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雪莹拖着张塞冲进翠玲珑的偏院,撞倒了一堆杂工和龙套。谢雪莹很快迷失了方向,她虽然来翠玲珑看过几次戏,但从来都是从正门直接到座席上去。
“这边!”张塞朝着右前方一指。他毕竟是娱乐报刊的采记,新加入《武林传奇》时,也曾跟着前辈伪装成杂工从后门混进翠玲珑过。虽然没有收获什么小道消息,却对这里的地形有一定了解。
“除了这个后门和观前街上的大门,东边还有一个小偏门。”张塞领着谢雪莹穿过数间库房和杂院,拐了七八个弯,果然来到了一扇小门前——那里是给来看戏的富贵人家的马夫进出的门。
张塞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冲到外面的小巷里,平常日间,这条种满槐树的小巷极为僻静清幽,可是张塞一冲出去就傻眼了——整条小巷已经被几十个穿着黑黄色制服的苏浙省缉尉给包围了。
为首一个方脸暴眼的人,披着白袍,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脸上露着鄙夷的笑容。
张塞认出来这人就是那天检查他骡车的苏浙府府监方烈,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平安坊闹市一共只有那么几条街几条巷,既然连这里都被方烈亲自包围,他们注定已经插翅难飞。
他对身后的谢雪莹摇了摇头,颓然朝前走了几步,等着缉尉过来羁押他。
方烈看了看他,却更加饶有兴趣地盯视着他身后的谢雪莹。
“谢采记,我们终于见面了。”
谢雪莹着实吃了一惊。她认识方烈,却完全没有打过交道,不知道方烈为什么突然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谢雪莹毫无防备的样子让方烈非常得意,他露出冷笑,“我注意你已经很久了。你私通寒山盟,利用你采记的身份为他们提供情报,还直接参与他们的行动,这些可都是违背未央宫禁令的,谢采记不会不知道吧?”
谢雪莹更加惊讶。她绝没有想到方烈竟然已经在背后掌握了她如此多的动向。
可是方烈却还没有说完,“嘿嘿,不过比起前两天你做的事情,这些就都微不足道了。潜入安护镖局,偷走朝廷重要证物,这可是违反刑律的重罪!”
谢雪莹听方烈说出这话,心中的惊讶转为了害怕,手心也微微冒出汗来。她实在是低估了苏浙府的能力了,方烈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查明了潜入安护镖局的人是她。她真不知道方烈是如何做到的。
她刚才还有些纳闷苏浙府居然浩浩****带来如此多的人马来缉拿一个武功低微的张塞。现在才明白,方烈竟是冲着她来的。
“方大人,你这样严厉的指控,我可担当不起。”谢雪莹说道,心中盼望方烈只是虚张声势。
方烈显然早就准备好了谢雪莹的辩驳,他挥了挥手,一个缉尉拿着一个斗笠和一件麻布长袍走上前来。
谢雪莹和张塞都看出来这正是那天谢雪莹潜入安护镖局时所穿戴的。
“这两样东西都是在《江湖周刊》报社对面的‘裁缝张’那里买的吧?”方烈说,“老张的记性很不错,清楚地记得买东西的女采记呢。”
缉尉右手拿出一个卷轴一抖,展开一副细笔描摹的人像,画中的女子和谢雪莹竟是有八九分相像。
谢雪莹知道方烈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她瞥一眼身后,翠玲珑那边也早已经被官军堵死了退路。
“把他们两个都拿下。”方烈下令。
谢雪莹自然绝不愿意落入苏浙府手中。偷走证物的罪名如果做实,必然要被重判。更主要的是,方烈肯定会逼问她寒山盟的信息。武校生中近来多有传言,说有许多被苏浙府拘禁的同学被缉尉营秘密带到城外牢营,不顾《华山备忘录》用酷刑折磨逼供。
谢雪莹于是准备拔剑决一死战,但她刚把手放到剑柄上,却听到有人喊,“且慢,他们是姑苏巡捕要找的人,还请方大人多多包涵!”
闻声望去,十几匹马、几十个军士越过苏浙缉尉来到近前,为首的正是姑苏巡捕府重案台的捕头岳衡。
“这两个人涉及偷窃安护镖局案重要物证,理应由苏浙省讯问,就不劳岳兄啦!”方烈明明心中极为不悦,但苏浙省和姑苏府虽然近来多有摩擦,却还没有正式翻脸,因此言语中仍保持着克制。
岳衡看着方烈的一对暴眼,心中是有些忐忑的。方烈官衔大他两级,武功和谋略只怕要胜过他更多,实在不是好惹的人物。可是叶大人直接对他下了死命令,务必要将张塞带回姑苏府。
“方大人,据我所知,安护镖局案的重要物证早已经整理完毕,呈交江武府了。不知方大人说的重要物证是哪一件?”岳衡一拱手恭敬地问道。
岳衡这个问题自然是切中了要害。安护镖局的案子最初是由姑苏巡捕负责,后来才转给了缉尉营,因此岳衡对所有证物都了如指掌。
方烈听岳衡居然敢于这样公然质问,知道他是下了决心要从他手中抢走这两人。谢雪莹偷走的那件东西是苏浙府私自留下的,并没有在江武府备案,他自然不敢和岳衡对质,但是方烈能在苏浙府衙和姑苏城里赢得现在的地位名声,靠的可不是讲道理。
“岳兄,安护镖局物证这种事也是你这种级别的人可以问的吗,请回去禀告叶大人,此案关系重大,是侯大人亲自下令要我抓捕二人归案!”方烈说着把两眼朝巡捕们一瞪,“姑苏巡捕谁要是敢阻拦,我就只能不客气了!”
他说完恶狠狠地将手一挥,马前的十个缉尉便一起朝张塞和谢雪莹冲了过去。
岳衡没想到方烈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放下了律例法理的伪装,直接选择了用强,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办,他手下的姑苏巡捕都不敢跟缉尉营正面冲突,全都下意识地后退。张塞看到缉尉冲过来茫然不知所措,但谢雪莹已经一声轻叱凌空而起。
谢雪莹纵跳极高,转眼已经越过了那十个缉尉的头顶。她很清楚,此时打倒再多的缉尉都是没用的,今天若有一丝希望突围,就必须要先解决方烈。
张塞看着谢雪莹这样出手,吓得不轻。
他不清楚谢雪莹的武功造诣,也从未见过她和高手交手,但是面对名头那么响亮的四大府监之一,她这样连剑都不拔就凌空跃出去,一副上手对下手的姿态,不给自己留任何回旋余地,怎么都过于冒险了。谢雪莹这种不顾后果的勇敢、抑或是鲁莽,在过去都曾帮助她成功脱险,但这一次,张塞真的有很不好的预感。
谢雪莹急速朝方烈头上落下,方烈嘴角掠过轻蔑,这种没有任何铺垫,门户洞开,又失去了所有趋退空间的野蛮进攻,简直有失一个武校毕业生的身份。谢雪莹看上去像是个聪明机灵的女子,却不想会在绝望下失控成这样。
他从腰间抽剑朝谢雪莹劈下。这一剑的招式看不出任何门派的印记,像他这样从大司命府出来的人,所有的武功招式早已经被重新磨砺过了,再也显不出他过去的武学出身,但是招式的力量、路线和角度变换却显然经过精细的优化,以谢雪莹落下的弧度,此时已完全没有了任何腾挪的余地,只有硬接,可是她根本还没有拔剑。
张塞惊得张大了嘴巴,岳衡干脆急得叫出声来。
但是谢雪莹却毫不慌乱,她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一夹,竟把方烈砍下来这精妙的一剑给夹住了。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何时候发生这样的场面,徒手夹剑的人在内力和武功的造诣上至少要高出对方两个等级以上才行。以方烈刚才那一剑的功力,连杨冰川教授都肯定不能比他高两个等级。
但是谢雪莹却的的确确夹住了方烈的剑。方烈也惊得愣住了,而谢雪莹趁势一气呵成地飞出一脚,正好踢在方烈的手腕上,剑柄漂亮地划了个圈,倒转过来,被谢雪莹接在手中。转瞬间,谢雪莹变成了持剑的人,而方烈变成了赤手空拳。
谢雪莹握剑后仍在空中,她修长的身躯微微一斜,施展出恒山剑法里的杀招“金针渡劫”向方烈攻去。方烈惊讶中已经完全搞不清楚谢雪莹武功有多高,不敢硬接,只是狼狈地翻下马去。但谢雪莹的金针渡劫只是一招虚招,她剑尖一斜,点向马腹上的一个穴位,那里是马全身经络的一个痛点,一旦被点中,任是多么训练有素的战马,也会立即疼痛欲狂。
果然方烈的坐骑一声长啸,强壮的四蹄疯狂地前撩后蹶,狭窄的小巷立刻乱做一团。
谢雪莹的表演还没有完,她原本纵跃之势已尽,只能落地,此时却像预先就计划好一样在方烈的马鞍上借力一踏,再度斜着飞起,向张塞伸出手去。张塞这一次在关键时刻倒没有掉链子,已经从先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他也腾身而起,拉住谢雪莹的手,两人在翠玲珑那边的墙面上一踩,顺势越过了几名缉尉,踏上了另一边的墙头。
岳衡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低声叫道,“恒山夺剑式……”
谢雪莹刚才施展的,的确是恒山剑法里独步天下的“夺剑十一式”。许多人都听过这个招式的威名,但很少真正领教过,更无法窥得其中的诀窍。
五岳剑校里,最强的当然是华山分校,剑术研究最广泛渊博的要数嵩山分校,但是恒山分校这“夺剑十一式”经过恒山历代高手苦心孤诣地创新和优化,招招出其不意、妙到颠毫,同时还会结合一些特殊的小工具,小器械以及对手的心理,如果运用得适时得当,可以从平手甚至上手手中夺剑。
谢雪莹刚才所用的第九式,便是因为在食指和中指上套着一个透明精巧的金刚琥珀环,才一时夹住了方烈势大力沉的一剑。当然,光靠琥珀环并不足够,方烈若是毫不迟疑地继续发力,那么谢雪莹也是承受不住的。只是不论是谁,被人徒手这样夹住了自己的剑,都免不了会惊诧莫名,而谢雪莹则必须要利用这一瞬间的惊慌迷惘,准确踢中对方的手腕,完成夺剑。透明琥珀环、心理的把握、准确的招式和节奏,三者缺一不可,这正是恒山夺剑式“险到极致、妙到颠毫”的魅力。
谢雪莹拉着张塞准备沿着房檐跃出去,如果能抢在缉尉们反应过来之前跳入某条小弄堂的话,或许有逃脱的机会。可是谢雪莹刚开始蓄力,就听到一声爆响,然后脚下一松,竟是控制不住地往下坠去。
原来方烈虽然一时中了恒山夺剑式的招,却很快恢复了镇定,伸手朝墙边挥出一掌,整面墙竟立刻喀喇一声,朝里陷进去了一大块。墙头的谢雪莹和张塞顿时都站立不住,跌落下来。
墙内的屋舍里立刻传出妇人儿童的惨呼,几个站在墙边的缉尉来不及闪避也都手脚折断,受了重伤。
一边的岳衡看着目瞪口呆,一方面是惊叹方烈如此强劲的功力,一方面也是为他这种完全不顾及属下和无辜百姓的狠毒而惊惧。
方烈倏然跃到断垣旁,趁着谢雪莹立足未稳连出三掌抢攻。谢雪莹跌落到地,忍着碎石硌着皮肉的疼痛,翻滚出方烈的攻击范围,余光里瞥见墙壁间一个妇女和手中婴儿被活活夹死的惨状。
谢雪莹心中冰凉,刚才一招之间她虽然借巧取胜,但已经试出方烈的武功远在她之上,今天要想从这个心狠手辣的人手里逃脱的希望实在是很渺茫。
眼看方烈已然继续逼近进招,突然之间,一个青灰色的瘦长身影陡然间出现在方烈的背后。
方烈原本已经准备施发重创谢雪莹的狠招,但是也立即感受到了后面那个快如疾电般出现的身影。他不敢大意,放弃了谢雪莹,双手向两边一分,一股劲力向后袭去。
在传统的武学体系下,向身后发起高效进攻是一个大难题。原因很简单,人体本身的结构是一个巨大的制约因素。历代门派和武校想了各种办法,试图优化反身进攻,但是除了峨嵋灭绝剑法里的“覆宗灭祀”,燕子坞微雨掌法里的“旋叶式”等寥寥几招外,大都只是功虚守实的过渡招法。
只有降龙掌法里的“神龙摆尾”,不需要调整身体方位就可以对身后发动直线进攻,所以这一招特别有名,和“亢龙有悔”一起成为降龙掌法的代表性招式。当然,现在看来降龙掌法可能并不能完全算是经典武学。
而方烈居然也在不调整身体方位的情形下,就直接向身后发动了如此刚猛的进攻,这种精妙的招法,只怕是来自大司命府的传承。
但是那穿着青袍之人却并不慌乱,他足底一蹬,继续向前,仍直直地朝方烈背后冲过去。
岳衡和谢雪莹都看呆了,搞不懂那人为什么竟会直直地往方烈发出的劲力撞上去。从方烈刚才转瞬之间就可以摧毁一整段石墙来看,他的内力真是大到匪夷所思。
但是那人却并没有被方烈的劲力反弹回来。岳衡和谢雪莹也看明白了,方烈是双掌往两边分开发力,因此两股力量在他背后必须经过一段距离后才能汇合。那青袍青年竟是中宫直进,抢在两股内力汇流前冲到了方烈的背后,然后轻描淡写地拍出一掌。
岳衡和谢雪莹不知道那人是胸有成竹,还是情急之下冒险,但不管怎么说,都算是艺高胆大。他拍出的一掌似曾相识,却又奇异陌生,显然是在刻意隐藏自己武功的传承。谢雪莹搜索记忆,完全想不出这人是何门何派。
只有岳衡已经认出来,这个青袍青年就是叶大人新找来的年轻师爷李青。他未穿官袍,显然是不愿表露身份,岳衡便也就心照不宣地不吭声。
李青靠着准确的走位,已经赢得了绝佳的制胜机会。不过方烈显然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能算准他那一招破绽的对手,在李青向自己疾冲时,他已然以同样的速度往前一个侧翻,不仅稳妥地躲开了李青的攻击,同时还转过了身来。
谢雪莹没有时间欣赏李青和方烈的精彩对攻,她一把拉起张塞,冲入几乎倒塌的民居,拨开乱石,从另一边的门奔出。
苏浙缉尉们立刻紧随着要追击。
“快给我追!”岳衡这时候大叫一声,朝着姑苏巡捕们挥手。
他是故意在此时这么做,那被方烈打倒的门墙本就不宽,被苏浙缉尉和姑苏巡捕同时冲过去,顿时挤在一处,一时间谁也无法快速通过。
谢雪莹和张塞趁机在小巷里拐了几个急弯,暂时奔出了缉尉们的视线。但是苏浙缉尉们呼喝四起,笛哨齐鸣,越来越多的缉尉在哨音口令的调度下,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围拢过来,方烈今天显然是布下了天罗地网。
“往这边走!”谢雪莹努力想保持镇定,找寻最佳的出路。
然而张塞却突然停下来,喘息着倚住墙壁,“谢姑娘,你自己快走吧,我轻功太差,会拖累你的。”
张塞已经看出来谢雪莹没有了往日的镇定从容,方烈这一次确实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这回她绝不可能像上次闯安护镖局那样轻描淡写地逃脱,必须用上她的所有机智聪敏,或许才有机会,却是决容不得任何负累的。
谢雪莹沉下脸来瞪着张塞,表情里隐隐有些伤心。但她想了想,却说道,“这样也好!”
她说完从怀里拿出一个比手掌略小的方块状黑色物件,递给张塞,“一会儿我往东跑,先把缉尉引开,你往西跑,到西园巷一家叫‘万隆’的当铺找姓朱的掌柜,把东西交给他,我们在那里汇合。”
谢雪莹说完转身就要走。
张塞来不及细看那物件,但是隐隐可以猜到是谢雪莹之前从安护镖局里偷出来的东西。
“谢姑娘这不行啊!”张塞着急地说,“你知道我武功有多差,怎么能够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托付给我?”
谢雪莹转过头来,脸上一半是绝望,一半是决绝,“方烈今天主要是来抓我的,你一定要保护好这个东西,绝不能让方烈得到!”
她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施展轻功离去了。
张塞看着谢雪莹一晃而消失的背影,突然觉得很难过。
他知道谢雪莹虽然面临不利的处境,却并没有慌乱到失去判断力。她但凡有一成的把握能够逃脱,就绝不会把这个从安护镖局里偷出来的重要东西交给他。她选择这么做,只能说明她对成功逃出方烈的追捕毫无把握。所谓到万隆当铺汇合的话,只怕纯粹是一种安慰。
张塞禁不住悲从中来,半年以来,他一直想靠着谨慎和保守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可是自从遇到这个聪明大胆、不计后果的女孩子后,他却发现自己正被逐渐带出精心构筑起来的藩篱,渐渐失去了掌控。但他仍然极尽所有的努力想把谢雪莹推到自己的世界外边,独自来背负周远和所谓千年预言的沉重负担,可是他奢望的平平安安却终于连一点挽救希望都没有地崩塌了,周远还活在世上的秘密也马上就会为天下所知。既然如此,张塞不知道一直要把谢雪莹阻挡在自己世界之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但谢雪莹已经如风一般离去了,她纤瘦的背影融入了即将被黑云吞没的姑苏城的街道里。张塞想去追她,可是却早已失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