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时光

Section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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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青苗抱着画板从公交车上下来。

她的身后,跟着她的父亲,一个头发已经斑白的中年男人。他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显得老实又严肃,但他努力地挺直了腰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力量一点,守护在女儿身后。

却只使人感觉一种无力和悲凉。

何青苗回头牵了一下爸爸的手,父女俩并肩而行。

何青苗也大不一样了,她看上去异常消瘦,比起之前的活力四射,现在的她看起来是那么沉默内敛,简直判若两人。

一下公交车,虽然父亲就在身旁,她还是立刻敏感地往左右看了一眼,因为瘦而显得更加大而亮的眼睛里,清楚地写着不安。

可是此时明明是白天,还是正午时分,大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温暖的万千金色丝线自天空而降,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只是始终无法焐热被噩梦冻住的人心。

父女俩沉默地走向一栋大楼,到达了位于十一楼的美术班教室。

直到看到女儿走进教室,父亲才慢慢转身,暂时离开。

四个小时后,在美术班下课之前,他又会准时地赶到,在教室外焦灼地等候,直到女儿的身影出现,他再如儿时一样上前牵着她的手,父女俩沉默地踏上归途。

何青苗走进教室,和老师打过招呼后,坐到自己平时练习的座位上。

她忍不住又透过玻璃窗朝外看了一眼,正看到父亲转身离开的蹒跚背影。

她鼻头一酸,迅速低下头,怕被人看到眼泪。

自从姐姐何青柚出事后,他们这个原本人人羡慕的幸福的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妈妈无法再正常工作,终日以泪洗面,神情恍惚,偶尔入眠,立刻被噩梦缠身,撕心裂肺地哭醒,甚至试图自杀去追随青柚。

虽然她和青柚是双生子,但她一直知道,在妈妈心里,是更喜欢温柔懂事、知书达理的青柚的。

以前青苗并不妒忌,她知道姐姐比她更乖更完美,但正因为有了姐姐承载了父母师长的所有期待,她才可以更加任性自由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况且,她对青柚的爱,不比任何人少,只会更多。

然而,当青柚遭遇惨祸,一夕离去,她才知道,把所有的希望和美好都扔给青柚去承载,意味着青柚一旦倒下,父母的信念也就轰然倒塌。

青柚刚去世的那阵子,妈妈没日没夜地哭,她也陪着哭。

直到有一天,妈妈实在太过疲惫,昏睡过去一小会儿,结果醒来时一睁眼,看到守在身边的青苗,那一瞬间,她眼里燃起希望,可在发现这是青苗而不是青柚后,出事以后紧绷的神经终于炸了,疯狂的语言像子弹一样胡乱扫射,将原本同样奄奄一息的青苗和爸爸射得粉碎。

因为青柚出事的那天,是爸爸脚受伤了才无法去接她们姐妹,结果青柚在途中遭遇了恶魔,因此出于爸爸的自责几乎将这个一辈子老实谨慎的男人彻底击垮,他不但无力安慰她们母女,反而自己也成天喝得烂醉,抱着青柚的照片不停地流泪。

那天以后,青苗麻木而绝望地看着镜子,告诉自己,自己不配再做何青苗了。何青苗间接害死了完美的、被所有人期待着心疼着的何青柚,青柚已经死了,那何青苗又有什么脸面继续活着?

从此,她活着唯一的意义和目标,就是赎罪。

幸好她有一张和青柚一模一样的脸。

如果她不能代替青柚去死,或许,她可以代替青柚活下去,代替青柚去完成她此生未完的所有心愿。

那天以后,想明白了的青苗就变成了另一个“何青柚”。

过去她最不喜欢穿裙子,因为她生性活泼爱运动,穿裙子总是不太方便。但青柚却是文静淑女,无论四季总是喜欢穿着各色裙子。于是,现在的青苗,也穿起了裙子,留起了和青柚一样的发型。

过去青苗喜欢唱歌跳舞,她从小学舞,在舞蹈班里一直是领舞的,青柚出事时,她正在尝试街舞排练。而青柚则在学绘画,在画板前一坐就是半天是她常干的事情。

现在,青苗坚决退出舞蹈班,背起了画板,走进了过去青柚去的那家绘画教室。

她不再高声说话,而是温柔和缓地开口,她再也不和父母顶嘴,坚持自己的想法,而是对父母的一切要求都乖巧顺从。

她还开始像青柚一样拼尽全力地努力学习,原本中游的成绩,也突飞猛进。

她立志要活成何青柚。

只有这样,她想起姐姐时,心里才会稍感一点安宁。

仿佛青柚正在天上看着她。

而父母,在短暂的惊愕后,似乎也默默接受了青苗的改变。

一家人心照不宣般不曾提过她改变的原因,但妈妈的情绪一天天变得稳定起来,爸爸也慢慢戒掉了酒,在三人的餐桌上,偶尔又有了聊天的声音——这让何青苗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就让何青苗死去吧,就当活着的这个她,是每个人都喜欢的何青柚。

只是,爸妈对她的看管更严了。

或许那已经不能用“严”来形容,他们把她看作一个婴儿,恨不得时时刻刻守在她的身边。

只要她出门,无论远近,爸爸必亲自接送,绝不允许她独自行动。而妈妈则是随时随地打电话查问她的行踪,确认她的安全。不管她在做什么,妈妈一个电话过来,她就必须秒接。有一次因为上公开课,她把手机设置为静音,下课后看到妈妈的一百多个未接来电,差点吓到了。

她回拨过去一问,那边接电话的人是爸爸,那头传来惊天动地的声响,是以为她也出事的妈妈犯病了。

从那以后,何青苗就告诉自己,她是为父母而活着的,只要能让父母宽心无恙,她愿意一生做个提线木偶。

画到一半的时候,何青苗突然觉得小腹胀痛。熟悉的感觉让她一下子明白过来,是提前来例假了,而她什么也没带。

原本她答应了父母,没有他们的陪护,绝不走出教室半步的。但这种事怎么也不好意思公开说,她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阳光,犹豫地举起了手。

两分钟后,她独自出现在一楼的小超市里,买了一包卫生巾放进随身包里。

走出小超市时,扑面而来的阳光和墙角的阴影恰好在身前身后划出了两个世界,一明一暗。何青苗不知道为什么,脚步顿了顿,她眯起眼睛,慢慢仰起头。

她的身体仍然立在阴影的一半里,姿态却仿佛想要跨出一步,去拥抱阳光。

就在这一刻,一个声音突然让她惊跳起来,因为过于惊慌,她觉得自己身体瞬间变得冰凉。

“喂。”

只是轻轻的一个音,便把眼前的女孩吓到嘴唇惨白,原本漂亮的眼睛瞪得巨大,里面全是惊恐。

少年云商看着那张原本总是笑如春花的脸,心里生生地抽痛。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那惊恐是为什么。

可是,他如此无用,无论是当日,还是现在,都使不上半分力气。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小女神在黑暗里下沉,下沉……

“你……你别走!”

看到何青苗拔腿就要跑,云商急了,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她的斜挎包带子,却换来女孩失声的尖叫。

“我不是坏人,不是坏人!”云商吓得赶快松手,双手乱摆,“我是……我是你同学。”

何青苗大概也觉得自己反应有点过激了,脸上一热,有点不好意思。

眼前的少年瘦得可怜,戴着一副傻傻的黑框眼镜,手脚无措,说话结巴的样子,要是真打起来,她和他还指不定谁占上风。

她原本就不是胆小的女孩,只是青柚出事后,她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柔弱的青柚了。

“你是谁?有什么事?”

云商见何青苗没有再跑的意思,终于松了一口气,涨得通红的脸上已经满是汗水。

这半年来,何青苗即使出现在学校,也从来不孤身出教室,在校外更是有她父亲形影不离贴身跟随,天知道他等了多久,才等到这个单独和她说话的机会。

可是,他真的有话必须和她说。

“我想问……”他艰难地用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生怕自己太激动又触发那该死的失语症,“你不去跳舞了吗?”

少年紧张的目光里充满了热切,何青苗听到“跳舞”二字,蓦然一怔。

她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云商,思忖难道这是她以前舞蹈班的同学?看着是很眼熟,但是看他这身板,不可能是练舞的啊。

说到跳舞,何青苗心里又是一酸。

舞蹈是她从小最大的爱好,她从四岁开始练习基本功,十岁已经是学校里各大演出的领舞。

但是,自从决定成为青柚的替身,她就放弃了最爱的舞蹈,转而拾起了青柚的画笔。

也许是潜意识里,她想要彻底埋葬过去那个阳光自信、活泼开朗的何青苗,因为是她间接害死了姐姐,她不配再拥有自己的人生。

“你是谁?”

没有正面回答少年的问题,何青苗又问了一遍。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我很喜欢去看你们练舞的,有一次你还帮我捡了眼镜。”少年红着脸说。

他当然不能说我是因为喜欢看你跳舞。

何青苗“哦”了一声,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个人,有时候会出现在练功房外,因为经常有想加入舞蹈社团的同学围观,她们倒也习惯了。

对他有点印象,是因为他说的捡眼镜事件。

其实不是捡眼镜,是他被几个男生欺负,故意摘了他的眼镜扔进草丛,让他到处找,而她刚好看见,不但捡起来还给了他,还叫来老师把那几个坏小子训了一顿。

如果不是他说,她也把这人这事忘了。

“不跳了。”知道了对方确实是同学,何青苗也彻底放下心来,但她并不想多提这件事,冷淡地回答了一句就想走。

云商又急了,追着问:“为什么?你跳得很好的。”

她难道不知道,当她翩然起舞的时候,整个世界的阳光都仿佛落在了她的身上,令她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女神?

舞蹈中的何青苗,是多么自信、美丽,不可轻视啊。

他从小就因为胆小又体弱常被欺负,有一次他几乎忍受不了羞辱,哭着想回家坚决辍学时,恰好路过学校舞蹈社团的练功房,看到了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像一只骄傲的天鹅一样,在独自起舞。

她时而**,时而哀伤,她那么投入地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世界里。

他呆呆地盯着她,痛苦的心竟渐渐平静。

后来,在学校的文艺演出上,他又看到了舞台上的她,依然那么闪亮,魅力四射,充满了自信和活力,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何青苗。

再后来,他被人欺负被她撞见,她替他出头,虽然可能到最后,她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不跳舞了呢?你那么喜欢……”云商一直跟到电梯间,急急地在身后喋喋不休。

何青苗突然愤怒了,猛地转身,伸手将他一推,同时大喊道:“关你什么事!走开点!”

云商猝不及防地被她一推,踉跄着倒退两步,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何青苗也被自己吓到了,但是转眼间,她感觉到委屈的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

为什么要向你解释?你是谁啊?

你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家遭遇的噩梦?你又怎么会知道,我为什么不再跳舞了?

你不知道,你们不知道,你们都活得好好的,可是青柚却悲惨地死去了。

所以,你们有什么权利来管我们怎么活?

何青苗流着泪,转身冲进电梯,快速按上关门键。

坐在地上的少年傻傻地看着何青苗消失,才慢慢站起来,他似乎被她一吼一推给整蒙了。

他伤心地站在原地,深深地垂着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我知道为什么……”

雪夜惨案发生的那晚,他无意间看到自己默默喜欢的女孩匆匆跑过,便默默跟在了她的身后,想要护送她一程。

却没有想到,在小巷子里目睹了恶魔伤害女孩的一幕。

眼前施暴的一幕,让他瞬间失语,因为害怕他的身体也变得无比僵硬,因为太害怕被施暴人发现现场还有第三个人存在,以至于被牵连,他甚至一直躲在垃圾桶后,连头都不敢抬,以至于连那恶魔的脸也不曾看到。

他尝到了自己的心被刀子搅得粉碎的滋味。

后来他才知道,那晚他跟错了人,他以为看到的是何青苗,但其实那是何青苗的姐姐何青柚……

泪水蒙住了双眼,云商恨自己的软弱、无用,不能替青苗分担分毫,却只让她更痛苦。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因为他的天使在受难,他却无能为力,这种疼痛超过了其他所有。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