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馬流浪者

巴塞羅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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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後,我進了“流亡的精神花園”,站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有點惡心想吐—一場暴風雨蓄勢待發,再過一個小時,雨就會傾盆而下。我漫步在公園裏,地鐵上泛起的感受仍然纏繞著我。我穿過一片樹籬,在蘆薈和棕櫚樹旁緩緩移動。我走過洗衣婦的長廊。我感到風遊走在長廊的柱子間,穿過樹枝,匆匆掠過海濱灌木叢,像是公園在歎息。

“我在巴塞羅那做什麽?”我問自己。周圍沒有別人。

我自答道:“我縱身跳入流亡的空寂,為的是用墨水在筆記本上寫滿昔日餘燼。”

“誰會讀你的筆記呢?”我問。

“無人。”我絕望地自答道,繼續在雲層下漫步。

我穿過公園,如同一道陰影,一個幽靈,已然死去,但依舊活著。我來到露天平台,坐在蟒蛇般蜿蜒的長椅上,往外看向巴塞羅那。在那個位置,我感覺到我頭腦裏的空氣有了些微變化。有一瞬間,我想從那個俯瞰的高處跳下去—我想殺死自己,像一本好書,走向屬於我自己的消失。我看著遠處蕭瑟的紫色海麵,看著聖家族大教堂[45]的尖頂上空懸掛的起重機,看著這座城市的穹頂和角樓,阿格壩大廈上光滑的藍色玻璃和紅色的光亮,公園裏守望者之家的泥塔,以及分布其間的棕櫚樹葉片。我想:是的,的確,我會從天台上跳下去,正如博爾赫斯所說—“我的墳墓將是深不可測的空氣”[46]。

我來回審視我人生的根本宿命,它的無意義和缺乏理性,以及我困境重重的童年。我想起父親在去世前曾抬起手,用他粗糙的手指輕捋黃色的胡須尖,然後用食指點了點他的太陽穴,聲音虛弱地說:“這,這裏,是你唯一能擁有的自由。你要用生命守護它,用死亡守護它。”

我遠遠凝視著這座城市的天際線。巴塞羅那正發出低聲的哼鳴。我眺望“泯滅的希望之海”,水麵上薄霧籠罩,一眼望不到邊。即便相隔甚遠,我依然能聽到海浪時漲時落,拍打海岸的聲音。驀然間,我隱隱感覺到,巴塞羅那是個沒有起始的地方,它的邊緣融進了大海,舊世界和新世界已彼此交融,分不清你我。我想象哥倫布的雕像佇立在岸邊,在那條長長的步行街道,蘭布拉大街的盡頭:他神情驕傲,食指指向神話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