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出租中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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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春天的到来,斯温伯恩路的树木变得越来越茂盛,艾达的生活也开始充实起来。她每周都和亨利一起做饭,但很快,阿基就发邮件说他也很想再见到她。她每天也都会收到其他请求。她发现,大约每四次问询中会有一次确定的预约:正如凯特提醒过的,大部分对她的服务感兴趣的男性显然认为她是那种老年性工作者。艾达并没有感到被冒犯,事实上,了解到许多男人都喜欢和年长的女人上床后,反而让她感到相当满意。但尽管如此,她一点也不想答应他们的要求,她客气地回复了每一个人,说自己不是提供性服务的,但还是希望他们的未来一切都好。在第一次和阿基喝茶的几天后,一个名叫卡米拉的女人给她发来短信,说她需要一个人帮忙照顾她的孩子,不知在伊夫雷的小酒馆登广告的出租外婆是否感兴趣?

艾达仔细考虑了一下自己是否要接受。她的生活里完全没有孩子:在一起后不久,她就告诉迈克尔自己不能生育,迈克尔说,作为六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他在都柏林已经受够了照顾孩子。后来,当关系稳定下来后,他们在丁克的问题上动摇过一两次—在看一部关于父亲的纪录片时,迈克尔感动得热泪盈眶。三十岁时,艾达看到她的女性朋友们都被母亲的身份吞噬着,要等个二十年才能解放,她应该加入她们,去收养一个孩子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自从被医生告知没有生育能力后(医生的语气很轻快,就像人们告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要正确握刀叉一样),艾达就已经习惯了,她现在所能设想的唯一的生活,就是一种没有孩子、绝对自主的生活。她和迈克尔的态度是很坚决的,多年来,他们当过一两次教父教母,在侄子侄女来牛津参加开放日时招待过他们,也给他们寄过生日贺卡。没有孩子对迈克尔的事业很有帮助:他们轻易就做出了出国研究的决定,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多少也符合他们的需求。但这些年来,她注意到,别人很难接受她没有子女的事实—他们应该向这个不孕妇女表示同情,问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吗,还是应该向她讲述他们自己抚养孩子的血淋淋的细节,好让她相信自己躲过了一劫?

现在,面对这个自己很可能被当成是便宜保姆的情况,艾达决定试一试。“我很乐意帮忙。”她回复道。卡米拉把地址发了过来:她住在玫瑰山一条艾达不知道的街道上。有那么一会儿,她考虑让卡米拉来找她:玫瑰山以廉租房和贫困闻名,当人们谈到牛津的中产阶级化时,就会有人提到这个地方作为反驳。

事实上,孩子们很可爱。三岁大的玛米非常可爱,从艾达走进公寓那一刻起,她就开始抱着艾达的小腿。还有两个男孩以不可思议的淡定做了自我介绍,说他们叫米尔顿和丹尼尔,他们喜欢冰箱贴。

卡米拉问了艾达几个尖锐的问题,比如她是谁,住在哪里,为什么会出租自己的时间,但她很快就决定信任艾达,态度也温和了起来。艾达开始以为孩子们的父亲出了什么事—大概他不在家,被关了起来,或者别的什么。这背后有一个古老的故事。

“他们的爸爸出差了,今晚回来。”卡米拉边说边扣好了外套。

“太棒了,”艾达很快说道,“你告诉过他我在这儿吗?”

“是的,他认为这很疯狂。”卡米拉露出了微笑,而后和孩子们吻别,向他们解释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她给了艾达一本《蠢特夫妇》[79]就离开了,并承诺很快就会带着这周接下来几天要吃的食物回来。

妈妈一出门,孩子们就爬到沙发上。艾达开始大声朗读,时不时会因这种怪异的情况而咧嘴微笑—多么奇怪啊,她把自己安排进了玫瑰山的一套公寓里,给那些不是自己孩子的孩子们读书。米尔顿能认识不少字,艾达便说服他表演罗尔德·达尔[80]的对话片段,为蠢特夫人配上女人的声音,为蠢特先生配上怪物的声音。很快,这孩子就在客厅中央表演起了关于这些角色的恶作剧,直到他和丹尼尔都乐不可支,小小的身体在地板上滚成一团。玛米也被逗得咯咯直笑,尽管艾达并不认为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现在你得和我们一起演了。”他们一读完,丹尼尔就对艾达说。

“嗯,好吧,”艾达说,“但你知道我老了,已经几十年没表演过了。”

丹尼尔盯着她:“这很容易呀。”他叹了口气,解释说,他和哥哥正在执行一项绝密任务,要夺回他们从小生活的城堡。这座城堡现在正被那些被外星人复活的士兵占领。玛米扮演的是一个无助的婴儿,相应地,她在战斗中起到的作用也是最小的;作为游戏中的反抗王子,他们兄弟俩会搞定这一切。如果艾达愿意的话,可以做他们的侍从或者收拾垃圾的人。

任务开始了。不一会儿,艾达就和孩子们在一起爬来爬去,大声喊着“小心弓箭手!”之类的话,玛米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玩具卡车,压根儿不理会这些。艾达的背部不时地疼痛,与这些敏捷的童子兵相比,她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但她也很高兴,把僵尸赶出城堡的决心也越来越强。

就在任务快要完成的时候,卡米拉带着一位同伴回到了公寓。他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混血儿,举止文静;米尔顿和丹尼尔忘记了他们的游戏,扑到了他身上。卡米拉热情地感谢了艾达的帮助,给了她一些钱,并询问了情况。

“太棒了!”米尔顿喊道。

“她是大蠢特。”玛米尖声叫道,像布娃娃一样甩着胳膊。艾达溺爱地皱了皱眉头,向卡米拉保证一切顺利,然后向孩子们道别。她觉得自己就像保姆麦克菲[81]。

夜幕降临。艾达的身体十分疲惫,她觉得自己像是跑了五英里。楼梯上站着一些十几岁的孩子,他们都穿着运动服,在灯光的照射下,他们的运动鞋就像月光一样白。两小时前,艾达可能都不敢看他们,但现在,她注意到了他们谨慎的目光和迟疑的神态,以及当他们说话和微笑时,脸上出现又消失的酒窝。

“晚上好。”走下台阶时,她亲切地说道。

孩子们安静地和她打了招呼,让开了道,让她走下楼梯。为了御寒,艾达用双臂搂住自己,走回了家。

到了3月中旬,艾达有了更多的客户,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了。一个九十岁的男人花钱请艾达陪他聊他的青年时代;一个叫多姆的多动症男孩请她和他一起玩战舰棋;一个来自牛津布鲁克斯大学的令人讨厌的教授,要求艾达阅读他的学术论文,以确保他们这些“智力一般的呆瓜”(她不得不在谷歌上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能读懂;一对双胞胎想学编织(在上课的前一天,艾达自学了编织);还有十九岁的爱丽丝,她的母亲弗洛伦斯雇艾达教她开车。弗洛伦斯说,爱丽丝已经学了一年了,还是会不停地撞到树上,附近似乎没有一个教练能帮她。现在的每一天,她都可能会撞倒一个行人,得采取严厉的措施。她们可以在家附近练习。艾达本以为她们住在卡米拉那样的房子里,但当她到达这个位于白金汉山深处的地址时,她意识到这是一座达西先生式[82]的庄园,有一英里的车道,还有小步快跑的侍者。石屋后有一片田野,羊驼和山毛榉点缀其间。爱丽丝是个可爱的姑娘,吵闹而又富有同情心,也是一个真正无药可救的司机。艾达每周来两次,花两个小时在副驾驶座位上手忙脚乱,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急刹车,而羊驼们则疲于奔命,习惯了生死一线。

在艾达反应过来之前,她一直害怕的那一天突然降临了:迈克尔去世两周年。她醒来时就感到了恐慌。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睡在床中间,但在夜里,她会挪到左边。她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身体曾经填满的空间,思考着生活突然没收自己的一部分是多么令人迷惘,又是一种多么自然而然的残酷。

天空一片灰暗。她可以看到对面房子里那个曾经敲过她房门的、粉红头发的年轻女子正望向窗外,好像她也刚刚醒来似的。艾达向她的邻居挥了挥手,以为那个年轻女子不会注意到。但对方也挥了挥手。

今天的问题不在于艾达认为周年纪念意义重大,而在于她担心自己已经默许了自我放纵,并且可能会带着这种特权逃避一切。她曾经每时每刻都在想念迈克尔,但今天开始,她就可以换一种不同的方式去思念。这很奇怪,好像她很害怕自己似的,但自从他去世后,她就知道悲伤有一种能把自己从自己所认为的自我以及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中分离出来的办法。但是把分离的自己缝合回去,再变成一个整体却是很困难的。

她用迈克尔的方式给自己做了早餐,而后像他们往常一样坐在外面的花园里。她尽可能多地阅读报纸,全民公投运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情形一天比一天滑稽。她哭了一场。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哭,感觉有些奢侈。后来,她陷入了一种温暖而又黏稠的疲劳之中,她认为这是自己瘦小的缘故。

最重要的是,她尽量不去正视自己的真实心境,尽管她现在做了“出租外婆”,尽管现在的生活里有了很多人。但两年前,当她整天和迈克尔一起无所事事,一起闲逛、一起吃东西,变着花样讲那些已经讲了几十年的笑话时,她比现在更快乐。她非常想念他。

当天气冷得不能待在外面的时候,艾达回到了起居室。她突然觉得这个房间难以忍受,它的布局和用途都极其平庸。就连普里莫·莱维的铜线猫头鹰也显得很愚蠢;她不得不阻止自己把这只用线缠成的怪物扔出窗外的冲动。她把装有她和迈克尔照片的相框转了过去,这样她就不会被他们过去的快乐所折磨了。但房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是致命的,一切都是那样苍白而琐碎。她不想要这种生活,也不想要任何了无生机的替代品,她不想活了。她在地板上躺了很久,听着从外面街道传来的声音。

终于,她动弹了一下。她提醒自己,她还活着,她正一天天地生活着。她伸展了一下身体,洗了把脸,然后在书房里查看邮件,过滤掉那些要求发生性关系或是要求采访的邮件。有一封邮件来自彼得,他说自己是牛津本地人,三十二岁,即将和交往五年的伴侣扬尼斯结婚。他从牛津的小道消息听说了艾达的事,想问她是否考虑参加他的婚礼。他的父母是“坚定的圣公会教徒”,不赞成这桩婚姻。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不打算参加婚礼。他希望婚礼当天能有一位年长而尊贵的人在他身边。而扬尼斯几乎把全希腊的老人都请来了,他有那么多亲戚来参加婚礼—总之,他们可以见面谈一谈吗?

艾达对这个请求感到不安。就在不久以前,同性结婚的想法还让她觉得无足轻重,她记得自己在投票前还和迈克尔争论过这件事。“可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她问他,“为什么他们不能办个民间仪式呢?”

“因为他们想这么做,而且他们和我们一样!”他拍着桌子吼道。

她想象着这个男人,彼得,正准备迎接他期待的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一个对他全家而言都很重要的时刻,但现在,他不得不独自面对。“很乐意见到你,”她回复道,“也许你和扬尼斯今天下午可以来喝杯咖啡。”

几个小时后,两个男人来了。艾达惊讶于他们的魅力:两人都十分魁梧。彼得一头金发,深蓝色的眼睛,长睫毛;扬尼斯身材高大而健美。

艾达根据伊夫雷街的一位店主给她的食谱,为他们做了一个开心果橙花蛋糕。男人们对她选择做的蛋糕感到惊讶,他们还以为她会拿出一块果酱夹层蛋糕之类的。当她解释为什么自己开始去商店而不是超市时,彼得和扬尼斯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被她的孤独所触动。艾达发现她的生活已经被塑造成了他们看到的那副孤独的模样,她感到短暂的悲哀,就像迈克尔死后,她照镜子时常常会哭泣,因为自己看上去是那样孤独,而镜子里的倒影又是多么真实地反映了这个现实。

“那你们期待那种长达几十年的婚姻吗?”她问。

“当然不!”他们同时叫了起来,然后咧开嘴笑了。艾达也笑了,沉浸在他们的魅力和幽默之中。很快,他们就把她逗笑了,他们给艾达讲述了他们是如何认识的故事(通过一个叫基达的手机应用程序—彼得想交个朋友玩玩,而扬尼斯则是为了找人聊天以提高英语水平)。艾达注意到他们对房子的兴趣,便提议带着他们参观一下。彼得和扬尼斯雀跃地跳了起来,他们跟着她转来转去,称赞着房子里的每件物品,还注意到了一些艾达都不知道自己还拥有的东西。在卧室里,他们问她是否有伴侣,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按暂停键沉默了。她说她是个寡妇。男人们点了点头。因为她信任他们,艾达便补充道,从迈克尔去世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他们又点了点头,她很感激他们没有询问更多。当他们回到楼下时,彼得轻轻地把手放在艾达的肩膀上,这一举动原本是冒失的,但不知怎的,艾达并不觉得如此。傍晚时分,两人喝了一瓶酒,之后便离开了。他们走了以后,艾达心满意足地坐在客厅里,感到屋子里充满了愉悦。

扬尼斯送来了请柬。他是跑着过来的,在门口气喘吁吁地说,他的家人知道了这个计划,他们很期待艾达加入他们。

“我都快等不及了。”艾达说。

她高兴地回到厨房,准备完成前一天晚上开始写的一首诗。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写诗,这些诗和她以前写的都不一样—依然押韵,但不像她平常写的那样稳妥,很多都是关于迈克尔的,但也有一些关于她的童年的,这是她很少触及的话题,还有一些是关于她十五年前去世的母亲的。她几乎每天都把作品交给詹姆斯,而且从未见过自己的经纪人如此兴奋。据说夏天的某个时候,伦敦会有一场读诗会,诗歌出版商们显然已经开始四处打听了。

这周余下的时间在一连串与客户的赴约中度过了。艾达开始限制自己一天只见一次客户,以免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周二,来自米尔顿凯恩斯[83]的约翰请她帮忙清理已故祖母的遗物。周四,她在比萨快递[84]见了一对夫妇。他们正在办离婚,但不想花钱请律师,他们问讨论怎么分财产时,艾达能否坐在一边做见证?那一幕扣人心弦:当比萨送到时,那个名叫萨曼莎的女人正在哭泣,而她的前夫克里斯转过头,看餐厅里有没有人注意到。艾达为他们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离开时她更深刻地意识到,当男人和女人受到伤害,对生命赋予他们的礼物感到失望时,他们都会对彼此施加小小的暴行。

不知不觉,礼拜六到了,随之而来的是要打扮得仪容得体的压力。扬尼斯和家人在一起,彼得和朋友们住在杜文酒店的套房里。艾达在早上八点整到达酒店。她翻出了自己最陈旧的毛毡手提包,里面装满了祖母会有的东西:发胶、发夹、别针、磅饼、护板、一本正在翻看的《骑手》、一本《福音书》,还有杜松子酒和香槟。

艾达度过了一个迷茫的早晨。她从来都没有贴身照顾过别人,却不得不做了几个小时实打实的“贴身护理”—彼得是这么叫的。她给他放好了浴缸里的水,然后坐在隔壁的房间,每当他有所需要的时候,她就会像祖母一样安慰他;她仔细检查他的晨袍;她想出了劝阻彼得想要给自己的“T字区”敷上那块相当结实的面膜的方法—她一面含着薄荷糖,一面把面膜袋子夹在**,就这样坐了十分钟。她甚至被劝着也贴了一片面膜,然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皮肤—没有什么不同。

“你觉得奇怪吗?”彼得边说边擦亮了自己的皮鞋。

“有一点。”她说,“你觉得呢?”

“一点点。”

艾达想问自己是不是彼得希望她成为的那种祖母,她是否能填补空缺。但她没问,反而对彼得说:“你做得很好!”

“谢谢,”彼得回道,接着,他又静静地说,“我希望我父母在这里。”他穿着浅色的西装,翻领上别着一朵白玫瑰,看上去十分英俊。是艾达告诉他这样做的。他使劲地眨着眼睛,眼里泛着泪光。

“你知道吗?直到最近,我都不认为你们这样的人应该结婚。”艾达温柔地说道,“我没有什么信仰作为借口。就是一种惰性、固执的想法。”

彼得看着她。

“人是会变的,”艾达说,“甚至老年人。你父母也许会回心转意的。”

她挨着他坐在沙发上,将自己的手覆上了他的手。他的皮肤很柔软,指甲因为之前的打磨而泛出光泽。他捏了捏艾达的手指,然后擦了擦眼睛。

整整一天,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陪伴着彼得和扬尼斯—她兴致勃勃地唱着圣歌,她确保所有的讲演者不会过度紧张,她还陪那些父母喝醉了的孩子们玩耍。

“那你呢?”在某个时候,彼得问道。应该是在欢迎晚宴后,当时他喝醉了。

“什么那我呢?”艾达说。她也有些醉了。

“你难道不想再恋爱吗?”

艾达陷入了思考。当然,自从迈克尔去世后,她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要她表明一个确定的立场则是另一回事。彼得提问的措辞让她有一种防备的感觉—“你难道”—好像她的行为表明她已经放弃了。

“我很想再次恋爱,”她说,“但我想这并不容易。这对别人可能不公平—我会把他们和迈克尔做比较,可能永远都会这样。”

“你也不知道会怎样。也许你只需要迈出一步,然后你就知道答案了。”

“也许吧。”她微笑着说,“你这是想让你的‘出租外婆’找一个‘出租外公’。”

在醉态中,彼得的神情有些严肃。“我觉得,人们放弃爱情是一件憾事,”他说,“但说实话,我对这事也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失去爱人那是什么感觉。我太年轻了,我很抱歉。”

令艾达惊讶的是,事实上,有一位客人暗示了对她的兴趣—他是扬尼斯的一个叔父,名叫亚历克。他是个不错的男人,穿着灰色西装,留着有光泽的胡子,让艾达想起了斯大林。当发现自己被他吸引时,艾达感到困惑,而当她逗他发笑时,她又感到高兴。吃完甜点后,他们去迪斯科舞厅看扬尼斯和彼得跳舞。他们沉溺于身体的律动和魅力,而并不觉得不舒服。一阵阵热歌过后,响起了一首缓慢的歌曲,艾达不知道这首歌是谁唱的,但她喜欢那个声音—一种精心修饰的女声,还有一缕缕萨克斯风的吹奏声,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橙色和红色的灯光在舞池中穿梭,但它们放缓了速度,迪斯科灯球也开始不那么疯狂地旋转了。亚历克问她是否愿意跳舞。艾达说愿意,她想起了自己几十年前也曾被问过同样的问题,那是远在她和迈克尔在一起之前。当时,她去参加村里的一个慈善舞会,一个名叫亚历山大的男孩拍了拍她的肩膀。在乐队的伴奏声中,她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从他的脸上,她明白了他要问的问题,于是便答应了。他们共同度过了十分钟的时间,他们的身体靠在一起,摇摆、旋转。艾达的鼻子深深埋在他那柔软、散发着男孩味道的头发里。他的耳朵极其精致,边缘几乎没有弯曲。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的很多年里,她都会想起,当他邀请她跳舞时,他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生活是否如愿?

“我的节奏感不是很好。”她说。

亚历克笑了笑。他们相互拥着,迈着松散的舞步,像是在疗养院里一样。起初,艾达喜欢这种叛逆:他们是唯一一对一起挪动的舞伴,而且无疑是舞池里最老的一对。接着,她开始注意到自己的脚不知道该往哪儿迈,胳膊也奇怪地弯曲着。亚历克的脸离她的脸很近,她从没想过他会离得这么近,她都能看到他眉头冒出的每一根白须。她仔细地打量着他,就他的年龄来说,他的确很有魅力,仪表堂堂、成熟稳重。但不知怎么的,她无法摆脱“他不是那个对的人”的念头,她不想让他抱着她,也不希望两人的脸贴得这么近。她没有冲动去熟悉新的双腿、脚趾、痣和伤疤,新的人生,也不想再次讨论或是承认自己一无所知的书籍、电影和音乐。突然之间,她仿佛回到了斯温伯恩路的厨房,迈克尔的手放在她的背上,他温暖的肚子贴着她的腰,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大,形状也发生了改变。一想到他现在不在她身边,两年多来,她一直渴求着同样的东西,却从未得以实现,她感到了痛苦,几乎要哭出声来。

她闭上双眼,等着这种感觉过去。这些珍贵的回忆变得越来越少见,也越来越令人心悸。当它们到来时,艾达感到痛苦,也只能把它们当成黑暗的礼物一样接受。

歌曲渐渐平息了。亚历克看着艾达的眼睛。她读不懂他的表情,她对他还不够了解,以至于无法解读他的表情,他是认为他们之间产生了火花,还是对他们没能擦出火花而感到失望?一首新歌的旋律开始穿透之前的那首。周围的孩子们都爆发了,这是一首他们喜爱的20世纪90年代的歌曲。艾达感谢亚历克与她一起跳舞,接着去酒吧要了一杯水。

午夜时分,她找到了自己的包后就离开了。这一天似乎有一个礼拜那么漫长。这是目前为止,她做“出租外婆”觉得最疲累的一次,部分原因是她大部分时间都是站着的,但也因为她心中充满了一种近乎干渴的欲望:彼得和扬尼斯才刚刚起步,他们还有许多年的路要走,会经历许多变迁。她很羡慕,也情不自禁地意识了这一切的危险,仿佛最珍贵的陶罐已经烧制好、上了漆,被放在了一个狭窄的架子上,周围的脚步声随时都可能将它震落。

[79]  《蠢特夫妇》(The Twits)讲述了一对令人讨厌的夫妇相互间钩心斗角的故事。

[80]  《蠢特夫妇》中的主人公,蠢特先生。

[81]  英国电影《魔法保姆麦克菲》中的人物。

[82]  英国作家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中的主人公。

[83]  位于英格兰中部,为英国的经济重镇。

[84]  比萨快递(Pizza Express),餐饮连锁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