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后面的两场演出一场在牧区,另一场在县城里的中学,但是为了方便,我们这些人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演完最后一场回去的路上,柳静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北京。
因为团里可能会根据领导的行程,晚一天再走。而我和柳静来之前就商量好,三场义演一结束就先回北京,可是此刻我却犹豫了。
林慕时从那晚过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我们彼此都不再是只停留在对方记忆中的人了。他已然知道我对他的心,临走前也互留了电话号码,所以如果他有心,自然还会联系我。
可是毕竟我们分开这么久,我还是我,而他的生活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早就不是当年D大无人不知的才子林慕时,他如今扎根大西北,只是这里再平凡不过的一名小学老师。但我从来不怀疑他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别看这里常年风沙清贫艰苦,但或许就是他的志向所在。而对我呢,我们真正意义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24个小时,又经过岁月打磨,他即便还会心动,可是又还剩多少感情呢?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没去对他有所要求的原因,因为我没有那种自信。
可是还是不舍得就这么离开,我犹豫了一下对柳静说:“也不差那一天时间,不如跟着团里一起走。”
我们的大巴车晃晃悠悠地朝着学校的方向驶去。一出县城风沙更大,狂风卷着豆大的石子狠命地拍打着车窗。路也不是马路,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我们整个车子摇摇晃晃噼里啪啦像是在逃亡。
柳静压低声音抱怨:“我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你看看这风沙,再说就洗澡这事儿实在太难克服了。”
“你什么时候那么爱干净了?”
她见我突然这么想留在这儿,有点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看向窗外,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可见度不超10米。
我听到自己平静地说:“我见到林慕时了。”
“什么?他从库尔勒来了阿拉善?”
我点了点头:“具体的我没问他,大概是这样吧。”
说话间我们的大巴车已经进了学校,矮矮的小砖房在漫天黄沙中摇摇欲坠。
“你是说,他一高材生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耗了三四年?”
我没有回答柳静,她也没有再说什么。车子停稳后,我们蒙上纱巾下了车。
回到宿舍我立刻整理洗澡用的东西,问柳静:“你要不要一起去?”
柳静有点犹豫:“可我这心里还有阴影啊。”
“随你吧。”
“哎哎哎,等等我,一会儿你可得给我挡着。”
柳静一边走一边问:“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演出之后的聚餐上。”
“你们当时说什么了吗?”
“没有,人太多。”
柳静叹了口气:“那他后来有没有来找你?”
“有。”
“哇,然后呢?然后呢?”她突然兴奋起来,“你有没有好好跟他解释一下当年的事。”
“没有,他好像不愿意提。”
柳静有点失望:“那你们见面都干什么了?”
我看了她一眼说:“快走吧,一会儿没热水了。”
洗完了澡回到宿舍,柳静又开始抱怨:“这刚洗完又是一头沙子,也不知道林慕时那么爱干净的人怎么忍了这些年的……”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算着日子马上就要走了,他是打定主意让我们继续像之前那样天各一方了吗?
第二天是难得的好天气,温度不算高但是没有风。
今天领导们会去各个学校走访一遍,然后明天一早坐车去银川,这次阿拉善之行就彻底结束了。
我和柳静一直睡到中午,柳静想见林慕时一面,但又听说林慕时下午有事就没约上。后来听说阿拉善盛产玛瑙,她就跟着团里其他人到附近的市场去逛了。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留在宿舍里补觉。
下午的时候,外面广播里开始放音乐,我站起身推开窗,孩子们的笑闹声由远及近传来。
我在楼上看了一会儿,孩子们丢沙包的丢沙包,跳皮筋的跳皮筋。时间好像一下子拉回了二十年前的北京,让人觉得久违。
房间是朝北的,此时没有太阳。我索性换了衣服下楼,在操场旁边找了块太阳地,边晒太阳边看着几个孩子丢沙包。
在没有风沙的日子里,阿拉善的天蓝得犹如画中一样。我想,林慕时或许就是冲着这片蓝天留在这里的吧。
丢沙包的几个男孩子中,有一个个子不高,但是动作非常机敏,每次躲避沙包和接沙包都非常精准,有他在,其他人几乎别想上场。
突然有人叫了声“晓军”,那孩子才停了下来。我脑子里闪过那天饭桌上领导们的对话……原来,他就是那个晓军。
叫他的孩子说:“林老师回来了。”
晓军朝着我的身后看了一眼,也不再管其他人,兴高采烈地冲了过去。
我站起身回头,正看到林慕时拎着两个装满蔬菜的塑料袋站在不远处。
晓军很懂事地去接他手上的一个袋子,他却看着我一动不动。
晓军好奇地看过来,看清是我,立刻咧嘴一笑:“跳舞的阿姨!”
我走过去,扫了一眼林慕时拎着的菜:“你要做饭?”
“嗯。”
“你连做饭都学会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不要一起?我买了很多菜。”他说。
晓军也说:“对啊,多一个人吃饭热闹,阿姨一起吃吧!”
我一想到明天就要走了,出于私心是想多跟他待一会儿的,所以也没管他是真客气还是假客气,就答应了下来。
我在家从来不做饭的,最多也就是煮个面,所以对做饭的程序基本上一窍不通。我看晓军都很自觉地帮着林慕时择菜洗菜,有点不好意思。
我问:“用不用我帮忙?”
“不用,你去看电视吧。”
林慕时说完又低头对晓军说:“你也出去吧,陪阿姨看电视。”
晓军得了特赦令兴高采烈地跑出来。
这地方不比县城,数字电视还没通过来,也就七八个台,换来换去也没什么能看的节目,我索性就和晓军聊起了天。
晓军问我:“阿姨,你是不是很早就认识林老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于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贼头贼脑地瞥了一眼厨房,确认电视声音能盖过我们说话的声音,才又小声问:“你是不是他以前的女朋友?”
我更好奇了:“为什么这么说?”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我之前看到林老师的手机里有一张照片,就是一个女生跳舞的照片,跟你可像了。”
可我不记得自己给过林慕时什么照片啊,而这孩子说像而非肯定就是我,说明那照片也不一定是我。
想到这里,我问他:“你怎么确定是我?”
“那个人的侧面跟你很像,我当时看到就问林老师那是谁,他说是他以前的女朋友。”
我的呼吸不由得一窒,林慕时什么时候多了个跳舞的女朋友?
晓军还在夸他的林老师如何如何的好,如果我真是他的前女友可不可以原谅他,继续和他在一起……可说完这些后,他又很后悔。
“你原谅他就好,但是可不可以不要带他走?”
我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因为这里不能没有他。我刚上学那会儿,我们学校刚建好,全校总共四个老师,林老师差不多教我们班所有的课程。你不知道他有多好,课讲得好,人也好,我奶奶在的时候他就经常照顾我们家,我奶奶去世以后,他差不多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像哥哥,也像父亲。”我完全没想到晓军这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刚才还活蹦乱跳古灵精怪的,此时竟然抹起了眼泪。
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我摸了摸他的头说:“你都多大了,还哭鼻子?再说谁也没说要带走你的林老师啊。”
“真的?”他眼中还有泪,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我就是……他大学时的同学而已,并不是你说的那个女朋友。”
“真的吗?”晓军笑了,露出一颗小虎牙,“我现在看也觉得阿姨你比那照片上的女孩子更好看。”
厨房里烹炒的声音已经结束,林慕时正在装盘。
晓军跳下沙发:“我去帮忙端饭。”
很快三菜一汤都摆上桌,晓军又帮着摆碗筷,跑进跑出的很懂事。看得出林慕时对他很喜欢,吃饭时不停给他布菜,看他只吃肉不吃蔬菜还会说他挑食。而晓军,被林慕时说两句,就会乖乖去夹青菜吃。
自始至终都是晓军在跟我聊天,问我北京的生活是什么样,说他以后也要去北京,而林慕时最多也就是附和晓军两句,对我的一切都表现得漠不关心。
晓军说他像哥哥又像父亲,如今看来,真是如此。倒是我,像一个多余的人。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了,可是我想对他说的那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吃完饭林慕时提出送我回去,我推说没多远不用了,但他坚持。
临走前还很不放心地嘱咐晓军:“等我回来检查你作业。”
晓军朝我挥手:“你放心送星辰阿姨回去吧,我一定乖乖写作业。”
出了门,林慕时看我:“你不高兴?”
“没有。”
“那小子跟你说什么了?”
我想了想看向他说:“说你以前的女朋友。”
“什么?”
“晓军说她很漂亮,也会跳舞……我怎么不知道?”
林慕时却突然加快了脚步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从他住的地方到我住的地方,也就几百米的距离,没一会儿就到了我宿舍楼下。他抬头朝二楼望了一眼,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灯是亮着的,柳静已经回来了。
他说:“今天太晚了,我就不见柳静了,你帮我跟她说一声吧,下次去北京,我一定联系她和丁仲谋。”
我点点头,又到了分别的时刻了,可他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我想着再见面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总要说点什么吧。
可是末了他却只是说:“明天我去送你。”
我微微垂着头,说了声“好”,不敢抬头,是怕他看见我已经湿润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行人就到校门口集合坐车。
校领导带着几个老师来送行,林慕时也在送行队伍中。
校长跟我们一一握手道别,又对吴书记他们千恩万谢一番,风很大,众人都赶时间,这场送别就算是结束了。从始至终,我没机会跟林慕时说一句话,就被推上了车。
我坐在车窗旁,遥遥看着送行人群中他的身影,心里无比落寞。
柳静掐了掐我的手:“你要是真舍不得,就下去跟他说几句,反正时间也来得及。”
我看吴书记他们已经上了车,于是摇了摇头说:“算了。”
如果从始至终都是我的一厢情愿,那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就当我们车子要启动的时候,我看到林慕时突然从人群中跑了出来拍开了车门。
他和前排的吴书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吴书记竟然笑盈盈地回头看向我。
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林慕时站在车门处对着我说:“叶星辰,你出来一下。”
我不由得一怔,在我遇到他之后,那种期待、失而复得的喜悦,又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心头。这么多年来,我对待感情一向隐忍克制,怕的就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但是这一刻,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在众人或好奇或诧异的目光中下了车。
显然校长他们也不知道林慕时为什么会突然拦下我们的车,站在远处既不方便上前,也不敢走开。
我问林慕时:“怎么了?”
他垂眼看了我片刻,在众目睽睽之下,问我:“你真的还喜欢我吗?”
从我见到他之后,我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难道还不足以诠释一个区区的“喜欢”?
他并不是不明白的,他只是不愿去明白。如果他心里没有我,装傻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可如果不是那样,那未来要怎么办?他愿意离开这里吗?他能离开吗?
所以此时他问我,大约是一时冲动,也或许是真的动摇了,但是我却不能自私地因为一句喜欢,把他从这里带走。
我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小学校问:“你离得开这里吗?还有晓军。”
果然,他没有回答我,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他就选择沉默。
我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于是我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车。
车子发动,摇摇晃晃地驶出了小学校的范围。我没再回头,前方的路还长着呢,我知道,得我独自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