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以前不叫淮安,叫淮小刀。
他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在那里认识了很多人,却结交不上一个真心的朋友。所有人之间的相处都是建立在利益之上,像他这种生活在尘埃中的,完全没有资格。
但正因为淮安心里明白,所以他才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限的渴望,渴望做人上人。
四五岁的时候因为羡慕同院的女孩子被领养,淮安就不剪头发,每天都在头上扎两朵花。被领养的孩子很多都去了国外,从视频中还能看到小伙伴们的新家,又大又温暖。
因为淮安常年打扮成女孩模样,被老师认为心理有疾病,也遭到同院孩子的欺负,他奔跑躲避的速度可以说是那个时候就练出来了。
没有人能追上他,也妄想追上他。
淮安在初中就去做了速跑选手,还参加过很多比赛,他本该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却因为冲动打人被禁了赛。
他所受到的侮辱和委屈,没能得到该有的歉意,而是更多的不屑。
福利院的老师们也没有给他做好心理辅导,也许这样的孩子太多了,觉得淮安并不值得被认真对待。
可每一个孩子,他的心都是脆弱的。
淮安被迫错过很多美好的瞬间,他渴望做人上人的念想被怨气牵制,不再奢求世界能给自己带来什么,而是一切得靠自己去争夺。
年岁认识淮安的时候,小伙子已误入歧途。
淮安偷手机十分麻溜,听说他们是有组织,有师父带入门的,每个月能揣进口袋中的现金就有上万。他说行内的师父讲过,这工作也讲究气运,在你被捉住的那一刻,气运也就败了。
淮安就败在年岁的手中。
他无家可归四处游**,在西北短暂歇脚的时候将魔爪伸向了年岁的口袋,几乎就在他伸手的同一时间,年岁按住了他的手。
至今难以忘记年岁当时的神情,勾着唇,满眼的坏笑。
“这位兄弟,你看这是什么?”
随后淮安就看到年岁另一只手夹着他的皮夹,盗者反被盗。
淮安被年岁给揪到派出所,那简直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他像是蝼蚁一般,低下又卑贱,他过往的经历被摆到台面上公开处刑,终于感受到什么是羞愧。
他被放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年岁竟然在等自己。
年岁远远地冲他挑眉:“淮小刀是吧,有没有兴趣赚个外快?”
不知道当时他脑子哪里少根筋,淮安就跟着年岁去了。年岁让他在牧区给牛羊搬了一天的粮草,包了顿午饭,等晚上结账的时候,给了他十块钱。
十、块、钱。
淮安觉得受到奇耻大辱,拿着皱皱巴巴的十块钱说道:“你打发叫花子呢?”
“这是你辛辛苦苦赚的,什么叫打发叫花子?”年岁郑重地跟他说,“这才是你应得的,把它收好。”
年岁的话触碰了淮安内心的柔软,但让他决定留在布尔根的则是阿丽娜。
那个少女长着一张但凡是个男人都会多看两眼的脸,像是天山的雪莲,也像是无法亵渎的神明。她一下马便朝淮安跑了过来,以手贴胸,做了个问好的姿势。
那幅画面刻骨铭心。
茫野萧萧的大地上,美丽的姑娘自远方跋涉而来,只为他而微微倾身。
那种感觉,令他快要窒息了。
她带来三个苹果,最大的给了淮安,中等的给年岁,而她自己则留了最小的。
淮安活的这二十来年,一直都是跟别人抢东西,还从未有人主动给过自己。他接过苹果的时候,心脏怦怦怦跳个不停,好似装了只小鹿要把那颗炽热的心给撞破。
淮安留在保护区的时候,就喜欢和阿丽娜待在一起。
阿丽娜问过他外面的世界好不好玩,他说就那样,随后又问她:“你想出去看看吗?”
阿丽娜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说:“老大说我不能出去,我要是走了,布尔根就没有水了。”
“为什么?”
阿丽娜学着老大当时的样子,深沉而又动情道:“背、井、离、乡。”
淮安一愣,忽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不知怎地眼泪就落下来了。
这个小姑娘,他很喜欢。
而后的每一天,他们都能相伴相守,每一次阿丽娜回牧区帮父母转场,淮安都会算着日子,站在通往保护区的路口等她回来。
慢慢地,淮安有了某种盼头。
年岁后来问过淮安,为什么同意加入“山夕”?
淮安这样回答:“老板饼画得好,说不发工资就不发工资,告诉我们工作时间很灵活,睁眼上班,闭眼睡觉,这样的老板多实诚,打着灯笼都难找。”
年岁:“……”
但是淮安没有说,他过得很充实,觉得自己像个人了。
初来布尔根的时候,淮安还想过去讨好年岁,他在院子外种满了喜盐鸢尾,要不是阿丽娜说那是25号喜欢吃的,他就使错力了。
淮安开始对25号好,他想不明白这种体态奇特的小家伙有什么好保护的,直到跟着年岁下河道、救河狸,经历种种之后,他才惊叹这种生物的神奇之处。
保护蒙新河狸这一念头,逐渐在淮安心上扎了根。
当时“山夕”的经费很少,年岁在网上筹款,阿丽娜隔三岔五就领着玲珑去景区上班,淮安所做的宣推工作要花很多钱,他咬咬牙,掏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
他们过得清贫,却很快乐。
淮安从来不过生日,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年岁和阿丽娜就将他来保护区的那日定为他的生日。
他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在布尔根吃的生日蛋糕。那种面包很粗糙,奶油吃起来还有股霉味,可那是阿丽娜骑马走了几十公里带回来的。
第一次生日之后,淮安正式更换了名字。
这个世界不再有淮小刀了,只有淮安,安定的安。
淮安对年岁的感觉,他在一次酒后如实地告诉她。
“老大,你就像我妈,虽然我也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妈妈在哪里,但我觉得你就像我妈……”
年岁如果不是看在他真情流露的分儿上,早就一拳头打过去了。
淮安在牧区碰到过当初抓自己的警察,那个警察在知道他现在是蒙新河狸守护者时一点也不吃惊,他告诉淮安:“年岁知道你的情况之后,天天来找我,让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说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善良。”
在这个人们总认为善良是弱点的世界中,淮安保留住了。
你只管善良,上天自有衡量。
所以,年岁给了他一个机会。
淮安刚开始不知道阿丽娜也喜欢自己,两人熟了之后打打闹闹,总是看不对眼。
相处的方式,很冤家。
淮安曾和保护区另外一个哈萨克族姑娘赛马打闹,因为对方拿鞭子抽了他,阿丽娜直接冲过来把人家姑娘一顿揍。
两个姑娘撕扯着头发,甚是狼狈,最后阿丽娜气得拿鞭子又把淮安一顿抽。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淮安无意中得知,在哈萨克族青年中,如果一个女生拿鞭子抽你,就是喜欢你。但淮安内心深处是自卑的,他觉得想要喜欢阿丽娜,那竞争力太激烈了。
年岁作为老大,无条件挺他。
“在这五步一个伯伯,十步一个叔叔,十五步三个爷爷的地方你有啥竞争力啊?”
这话说得,真让人心里舒坦。
阿丽娜总是喜欢抱淮安,淮安很认真地跟她说:“福利院的孩子不能随便抱,因为你去抱了,他就会在你怀里赖着不走。”
“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所以我才会更赖。”
“你不是淮小刀了,你是我的淮安!”
“你说谁的?”
“我的!”
“考虑一下。”
两人出野外时经常这样拌嘴,就这样,他们一起走了四年。
有一天,淮安和阿丽娜站在高处,白云在天山翻腾,葱绿的河道曲折延伸,阿丽娜就问淮安:“是不是河水终会有断流的一天,那河狸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
“如果那天注定到来,我希望我们还在。”
阿丽娜懵懵懂懂的,又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呢?”
淮安深深凝视她,没有说话,只是心中早已立下誓言。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亲爱的阿丽娜。
我会将此生所有的信仰与眷念都奉献给你,来佑你平安。
也请不要有那一天,你不能将我抛弃,如果你死了,我便也死了。
淮安要向阿丽娜求婚,年岁说按照这边的风俗必须给姑娘写诗才行。她非自告奋勇给人家写了一首,开头“一二三四五,亲亲爱爱我”直接把淮安给劝退了。
后来淮安如愿给阿丽娜戴上了戒指,新婚之夜枕边放着一首小诗:
天还未暗,世界留给我一个空间
有花草,有春天
还有白色的雪尖
喜盐鸢尾开满院
布尔根在等纷飞的红叶
那些精灵远赴河谷
所有星辰都是神明的眼
我即将唱响心中情歌
献给明月
献给朗朗清风
献给有你的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