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1-3册)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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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雪莹被无形的气障震得倒退了三四步。

她终于感觉到了害怕。她自幼性格就很大胆,似乎越是到了危急关头,她的聪颖和急智越是能够发挥出来。过去几年里面她采访了不少曲折隐秘的案件,也多次遇到危险,但是却总能逢凶化吉,安然脱险。

但是这回,她第一次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很多武校的优秀毕业生,在第一次遭逢怪异的“相对武学”时,都会有一种无助的惶恐。因为他们深谙黄张体系下武学的规律,对各种变化已经形成了本能的判断和反应,当突然遇到完全不可理解的状况时,有时候反而会比武功远不及他们的庸手更加迷惑和慌乱。

谢雪莹此时气息已乱,她勉强后撤手腕,稳住了剑柄,然后向左边纵跳,寻求腾挪。但是左后方却突然又生出了一道无形的气墙,让她无法按照既定路线闪躲,只能直直地朝左前方滑去。

这一切让谢雪莹完全无法理解,仿佛周围的世界,或者说,周围的自然力的整个分布突然变得完全不同。

黑衣人显然完全预料到这些变化,准确地算到谢雪莹行进的路线,斜斜地一剑刺向谢雪莹的手腕。

即使是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恒山剑法里仍然可以有两三种变化让谢雪莹设法自保,甚至反击。但是谢雪莹却慌乱地惊叫一声,在不知如何应对之下被迫撒开手把剑一抛。

黑衣人看到谢雪莹阵脚乱到如此程度,倒也不吃惊,对敌过的许多武校高手的表现还不如她。黑衣人把剑一转,绕向她的后颈,准备将她击晕。

就在这时,谢雪莹却突然如疾风般地出手,竟要直接去抓黑衣人的手腕。

黑衣人猝不及防,只能临时撤剑,却只见谢雪莹的手腕轻灵地一抖,竟是将黑衣人手中的剑夺了过来。

这整个过程看上去很不合常理,谢雪莹那迅捷的一抓似乎并没有抓实,黑衣人的手腕似乎也已经撤了回去,但是那剑却还是被谢雪莹夺了过来。

“恒山夺剑式!”黑衣人惊讶之下还不忘喊出这一招的名称。

如果只有一个黑衣人在场的话,谢雪莹或许已经反败为胜了。

刚才的那一招,她首先是故意示弱,做出惊慌的样子,让对方接近自己,同时放松了戒备,然后快速出手佯攻对方手腕,逼对方回撤,同时利用左手袖子里藏着的一根经过特殊设计的丝线一抖一绕,套住了剑柄的末端,就这样将黑衣人手中的剑夺了过来。

这期间的每一个动作都需要精确到毫厘,抓手腕的角度,丝线放出去的力度都容不得半点误差,这又是一个结合了心理和特殊工具的恒山夺剑式的经典招式。

可是谢雪莹仍然还面对着另外两个黑衣人的攻击,她于是将袖中丝线一带,直接将夺过来的剑朝另一个黑衣人抛射出去。那黑衣人猝不及防,身形急倒,单手撑地,堪堪躲开。

与此同时,谢雪莹已经纵身而起,接住了刚才撒手抛到空中的长剑,卷开三朵剑花,对着第三个黑衣人疾攻。

这一抛、一夺、一射、一接全部都是谢雪莹故意弃剑前就构思好的,因此实施起来极为连贯和利落。

那抛射出去的长剑虽然被黑衣人躲过,却直向院墙外面飞去,谢雪莹知道只要让剑飞到外面的大街上,就必然能引起即将赶到的岳衡或姑苏巡捕的注意。

躲剑的黑衣人回身看到长剑腾空向院外飞去,露出焦急的表情,他果然不希望引起官军的注意。他撑地的手一使力,整个人转了过去,对着院墙方向双掌一合……

他的手掌前似乎并没有发出什么力道,但脸上却是一副憋足了劲的表情,然后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发生了——长剑在空中飞了一段距离之后,竟蓦地朝右一偏,由直线变成了曲线运动。而且这曲线的曲率竟刚刚好让这长剑掠过院墙的上方,然后弯回来,坠下,啪地插到了院中的地面上。

谢雪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在武校读书的时候也听说过所谓“擒龙”、“控鹤”之类隔空吸物功夫的传闻,但是直觉告诉她,这是完全不同的武功。这三个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是从魔域的蛰伏中苏醒过来的魔鬼?

黑衣人发完这招以后立即单膝跪地,调息吐纳起来。

但被夺剑的黑衣人早已经从惊愕中恢复过来,施展开极严厉的掌法,配合另一个黑衣人一左一右缠住了谢雪莹。谢雪莹再是聪明,再是坚强,再是有恒山剑校的绝学作为后盾,在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景象的震慑下,终于开始慌乱。她绝望地连躲带闪勉强应付了两招,被黑衣人从身后踢中了神道穴。

谢雪莹软软地瘫在地上,另一个黑衣人又用剑柄在她的后颈重重打了一下。谢雪莹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感觉都渐渐模糊。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最后瞬间,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一串细碎的、跌跌撞撞的、由一个轻功很差的人发出的脚步声,谢雪莹心中无声苦笑,他竟然傻傻地跑了回来,但同时,她的心中也生出一股暖意,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张塞跑了好长的一段路。

寒山盟攻打苏浙府的行动和他突然反方向的奔跑居然让他暂时幸运地绕到了缉尉营和姑苏巡捕分别编织起来的罗网的外面。两头的士兵都骤然减少了很多,匆匆走过的几队人马也都是在进行战术调动,而非仔细搜索这片已经被筛查过的区域。

如果有姑苏巡捕和缉尉营官军过来,张塞就到路边的空摊位或者垃圾箱后面躲一会儿,等官军走远后,他就冲到街上仔细聆听和搜寻。

他知道一旦遇到缉尉营,特别是方烈或者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橘皮脸,他的下场都会很惨,可是他却全然不顾。他只想去找到谢雪莹,而一种奇怪的直觉让他觉得谢雪莹就在附近,尽管周围只有一段段的围墙,看不到谢雪莹的身影,也听不到她的声响。

就在他的目光扫过其中一段院墙时突然感觉到了某种异常。这种异常并不是来自他的听觉或者视觉,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又是真实存在的怪异的感觉。

张塞一跃而起,翻入了院墙内,赫然看到一把长剑插在地上。他立刻认出来这就是谢雪莹从方烈手上用精妙的招式夺过来的宝剑。

但是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宝剑不远处的地面显然能看出曾有剧烈的拼斗。

张塞颓然跪倒在地上。他终于没能及时赶到,谢雪莹终于还是被方烈抓走了。

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强烈的疼痛,仿佛心被撕裂了开来。当局势坏到不能再坏,迫使他放下了所有的包袱后,他才意识到谢雪莹在他心中早已有的分量。

远处传来新的官军脚步声。这一次,还夹杂着官犬的吠叫声。

张塞知道官犬能够闻出自己的味道,忙奔到宅院的另一边,跃到屋檐上,准备察看一下周围的情势后见机行事。

可是他刚一上屋檐,就觉察到背后传来一股自然力的人为扰动,竟是有人已经贴到了他的背后。

张塞吃了一惊,心想自己在姑苏城里来回胡乱奔逃了这么久,没有被官军拿下实在是奇迹,自己的运气终于到头了。不知是感到自己已陷绝境,还是想继续寻找谢雪莹的信念让他陡增了勇气,张塞竟决定先发制人发起攻击,他一咬牙反身击出一掌。

他身后的人并没有出手相抗,而只是一错步,不仅躲开了他的攻击,还依然紧紧挨着他的后背。光是这一下,张塞便已经知道身后之人武功高出自己不少,张塞脊背上一凉,生怕是一个像橘皮脸那样的高手盯上了自己,片刻就要把自己剁成两段。他站在屋檐上,膝踝已然绵软无力,根本无法使出各种高难度的进退步技巧来反制,只能等着背后之人发出致命一击。

果然一股强劲的力道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朝上拎起来,又往下一按。张塞毫无抵抗地被扔回了刚才的院落里。

张塞凭着最后的一点武功底子,就势滚了两圈,总算没有受伤。他强忍痛疼,顺手从地上抄起了一块石头,转过身来使出全力朝袭击他的人掷去。

以张塞的功力,即使使出了全力,这石头也没有什么太强的内劲,两丈之外一个人影在空中轻盈地探手,接住了石头,然后落到院中的一段枝杈上。阳光从后面照过来,勾勒出一道带着金边的婀娜剪影,竟是一个苗条修长的少女。

张塞手上已经又捏了两块石头,准备连发出去,但是他朝那窈窕的剪影仔细看了一会儿,便啪地将石头丢了开去。

“吓死我了……”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喘息着。

“我好心来救你,你就这样对我吗?”枝杈上的少女把手中石头一抛,冷冷地说道。

张塞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才挣扎着站了起来。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称呼你……丁姑娘吗?”他问。

少女点点头,从树上纵身跳下。她端庄的面容和修长的身段从阴影里显露出来,正是装扮成了丁珊的峨眉剑校天才少女王素。

在鬼蒿林的时候,张塞和“丁珊”曾经共同出生入死,一起力战被毒药侵袭后变异的怪鱼、怪人,一路上张塞还曾揶揄她和周远,算是那段苦难历程里唯一的一番闲情,此刻突然重新见到这张精心变妆后的面容,许多回忆顿时涌上心头,让张塞感到一种特别的亲切,有许多别后重逢的话语想讲。但眼下情势危急,姑苏城已然风雨飘摇,又让张塞觉得王素在这种时刻来到姑苏城,似乎隐隐有着宿命般的不妥。

他强忍着疼痛走上前,刚想抱拳行礼,却在半当中停住,改为了深深一揖。

张塞的这番做作王素都看在眼里,她知道张塞的意思,自从订婚的消息宣布以后,她便已经算是准皇子妃了。武林人士相互之间行礼和面对皇家贵胄的礼节自然是不同的。王素扭过头去,并不还礼。

官军的脚步已经迫近到了院墙外,王素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从里面抓出一把淡黄色的粉末朝周围一撒,一股清香飘来,随即又幽然消散。

这种粉末名叫“消香散”,是柳依仙子亲自发明调制的。其功效就是可以在粉末撒处消减周遭的气味。

果然官犬只是略微吠叫的几声,就往前面的街口跑去了。

“那些攻打苏浙府的都是什么人?”王素等这一拨官军走远后问道。

张塞听王素这么问,便知道她很早之前就已经盯上了自己。他摇摇头回答,“我也不认识,应该是寒山盟的成员。”

他回想起刚才的惨烈情状又叹道,“那长着一张橘皮脸的是什么人,怎么如此残忍?”

王素哼了一声说道,“你不认识吗?那人就是吕泽风,苏浙府的四大府监中排第三。”

张塞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武功如此之高,且如此心狠手辣。

“可是……那柄黑剑……”

“是玄阴剑。”王素答道,“江武府一百多年前就勘定的超一级兵器。”

“可是太阳剑和玄阴剑难道不是应该……”

“都被锁在江武府的兵器库里。”王素知道张塞想说什么,“所以说内中必有隐情,寒山盟的人真是太鲁莽了。”

王素的语气里显然对寒山盟刚才攻打苏浙府的行为并不赞许。

“寒山盟这么做,可能也是苏浙府步步进逼所致。侯大人,或许已经不是侯大人了。”

张塞于是把他通过收集朝廷官员和帮会高层履历,并和李天道行踪做对比的方法整理出来的记忆种植对象名单跟王素说了。

王素听完自然一脸凝重——她是在试剑台上和杨冰川教授一起听李天道亲口说出这件事的。她当时和杨教授是一样的绝望,却没想到张塞居然凭借对历史事件的惊人记忆可以锁定记忆种植的名单。

“那六皇子殿下他……什么时候来姑苏城?”张塞又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你做采记的,自己不看报纸吗?”王素冷冷地回他。

王素这么说,张塞便知道六皇子确定会在谷雨节来寒山寺进香还愿。

“侯大人掌管整个苏浙府和缉尉营,叶大人拿他没办法。恐怕只有靠皇子殿下来姑苏城才能够节制他,只是不知道皇子殿下是否相信记忆移植这种事情……”

张塞显然是想试探六皇子的态度,但是王素此时却突然把脸一沉,带着愠怒问道,“难道侯大人的事,是眼下姑苏城最紧迫的事吗?”

张塞被王素这一问,又看到她逼人的目光,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默然低下了头。

王素见张塞低头不作声,脸上又增加了一层恼怒。

“周远……现在在哪里?”她终于问道。

王素凛凛地立在那里,瞪视着张塞,语气里全是不满,但是在说到周远两个字时,声调却又是轻柔的。

张塞仍然不敢正视王素。周远没有死这件事,他瞒着叶大人,瞒着杨冰川教授,其实都很不妥,但心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安,然而瞒着王素,他却打心底里感到歉疚。过了好久,张塞才抬起头,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把他……弄丢了。”

王素站着没有动,但身体还是微微颤动了一下。

张塞想,王素此刻一定是保持着惊人的克制,才没有立刻拔出倚天剑来把他劈成两半。

张塞于是把从太湖上将周远救起直到在微澜山庄后山被黑衣人冲散的事情略略讲了一遍。

“为什么不告诉我?”王素静静地听着,直到张塞把整个过程讲完后才问道。她精妙的化妆术几乎完全改变了她的容颜,但是那一双明澈灵动的美目却仍是无法被遮掩。这美目逼视着张塞,让他无法躲闪。

“江湖相信周远已死,没人再去追究末代魔教教主的预言,这样不好吗?周远失去记忆,让他摆脱了过往,不再痛苦纠结,这样不好吗?”

“可你照样告诉了云松和大可他们。”

“王仙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张塞忍不住直接称呼了王仙子,“大可说过,孟婆苓过量造成的失忆是很难逆转的,除非是因为某件事,或者某个人触动了心中最深的执念……王仙子,如果全天下我只能选一个人让周远一辈子都无法相见的话,我就会选你……”

王素听张塞这话,分明在说自己就是周远心中最深的执念,愠怒的眼神中顿时泛起一层柔情,但那柔情稍纵即逝,她随即又咬了咬嘴唇恨恨地说道,“可是,你凭什么认为失忆的状态对周远是最好的?你就不怕失忆后的他才真正成为魔教的末代教主,才是会给江湖带来灾难的人?”

“这个,我并无把握……”张塞说道,他叹了一口气,“可是,王仙子,如果周远恢复了记忆,如果他想起了过往,如果他……执意要去找你怎么办?”

张塞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是王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和所有关心时政的武林人士一样,张塞显然把她和六皇子的婚约看成是至关重要的大事。

王素冷笑一声,“你不需要担心这个!你现在需要担心的,是周远已经被你弄丢,此刻不知道落到了姑苏城哪一拨用心险恶的人手里!”

“那……王仙子,你是要去找他?”

“是啊,我不去找,难道还指望你去吗?”

“那如果……你找到了他,然后呢?”张塞仍是执着地追问。

“找到他之后,自然是要将听琴双岛开始的一切事情做一个了断!”王素说道。她说这话时嘴唇微微颤抖,眼眸里如暗夜的星光般闪烁不定,似乎她虽然嘴上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并不确定该何去何从。

张塞不忍再去追问。半年前他们七个人奇迹般地从听琴双岛返回,挫败安护镖局的阴谋,解救了两校师生,可是一切并没有结束,反而引出了魔教末代教主的预言。从现在的情势看,这一切或许真的将在姑苏城里有一个了断,只是他无法想象会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结局。

张塞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转过头去,望向院落的另一边。他游离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却正好瞥见了那一边的整面院墙上,竟有一个巨大而规整的圆形凹陷。

这是他一直没有发现的,张塞一下子忘记了和王素谈论的话题,惊讶地奔了过去。他伸出手有些害怕地摸一摸凹陷的中心部分,一些成块的灰泥掉落到了地上。这样规整平滑的形状,绝不像是用可以用任何兵器或工具压成,也显然不可能是由黄张体系下的内力造成。

“这是相对武学。”王素在他身后冷冷道,“只要我们还弄不清这种武学的原理,和他们交手就没有任何胜算。”

张塞听了王素的话,却突然激动起来,他看了看远处插在地上的长剑,眼睛里冒出兴奋的光芒,“相对武学!相对武学!那谢姑娘……谢姑娘就不是被方烈抓走了,而是被黑衣人抓走了。”

他顿了一顿,转过头来对王素说道,“我们去找谢姑娘,也许……找到了谢姑娘,周远也就一起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