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出租中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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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达给亨利上完烹饪课的第二天,她收到了其他一些关于业务的询问。这感觉就像干旱了几个月之后的雨季。第一条信息似乎有些俗气—当她在花园里的时候,一个名叫朱利安爵士的男人给她的座机留了言。他骄傲地清了清嗓子,用那种一听就会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在找一个伴侣,”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一个有钱人,我相信你会满意我出的费用,你也会工作得很愉快。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对我的怨言。”

艾达笑了起来。朱利安爵士沉思着停了下来。“你在‘出租外婆’那则广告里附的照片真迷人。”他说道,“可以这么说,我很想租下你。我也有性感的资本。我七十岁了,但身材很苗条。我是格林德伯恩歌剧节的常客。如果能带你去的话,我很荣幸。我们可以像黄昏恋那样充满**,就你和我。”

艾达脚趾都蜷缩了起来,不再听那条留言。她的下一个潜在客户似乎没那么令人反感。她收到了一封来自阿基博士的电子邮件,他说自己是一名锡克教[72]建筑师,在楚普经营一个项目。他即将迎娶“一位美丽的姑娘,她来自《末日审判书》[73]中提到的那种家族”,他想学习一些“合适的英国礼仪”,来帮助自己融入这个门第。在伦敦,人们可以在德布雷特之类的地方学习一些礼仪课程,但这些课程的迎合性和技巧性似乎都很强,一个真正的英国奶奶可能会做得更好。艾达立即打了电话给他。

“我很乐意做你的礼仪指导,”她说,“不过,我肯定你的礼仪已经是一流的了。”

“你错了,”他严肃地回答,“我总是出丑,总是会让那些坐在我对面进餐的人看到我嘴里的东西。”

“我们都是这样的。”

“我不想再这样了。我需要你的帮助。恐怕是急需。”

他们计划下礼拜在伦道夫咖啡馆喝茶。“你的未婚妻会来吗?”艾达小心翼翼地问。

“她不来。”阿基说,“塔玛拉在格洛斯特郡她的父母家过周末。”

艾达点了点头。又是一个秘密的见面。“四点?”

“很好。我会戴一个柠檬色的领结,好让你认出我来。”

艾达稍微提早了一些来到伦道夫咖啡馆,她找了一张面向阿什莫尔博物馆的靠窗桌子。她感到有些紧张,不停地抚平着自己的连衣裙,那是她在20世纪80年代买的一件老式耶格直筒连衣裙,只穿过两次。

“你是艾达·罗宾逊吗?”

“是的。”她说着,回头看过去。她的第二位客户来了。

“叫我阿基就好。”

艾达握了握那人的手。他是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鼻子笔挺,浅棕色皮肤,戴着蓝色头巾。他穿着淡粉色的西装和一件薄荷绿的条纹衬衫,戴着一个相当漂亮的黄色领结。他举止优雅,以至于艾达立刻意识到,他们会在一个重大问题上陷入僵局:他的礼仪举止很好,整个人都是优雅的化身。他甚至闻起来也很让人舒服—也许是鼠尾草或是佛手柑的味道。

一个服务员来为他们点单。阿基做了个阿拉伯风格的手势,示意艾达先选。“两份下午茶,谢谢。”她说道,试图切换到凯瑟琳·德·包尔夫人[74]的模式。

“完全同意,”阿基赞同地说,“再来一瓶香槟。”

他们开始交谈。艾达兴奋地注意到,这就像是一次约会。她原本以为可能会感到不适,但事实正相反,她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感觉自己融入了角色。她是一位礼仪周到的淑女,她应该表现成那样。她坐得更直了,捋了捋头发,想象着自己的中间名是埃莉诺和吉纳维芙,她在布伦海姆长大,完全有资格告诉一个有教养的男人如何变得更有礼数。

“你在英国生活很久了吗?”艾达问道。

“三年。”阿基回答,打开了他的餐巾,“我来自加尔各答。”

艾达想问他是怎么养成这种无可挑剔的礼仪举止的,但又不知道怎样提出这个问题才显得不带偏见。这些事情她现在都很难判断了。

“我父亲对英国很着迷。”阿基说道,“我小时候家里全是沃德豪斯[75]、沃[76]、萨基[77]和德拉菲尔德[78]的作品。他把我培养成英国人,现在我来到了这里,我才开始明白我对这个国家的想象和现实之间的差距。”

“啊,”艾达说道,“是的。总的来说,我们是个令人失望的族群。”

“我读的书只是让我有了肤浅的教养。我担心这种表象迟早会破裂。”

“然后,你就会像《窈窕淑女》里演的赛马场桥段那样,整个人忘乎所以吗?”

阿基笑了。“正是如此。”

艾达开始尽己所能地帮助他。她的首要任务是改变他拘谨的举止,因为正如她指出的那样:“现在很流行随性。”黄瓜三明治不是用刀叉吃,而是自由自在地用手吃;无论瓷器多么精致,倒完茶也要加牛奶。把餐巾弄脏,但牙齿里不要残留食物,这是可圈可点的;自来水比瓶装水好,瓶装水可是吝啬的贵族的宿敌。说你去利德“买酒”总是好的,哪怕你只在维特罗斯超市买过东西。

渐渐地,话题从礼仪转移到阿基本人:他在印度的成长、他的工作、他对英国人习惯的困惑。当发现艾达是个诗人后,他感到很兴奋。

“唔,”艾达说道,“我已经很久没写东西了。”

“是什么让你停下来了?”

艾达思索了一会儿:“我没什么想要表达的。”

阿基把司康饼切成两半。“先放奶油再放果酱吗?”他问。

“这是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艾达笑着说,“我自己是先涂果酱再涂黄油,不过你先放哪种都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有自己坚持的观点是很重要的。”

阿基摇了摇头,舀了一些果酱到他的司康饼上。“这么说,你觉得自己没什么要表达的。”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是的,”艾达说,“现在没什么有趣的事发生在我身上。其他诗人做的事情更多,思考得更快,写得也更好。我不确定读者们是否喜欢我这一款。他们喜欢那种上镜的东安格里亚大学毕业生,有文身、有态度,写一些—我不知道,关于外卖、多元文化、性侵之类的东西。这些我都做不到。当然,我被人摸过,但我似乎不太介意,有那么糟糕吗?我更喜欢写韵诗,写那些现在看来传统得无可救药的主题—鸟儿、河流、牛津、我丈夫、我们的生活。”

阿基咬了一口司康饼。

“再摞高一点,”艾达严肃地告诉他,“吃司康饼的时候表现得贪嘴是很重要的。”

于是,阿基又舀了一勺奶油。“你有没有试着写一些你以前从未写过的东西?”他问。

艾达试着思考了一下。“不。我一般只写那些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

“为什么不试试新的主题呢?”

艾达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努力探索不一样的主题呢?她不确定自己知道该如何探索。一个人并不是按照主题写诗的,这不像在学校,你可以选择上什么课。诗歌更难以捉摸、更神秘。她几乎要开始解释了,但随后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听上去很浮夸。她感到筋疲力尽,现在,谈话已经到了她这里,虽然她并不希望如此。这个男人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对方。但尽管彼此一无所知,他们正试图建立联系,互相帮助,她突然感到极度悲伤。

香槟来了。艾达努力恢复她愉快的情绪,开始想象一些关于阿基的场景—在葬礼上、画廊开幕式上、圣诞节午餐上,他会有什么表现?没有什么会让他手足无措,就连办公室的电梯礼仪他都能处理得游刃有余:他知道要一直注视着门,温和地评论天气或是电梯到达的时间。艾达开始意识到,阿基知道自己的举止无可指摘,但他需要鼓励和友谊;他害怕自己的婚礼,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这个国家的义务;他读过很多关于这个国家的东西,但这里似乎远不是他所想象的田园牧歌般的生活;他害怕自己的婚姻意味着他将像外来生物那样生活,有关于他的出身、口音、头巾的无休止的问题。艾达说了自己能说的话。她喜欢他,她也学到了很多。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喝完了香槟,也吃完了分层托盘上的东西。一个服务员过来告诉他们,这张桌子晚上被预订了。艾达意识到她又要一个人了,伴随她的将是寂静、她的房间以及琥珀色的床头灯。

“你的礼仪无可挑剔,”她对阿基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和她握了手。“我也是,”他说,“如果你写了新诗,请寄一份给我。”

艾达微微一笑,离开了。阿基仍坐在座位上,等着刷卡。从外面的人行道上,艾达能清晰地看到他,仿佛他被聚光灯照亮了一般。她不知道他将如何度过今晚,以及将来的所有时光。她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这将是她要背负的十字架:偶然进入他人的生活,却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的人生道路上会有什么拐点。

附近没有出租车,因此她走到了公交站。艾达觉得自己这身拘谨的行头太愚蠢了,她后悔没带上一条围巾,或是带一双合适的鞋子换换。公交车来了,里面像超市那样灯火通明。这让她感到安心。十五分钟后,她回到了斯温伯恩路,给自己倒了一杯雪利酒,往膝上放了一沓横格纸,坐在客厅里。她心里涌起了一种熟悉的萌动,一种预料之外的期待,这是一首诗的雏形。她找到一支笔,尽量保持平静:她知道,这个阶段的渴望如果太强烈,就会把一首诗完全扼杀掉。她开始写了,开始只有几个字,接着又写了更多。她把它画掉,又写了几行。在她和迈克尔的照片前,那只铜猫头鹰似乎在看着她写作,它金色的网眼在灯光下显得十分精致,它的耳朵向上翘起,仿佛在等待着音乐。

[72]  15世纪产生于印度的一神教。“锡克”一词,来源于梵文,意思是“学生”“弟子”“信徒”。

[73]  英王威廉一世下令进行的全国土地调查情况的汇编。目的在于了解王田及国王的直接封臣的地产情况,以便收取租税。这里指的是阿基博士的妻子出身贵族门第。

[74]  《傲慢与偏见》中的人物。

[75]  沃德豪斯(Wodehouse,1881—1975),英国小说家,主要短篇小说收集在《周末沃德豪斯》《沃德豪斯集锦》中。

[76]  沃(Waugh,1903—1966),指的是英国小说家伊夫林·沃,代表作《衰落与瓦解》《旧地重游》。

[77]  萨基(Saki,1870—1916),英国作家,代表作《黄昏》《敞开的窗户》。

[78]  德拉菲尔德(E.M.Delafield,1890—1943),英国作家,代表作《乡间夫人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