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在夏天的时候,决定要将25号家族的两只蒙新河狸送到新流域——额尔齐斯河。
额尔齐斯河是中国唯一流入北冰洋的河流,径流充沛,草木丰盛,但目前为止蒙新河狸从未在那条流域生存过。
保护工作者们试图改变河狸生存环境,这个迁徙计划研究了很多年,现在要借助人类的力量将河狸送过去。
但在选择哪个家族的问题上,各方意见僵持不下。
这是一场未知而又艰辛的考验。
年岁去河道巡视完回院子的时候,接到保护区小朱的电话,说淮安跟远方的客人干架了。
是的,淮安。
他回来了。
为了蒙新河狸迁徙的问题,他们请了其他国家有经验的老师们共聚讨论,其中就有蒙古国。淮安不知怎么的偏偏跟对方一个兄弟看不顺眼,酒过三巡就要去赛马场跟人摔跤。
当时赛马场边上人头攒动,年岁硬是没挤进去,她利索地爬上旁边的大树,倚靠在树杈上看着场上的情况。对方兄弟的体格是淮安的三倍,很显然占上风,但是淮安很不服输,一次又一次地咬牙爬起来。
随着一声清脆的加油声从远处传来,年岁回了头。
红鬃烈马上跨坐着一个娇俏的姑娘,她还是爱穿红色衣裳,身背长弓,金羽箭在光下泛出耀眼的光芒,手中的长鞭在头顶旋转,随后打在地上发出惊天响动。
年岁看到她,笑得一脸灿烂,为了附和红衣姑娘的情绪,她吹响了口哨。
“吁——”
鞭响与口哨在保护区是绝美的搭配。
年岁伸出手来高声呼喊:“阿丽娜!”
阿丽娜骑着玲珑奔赴而来,乌黑柔软的长发没有任何装饰,任风将其吹散,飞扬在空中。她明媚的眸光似清澈的布尔根河水,白皙的皮肤比阿尔泰山的雪还要亮,最动听的应该就是她的声音,仿佛吸收了大自然所有生灵的美妙。
“淮安加油!中国加油!淮安必胜!中国必胜!”
年岁深受感染,站在树上舞动着拳头,跟阿丽娜一同呼喊。
她喊着喊着,泪水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阿丽娜没有死。
当时在卡拉麦里无人区,淮安找到阿丽娜的时候,宋清晨和医疗人员就在后面。也许是阿丽娜命不该绝,她在死神那儿喝了半杯茶,抢救过来却昏迷了。
半年后,众人一度以为阿丽娜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扶我起来……我要结果那帮孙子。”
淮安和阿丽娜是同时回归队伍的。
年岁因为卡拉麦里的事情有了心理阴影,她本不想再让阿丽娜回来,谁知阿丽娜却带着老父亲上门求情。
但年岁还是没有答应,在阿丽娜送父亲回去的时候,她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父亲问阿丽娜:“你有没有梦想?”
阿丽娜乖巧地说:“一辈子吃肉算吗?”
父亲说:“做人要有梦想的,我跟你哥哥就说过,人活着要有梦,不然就是白活。”
阿丽娜问父亲:“您有梦想吗?”
“有。”父亲笑笑,“梦想你和阿烈出息了,能带我去天安门看毛主席。”
这样一位有梦想的父亲,他也如此要求子女,不要做坏人,不要被任何困难所打倒,更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他跟阿烈说:“你难道一辈子要跟我一样?你应该跟着党去做大事。”
他跟阿丽娜说:“你难道要一辈子做牧羊女?你应该跟着那个姐姐去做大事。”
这位父亲是最伟大的父亲。
年岁当时很动容,终于留下了阿丽娜。
此时阿丽娜身体虽未完全康复,但还是很有劲。
她不由分说地将碍事的人都给推开,自己站到最前面。
那蒙古国的兄弟看到阿丽娜,露出大门牙以示讨好。淮安气的就是这个,一下就将人来了个背摔。
淮安胜利的同时,阿丽娜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豪爽地上演一场激烈的拥吻。
“哥哥,你真厉害。”
“呵,也不看是谁的男人。”
还趴在树上的年岁捂住眼睛,频频摇头:“辣眼睛。”
蒙古国的兄弟叫吉玛,他对阿丽娜一见钟情,哪怕姑娘心有所属,但草原的汉子追求爱情向来随心所欲。淮安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隔天,吉玛又要跟淮安喝酒。
淮安醉得一塌糊涂,还抱着玲珑唱了整夜的情歌。
阿丽娜就很生气,用骆驼驮了好几箱夺命大乌苏去找吉玛,咕噜噜地吹掉一瓶,扬言今天谁出去都得躺着出去。
吉玛深受感动,觉得阿丽娜能赴约心里一定是有自己的。
年岁同情地看着吉玛,拍拍他的肩膀:“她确实是奔着你去的,却是奔着你的命去。”
后来大家成了很好的朋友,吉玛走的时候还十分恋恋不舍,说明年夏天还要来,也欢迎他们到布尔根河的源头去,那里的蒙新河狸一样可爱。
年岁给“山夕”的所有成员开了个会。
淮安、阿丽娜、玲珑、骆驼,还有一只小小的金雕,听说付南野给它起名为飞云。
人类边喝着茉莉花茶,边欣赏璀璨的星河,动物吃草睡觉各干各的。年岁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虽然偶尔辛劳,但终究回归平静。
她向大家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想把25号家族送到额尔齐斯河去。”
年岁的话让淮安和阿丽娜很是意外,他们都极度不舍,何况是老大呢?可这话正是她说出来的,可想而知是多么难受。
淮安不太同意:“保护区里外都有能去的河狸,为什么一定要选25号呢?”
“25号的习性和智慧超乎大家所想,跟所有河狸相同却又有所不同,如果它能在其他流域生存下去,这将是改变蒙新河狸生境历史性的一刻。我相信25号,它能做到。”
“可它走了我们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了,你真舍得吗?”
年岁微微一叹,说:“当然舍不得,可是它不会永远生活在这里,我也不能陪伴它到终老。谁知道我能不能比它活得长久呢。”
“呸呸呸!”阿丽娜口中的茶水喷了好远,淮安拉起衣袖就给她擦嘴。
“25号的事情就这样定了,后续我们还要做一系列的跟踪工作,到时候就辛苦你们了。”
25号家族要去额尔齐斯河的事情在社交平台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DEF对外宣传的所有野生动物项目,25号的照片永远占据最中间的位置。
蒙新河狸开始被大众所知,同时也吸引了更多的人去了解、保护濒危野生动物。
这是付南野创办DEF的初衷,更是众多像年岁这样的守护者努力的结果。
25号被装进笼子的那晚,住在了年岁的院子。
年岁把它放了出来,它也没有跑,就那样乖乖地待着。也许动物真的有灵性,不知不觉中察觉到了人类的情绪。
年岁快要把厨房的蔬菜都给搬空了,最后坐在那儿看着25号捧着白菜嘎嘣嘎嘣地咀嚼着。那一刻,年岁终是酸了眼眶,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跟25号在一起了。
以前25号被救助到家中的时候,没少惹年岁生气。
年岁天天盼望着把它送出去,不想每次回家都看到家具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移了位置搭得跟小山一样高。
当时她就很想养一只哈士奇,一个爱拆,一个爱搭,绝配。
这些都算了,能忍。
关键25号还大剌剌地坐在地板上,翻出年岁的瓜子来嗑。
年岁拉过凳子坐下,刚想教训它,因为凳子腿被啃而导致不稳,整个人后仰倒地,半天爬不起来。经历了无数次这种惨痛,她都想把25号吊起来打。
可是真当把25号放归野外的时候,她却很思念。
因为年岁不让它进家而苦苦站在外面挠门,它哀求了多长时间,年岁就哭了多久。
她与25号的感情,早已刻进了骨子中。
而这一次分别,与以往完全不同。
“姐姐很舍不得你呀,我现在还能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又蠢又萌。大家都以为你活不成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能活下来。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现在你即将要踏上新的旅程,可姐姐不能再陪着你了,姐姐要去守护更多的宝宝,所以你一定要加油。”
年岁无法再抑制自己的难过,将脸埋进膝盖中痛哭。
25号捧着白菜愣了愣,随即又吃了起来,可进食速度却异常缓慢。
“到了那里……一定要活下去好吗?”
年岁哽咽不已,抹着眼泪看向25号,终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25号突然仰起头,用鼻翼蹭了蹭。
等过了今晚,他们就要分别了。
年岁珍惜和25号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从前的点点滴滴不停地在脑海中回闪。她拿起手机,擦掉了泪水:“我们来合一张影。”
年岁和25号都仰着头看向镜头,年岁摆了个很傻的剪刀手。
她将这张合影发给了付南野,25号,他名字的25画。
这条守护之路,因为付南野的存在,而变得意义深远。此刻他本应当一同在这里,但年岁明白,这恐怕要成为遗憾了。
但这遗憾很美丽,25号和付南野,虽然远隔千里,但都有年岁。
就够了。
25号的迁徙之路,上了社交热搜。
当天年岁开了直播,观看人数竟破了百万。直播间热热闹闹,全都在问哪只是25号。想来25号大名在外,淮安回答网友的问题,键盘都要敲烂了。
25号和它的“媳妇”是在额尔齐斯河的上游被放走的,它们跳入河中一直往前游。年岁和萧站长跟着走了好远,直到河谷蜿蜒处无法再行进。
年岁本来没有哭,她忍住了。
可偏偏25号在中途回了一次头,年岁的眼泪当即掉了下来,她下了水就想追着跑,被萧站长给拦住了。
“不必追,你们一定会再见的。”
年岁点点头,望着它远去的方向。
一定要再见。
一定要再见啊。
隔年。
布尔根迟迟不下雪,年岁带着淮安和阿丽娜做入冬前的野外工作。
此时宋清晨要离开保护区回消防队了,秋冬季的森林防火工作十分繁重,队里一直想要宋清晨回去带队。这一次,他答应了。
年岁就念着给他送点离别礼物,恰好一位牧民家中,有只牧羊犬下了好多崽。
等她前去一看,呵,好家伙,都被挑光了,就剩个“独眼龙”。
小狗崽有一只眼睛始终睁不开,不知是什么问题。
年岁以二十元的价格将小狗崽买了,送给了宋清晨。
宋清晨抱在怀里,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它就不停地拱啊拱。
年岁说:“看,它喜欢你。就是这眼睛得给它治治。”
“谢谢。”
“嗐,没事儿。”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最后要告别了。
年岁看着宋清晨低垂的双眸,微微笑道:“你知不知道阿烈曾和阿丽娜说过你一句话。”
宋清晨眼神闪动了下,说:“什么?”
“阿烈说,他向往外面的大千世界,可见了你才觉得那世界不过尔尔。”
世界不过尔尔,是因为比不了在你的身边。
你才是世界。
宋清晨永远不会忘记,阿烈曾和自己击掌所许下的誓言。
要永远在一起,要永远保卫脚下的土地。
即便现在只剩他一人,那渺小而又坚定的许诺,也不会消失。
宋清晨说:“会越来越好的。”
年岁点头:“一定会。”
“再见。”
“再见。”
所有的分别,都是为了再见。
年岁整理心情,与淮安、阿丽娜出发上路。
这一次,他们不只是要走完乌伦古河,还要去额尔齐斯河。
额尔齐斯河的道路更是难走,穿过一个又一个峡谷,风大的时候能把人吹到呕吐。遇到条件艰苦的时候,他们几人在路上为了省事,就用干馕卷着榨菜吃,然后再喝点水。
背风的大石头后面,三人排排坐。
淮安觉得嘴里的馕越嚼越不香,就问:“老大,你现在不是有钱人了吗?为什么咱们还要吃这个?”
阿丽娜一口塞下一个冷鸡蛋,口齿不清:“老大,你什么时候给我买车?”
年岁快要被冻僵了,打了个激灵:“有钱人都吃这个,再说了,有那钱给小动物种树吃会让大自然更美好,给你吃就只能产生废料。”
淮安仰天长叹:“阿丽娜,你看那又大又亮的太阳,像不像老大去年给我们画的饼?果然人有钱之后就会变坏。上个月竟然还扣了我三块钱工资,说要抹零头。”
阿丽娜“啊”了声,说道:“我涨了两千块钱。”
“什么?那我为什么没有涨工资?老大,我要造反了!”
年岁耳边一阵聒噪,转过身去不理会。
淮安那个劲上来了,就开始跟阿丽娜吐槽自己工作过于饱和,就算给牛羊做饭都不想给挑刺的老板做……
就是这种感觉,消弭了旅途中所带来的疲惫。
他们三人,欢喜又快乐。
在额尔齐斯河流域的一片牧区中,年岁几人借住了牧民的毡房。为了感谢牧民一家,刚说过再也不做饭的淮安决定用带来的食材给老乡露一手。
淮安竟然有西瓜和玫珑瓜,特别大的那种。
他将西瓜和玫珑瓜的瓤都给挖出来,留下厚厚的果皮,然后将今年冬宰的羊羔肉塞进去,再把佐料装在干净的网套里,一同随肉塞进瓜中。
牧民家中都会砌馕坑,主要用来打馕和烤肉,而淮安的美食恰好要用到。西瓜和玫珑瓜塞好肉之后,再将顶部封上,随后就放进馕坑烤上一个小时。
淮安为了讨阿丽娜的欢心,在两个瓜皮外面都刻了“阿丽娜”,谁承想到那两个瓜端出来的时候比炭还黑。
阿丽娜往后躲了一下:“你烤了两个地雷?”
虽然样子不好看,但吃起来十分香甜,羊羔肉和果汁完美融合,味道一度达到顶峰。几人吃好喝好之后,又围着火炉聊天。
牧民老乡年纪不大,但孙子都有两个了。
他看得出淮安和阿丽娜是一对,就问年岁有没有对象。
年岁笑笑没有说话。
老乡觉得她在害羞,就说道:“我家丫头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上学了,你要是没有汉子我给你介绍!我妹妹家那边有很多不错的小伙子呢,放羊好得很,长得也俊!”
“呵呵呵,谢谢,真不用……”
年岁有些尴尬,一旁的淮安和阿丽娜毫不掩饰地指着她笑,怕挨打又都跑了出去。
“要的、要的,汉子一定要俊,生出的娃才水灵,现在国家放开了三孩政策,生上两三个再取上好名字,美美满满过一生。”
老乡的生活想必就是这个样子,家中儿孙满堂,富贵吉祥。
年岁倒是很认真地回了两句:“孩子的名字有啊,我早就想好了,单名‘赫’字,意为两颗赤子之心。一颗心给自己未来的爱人,另一颗心,要给蒙新河狸。”
老乡听了哈哈大笑,觉得这丫头很有意思:“你还是先给孩子找个姓氏吧。”
此时,淮安在外头喊她,年岁便起身往外走。
在掀开帘子的时候,她回头说道:“姓付,叫付赫。”
年岁弯腰出了毡房。
门外只站着一人。
付南野立于银树之下,面上带着明朗的笑,在看到年岁的时候朝她张开了双臂。
年岁早已热泪盈眶,飞快地奔跑过去,撞进他的怀中,像年少时一如既往的奋不顾身,去宣示自己的爱意。
付南野抹去年岁脸颊的泪水,低下头无声地亲吻着她。
“南野,我等你好久。”
“我们不会分开了,岁岁。”
天空落下一片雪,从两人的肩头飘过。
那雪越来越大,簌簌落至清澈潺潺的河谷,河谷的岸边很快就被白色覆盖。可有一块湿润的泥土上,薄雪积出了奇怪的形状,渐渐地,呈现出一个脚印。
那脚印十分特殊,缺失了两根。
在那特殊脚印的旁边还有更小的潺印,整整齐齐地落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