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完塔楼,回到斯温伯恩路后,伊丽莎和艾达发生了第一次争吵。
艾达坚持说她们应该去参观植物园,因为伊丽莎以前从没去过。但伊丽莎对此并不感兴趣:她知道那些植物会让她想起里奇,而她希望自己的好心情能保持下去。但艾达似乎很想去,于是伊丽莎只能同意,但她没有说出自己有所保留的话,没有和艾达过多地谈起自己的家庭情况,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而艾达察觉到了这个话题的敏感,也没有追问。
当她们买好票的时候,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植物园里的环境颇为糟糕,很多年轻的家庭和情侣挤占了绿茵。当艾达和伊丽莎离开围墙花园,向一些温室走去时,艾达提到自己一直在做一个重复的梦。这个梦让她心烦意乱、难以入眠,因为她害怕再次坠入其中。
“什么梦?”伊丽莎关切地问。
她似乎忘记了艾达有睡眠问题,在这一点上,她们的情况是不同的。一般来说,当伊丽莎晚上没睡好时,艾达总是那个安慰她的人。
“实际上是几周前,我做‘出租外婆’的一次经历,”艾达说,“就在我遇见你之前的那个下午。在玫瑰山,我帮一个叫凯茜的女人照顾孩子。”接下来,艾达回忆起了自己发现那些孩子身上到处都是瘀伤,即便是那个年纪最小、几乎还是婴儿的孩子也不例外。直到现在这件事依然震撼着她,因为她一直梦见他们,梦见他们乳白色的皮肤上斑痕点点,尤其是哈拉。在噩梦里,他原本开始卷起袖子给艾达看自己的瘀伤,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不能给她看了,他的袖子卡住了,又或者是他的手指太虚弱了,无法卷起袖子。
“警察怎么说?”伊丽莎问。
“说什么?”艾达说。
“孩子们受伤的事情。”
艾达茫然地看着她。她们此时正在云林温室里,泛着绿色的空气温暖、潮湿而浓密。艾达觉得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她的手上,她抬起头来,看到头顶一棵巨大的蕨类植物正在滴水。
艾达回答说自己没有去报警。自己没有做任何事,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在孩子们身上看到了什么。她不想干预,也不知道该对警察说些什么,这不关她的事。
伊丽莎吃惊地望着她。
“该死,他们被虐待了,”她说,“你当然应该去报警。现在你也应该去报警。”
“我不是社工,伊丽莎,”艾达反驳道,“这不是我的职责,去……去介入和……”
“帮助?”伊丽莎问道,“阻止孩子们被殴打?”
她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愤怒。她简直不能相信艾达就这样离开了那家人,把孩子们留在他们的母亲身边,就这样袖手旁观。
“天啊,艾达,你看新闻,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孩子们一开始被父母殴打,最后被父母杀死,而人们却不愿意在有所怀疑后采取行动!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不报案,你是个成年人!”
艾达感到慌张。她本想过去警察局,但一想到中间的过程,她就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她要怎么办呢?她冲进当地警局,说自己在玫瑰山看到孩子们身上有一些瘀伤,警局应当知道这件事?这个想法似乎很荒谬。她试图向伊丽莎解释,但伊丽莎越听越生气,最后她们俩几乎都在朝着对方叫喊了,与此同时,头顶的蕨类植物打湿了她们,以至于她们的头发都贴到了额头上。
很快,她们之间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伊丽莎说自己要去一趟图书馆。她脸色铁青,心情沮丧,但同时也为自己竟如此直白地批评一个待她那么好的女人而羞愧,而且这个女人已经垂垂老矣。这感觉有些像犯罪,像是击倒了一个正在过马路的老人手中的拐杖。
与此同时,艾达感觉受到了攻击和误解。但艾达觉得很可能是自己错了,也能看出伊丽莎正努力地压抑怒气,只想独处。于是艾达用轻快的声音对伊丽莎说,希望她在图书馆过得愉快。“努力学习,但不要太努力。”随后,她轻轻地补充了一句:希望能在晚餐时见到她。伊丽莎脸色苍白,嘴唇呈淡紫色,什么也没说,背上背包,转过了身。
当伊丽莎离开温室时,艾达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年轻女子的离去。羞辱感像发酵的血液一样在她的身体里涌动,她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差劲,但这种感觉又与一种她无法抑制的好斗和反抗僵持不下。在回家的路上,她停下了脚步,折返了回去。她要去警察局,正如伊丽莎所希望的那样。当晚,伊丽莎没有来吃晚饭。艾达一个人吃饭,那感觉糟透了。有时候,她会把起居室的窗帘拉开一点,看看伊丽莎回来了没有:她还没有回来。就在艾达要上床睡觉时,她注意到对面房子里的灯亮起来了。她决定明天去找伊丽莎谈一谈,这个想法让艾达感觉好了一些,便入睡了。第二天,伊丽莎还是像往常一样准时来吃早饭。她嘴唇紧闭,好像在鼓起勇气过来之前已经担忧了很长时间。伊丽莎一进屋,艾达就告诉了她,自己在植物园争吵后所做的事:去警察局说了她所看到的。
“他们怎么说?”伊丽莎问,松了口气。
她们走进了厨房。“没说什么,”艾达说,“我觉得他们已经知道那户人家了。也许社会服务也介入了。不管怎样,这事儿结束了。”
伊丽莎点了点头,坐在迈克尔的旧椅子上。“对不起,我之前太生气了。”她说。
“不,不,”艾达说,“你是对的。我真傻,没有把自己所看到的事情说出来。我应该一离开他们家就去报警的。”
“嗯,没错,我想是这样的,但是我那样给你施压也不怎么好。”
“那是我应得的。”
她们对视了一会儿。“你还认为我是一个糟糕的人吗,因为我没有立刻帮助那些孩子?”艾达小声问道。
“当然不会!”伊丽莎立刻回答。
她本能地握住了艾达的手,捏了捏它。艾达微微一笑。
“好啦,”伊丽莎说,“我们来煮粥吧。”
艾达点了点头,更一本正经了。“好,”她说,“你来烤燕麦片。我来处理这些坚果。”那天下午,伊丽莎坐在客厅里继续读《休战》,这是莱维写的小说,讲的是他从波兰的集中营回到意大利的故事。在伊丽莎看来,他笔下的人物似乎比她在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要更真实,这些人比里奇和弗洛拉更像是她的家人,自从回了一趟卡莱尔后,她就没再跟他们说过话。
里奇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她从未接过。弗洛拉也经常给她发电子邮件,事实上,伊丽莎不得不经过一番努力,才不被这些充满歉意和感情的邮件所干扰。可令人不安的是,弗洛拉似乎真的因为怀孕而变得柔和了,她在邮件里告诉伊丽莎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情,而这些是她们谁也没想过会讨论的。她似乎没有因伊丽莎的沉默而停止写信。伊丽莎搞不懂她的感情,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试着做这些,直到她的父母似乎越来越担心,甚至准备联系大学,以了解她的状况,她才给里奇回了一两行字的短信,说她很好,正在继续自己的工作。她不再生父母的气了—他们在过去的几个礼拜里已经精疲力竭—但取代愤怒的是一种不那么光彩的东西:嫉妒。里奇和弗洛拉在坎布里亚开始了一个没有她的新家庭。他们的家庭童话开始了,尽管有些晚。她曾经悲观地预言他们在一起会以灾难告终,但这被证明是错误的: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他们也许最终会幸福,而伊丽莎将被排除在外,成为他们过去所犯错误的生动提醒。
她开始对艾达谈了一点这方面的事情。通常情况下,谈这个话题都是她们在花园的时候—那是在5月初,伊丽莎建议在花园尽头的一个花坛里种一些甜菜根,收拾一番后,她们发现那里有足够的空间种植更多的蔬菜。她们开车去了一个花园中心,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购买种子和植物。在地里劳作的时候,伊丽莎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光是看到自己变黑的指甲,就让她想起了他,想起了她在和鲁比绝交、背负着巨石一般的悲伤从巴斯回来时,他对她的同情,他尽其所能地不让她感到孤单。
艾达听得多,说得少,她观察并收集着信息,也进行着思考。当伊丽莎请她说说自己的意见,比如她是否应该再去看看弗洛拉,艾达主张走一条看上去最宽广、最富有感情的道路:带着信任和同情,在一个宁静午后回去。伊丽莎听从了她的建议,但她知道自己还不能回北方去。她的伤口还很新。
一个礼拜三的午饭前,伊丽莎已经快看到了《休战》的尾声,她觉得自己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我们可以种豌豆。”伊丽莎对正在厨房里将罗勒移植到更大的花盆里去的艾达说道。
“好呀。”艾达微笑。
这项工作使伊丽莎难以言表地想念里奇。艾达似乎能感觉到她在想他。
“我真后悔没有多陪陪父母,”当她们把小种子一颗一颗地埋进一英寸的土里时,艾达对她说道,“你把目光从父母身上移开,他们就渐渐变得衰弱,然后他们就走了。”
“你父母住在附近吗?”伊丽莎问。
“不,他们住在埃克塞特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他们在那里过得很开心,在我和迈克尔因为工作四处迁徙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待在那里。直到父亲去世的前几个月,我每年见到他们的次数也不过两回。父亲生病后,我和姐姐伊芙就和他们住在了一起,给他们搭把手,因为他们越来越衰弱了。父亲去世后,母亲也跟着走了,她不想再活下去了。”
“你和他们亲近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希望他们是这样想的。”
“你想念他们吗?”
“是的。唔,我有时候十天里都不会想到他们,然后我会突然难以自制地想念他们中的一个。大概就是这样。”
“他们喜欢你丈夫吗?”
“哦,他们很欣赏他。一开始不怎么喜欢他,觉得他有点儿傲慢,但后来就改变了看法。我以为我对迈克尔去世的悲伤会掩盖我对他们去世的悲伤。但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
“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他让我明白,我失去他们三个人意味着什么。如果这么说你能理解的话。我突然意识到,构成自我认同和我的幸福的三个重要根基**然无存了。突然间,我成了那些记忆唯一的储存者。我感到了可怕的孤独。你看,我老是忘事。迈克尔一走,我就更清楚地意识到我是多么爱他们三个,他们是多么美好。”
伊丽莎被打动了。她轻轻地拍着手,把泥土抖掉,然后拿起手机,给父亲发了一条信息。
“想念你。”她写道—这是真的,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希望弗洛拉一切顺利!”她不安地审视着自己,想看看这是不是真的,她是发自真心,还是例行公事。是的,她意识到,她真的希望她的母亲一切安好。
没等她有时间考虑再加几句话,里奇就回复了。
“谢谢谢谢!”他兴奋地写道,“我也想念你!”
这是他们几个星期来的第一次交流。伊丽莎笑了,把手机扔在了身后的草坪上。整个早晨,暖洋洋的太阳都照在草地上。她回到了花圃,把手指伸进泥土里,触感凉爽又潮湿。艾达直起腰来,宣布她要喝皮斯科鸡尾酒,随后便走进了房子。不久之后,伊丽莎也进去了,她们在客厅喝着鸡尾酒,从咖啡桌上的碗里拿杏仁吃,艾达的CD机安静地播放着马勒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