平常车水马龙的声音是完全不同的。谢雪莹和张塞都听出来至少有上百名官军正朝报社方向急速奔来。
张塞只觉得一切都要终结，他悲哀地看着谢雪莹，“你通知了官府来抓我？”
谢雪莹鄙夷地瞪他一眼，“我如果要去告发你，官军会现在才来吗？你以为别人不能从巡捕府得到验出量子内力的消息吗？你第一时间写了报道，他们怀疑到你头上是迟早的事！”
她收起宝剑跃出门去，片刻之后就返回来，“是缉尉营的人，他们已经把前后门都包围了。”
张塞绝望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从微澜山庄回来后写下报道，一来是下意识地为了挽回自己即将被解雇的命运，二来是为了领取后续报道的任务继续去被官府封锁了得微澜山庄查找周远，却没想到弄巧成拙，竟是就这样把自己和周远联系了起来。
谢雪莹瞪着张塞，“你告诉我，周远现在在哪里？”
张塞露出苦笑，他顺着柱子缓缓滑坐到地上，“我也不知道……”
他说的是实话。
“谢姑娘，你快走吧，别让这事牵连到你！”
前边传来门被粗暴地撞开的声音以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然缉尉营将前后门封锁停当后，开始冲入报社里面。
张塞闭上眼睛，脑子里是万念俱灰、一片悔恨。他只等着苏浙府缉尉们冲上二楼，把他抓走，逼问他，拷打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内疚和悔恨减轻一些。
但是他突然感到脖子一紧，身体凌空升了起来。原来谢雪莹揪住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同时一掌已经将采编室的窗户击碎。
张塞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已经被谢雪莹拎着从窗户翻了出去。
张塞自搬进这采编室后，都还没有走到窗前看过风景，却没想到第一次看时，竟就是跳窗而出。之前工作的时候，张塞最憎恨的就是翠玲珑后门这条破巷，垃圾的臭味都从这里堆积起来，让他无法专心写稿，但是没想到今天却成为了他逃跑的通道。
守卫巷子两头的缉尉看到他们翻窗而出立刻高声呼喊起来。谢雪莹和张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从“翠玲珑”的后门闯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