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出租中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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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要公投是留欧还是脱欧。投票的那一天天气晦暗,伊丽莎夜里大部分时间都没睡,看着暴风雨打在她的窗户上,房子在风中咔嗒作响。她还没有回复鲁比的信息,她拼命地克制自己。和艾达一起生活和去图书馆的日子是平静的,但到了深夜,就会有某种东西在她内心深处翻搅,某种能量会贯穿她的四肢,让她的脑海中空无一物,除了鲁比—鲁比焦黄色的头发,身上焦糖的气味。

伊丽莎醒得很早。她的身体因为对投票的期待而紧绷,那感觉就像是她几个月来一直在看一部垃圾电视剧,而现在到了大结局了:它会怎样进展,推特上预言的反转会不会发生,哪些角色会被杀死?她心里也有一种对今天可能产生的后果的恐惧感—但这种感觉没有那么浓重,因此更容易被忽视。而且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已经无法改变事情的进程了,它们会按照自己的方向发展。

“我们要脱欧了。”艾达吃早饭时宣布。

她在昨夜的暴风雨中也睡着了。伊丽莎表示反对,指出了留欧党在民调中的微弱领先。“这几个月来,每个人都在说,如果我们真的脱欧,我们的情况会更糟,”她补充道,“所以,也许选民们会考虑这一点。”

“我并不想倚老卖老,”艾达回答,“但是请允许我这样说。”

伊丽莎忍俊不禁:“来吧。”

“在你出生之前,英国和欧洲的关系就一直是忽冷忽热的。我们从未与欧盟合拍过,部分原因是我们的战争经历,如果今天这种不安暴露了出来,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嗯。”

“人们关心移民问题,你可能希望他们不要这样,亲爱的,但恐怕他们很关心。人们也还没有从金融危机的余波中缓过来。紧缩政策带来的冲击更大。情况并没有好转多少,尤其是对你这个年龄的人来说,但你们似乎并不急于采取行动。”

伊丽莎瞪大了眼睛。艾达调皮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英国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权威人物来个当头一棒,而我们现在有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倒是希望我们能克制住这种冲动。”

“我倾向于脱欧,但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没有人知道,也许二十年后就清楚了。”

伊丽莎陷入了思考。“我不想等二十年。”她说。

“可以理解。无论结果如何,事情都会变得非常无聊。如果我们选择留欧,那些脱欧支持者们就会一直没个消停,他们马上希望进行第二次投票。而如果我们真的决定脱欧,那将是一场大闹剧。”

至少伊丽莎同意这一点。她们打了个赌,并用一块磁铁把赌注贴在冰箱上:艾达预测结果是53比47,“脱欧派”胜,而伊丽莎预测“留欧派”将以51比49获胜。

随后,艾达离开了斯温伯恩路,她早上要去见一个“出租外婆”的客户:那是一位来自比斯特的老妇人,儿子去上班时,她得照顾众多的孙子孙女们,因此,她想要“另一位祖母在身边”帮忙。

伊丽莎紧张得无法在家里坐着,所以她决定步行到市中心去。那里的气氛很古怪,就像正在举行加冕礼或是发生了什么事似的,街道比往常更空旷,人们的谈话都集中在一个话题上。这一天成了社交之日—伊丽莎看到葆拉走进了曼斯菲尔德学院,周围都是亲欧盟的活动人士,当伊丽莎在门房取信时,山姆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吓了一跳。她甚至碰见了纳特,她第一个学期就见过的大学生。她们在默顿附近的一家熟食店里发现了彼此。伊丽莎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发现纳特不是那种碰到了却假装不认识对方的人,她喊着“伊丽莎”然后拥抱了她。她们谈着那个今天唯一能想到的话题,然后又奇迹般地脱离了这个话题,谈起别的事情来。再次见到纳特真是太好了,伊丽莎边聊天边想。她感到轻松。纳特逗得她笑了起来,她告诉伊丽莎自己参加的反考试运动都发生了什么,还讲述了自己这学年是如何度过的。她看起来状态很好,浅棕色的皮肤紧致丰满、光彩照人,应该是经常使用保湿霜和吃石榴的缘故。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要不要去喝一杯?”纳特从柜台后的人手里接过法棍面包时说道。她听起来并不着急,像是诚心邀请伊丽莎喝一杯。

伊丽莎眨了眨眼睛。“我也这么想。”她说。

纳特高兴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一直也没给你发短信什么的,”伊丽莎突然说道,“在我们见面之后。我知道这听上去很糟糕,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约定是什么,所以我一直在拖延,然后事情似乎就变得很别扭,想做些什么也太迟了。”

“别担心。”纳特说,她的指甲又涂成了银色,她热情地笑了笑,“这次我们一定要成功。”

伊丽莎点了点头。纳特把法棍放在背包里,吻了吻伊丽莎的脸颊,离开了。

伊丽莎在被人喜欢的感觉中沉浸了一会儿,然后点了一份帕尼尼。等待的时候,她看着街上的人,从人们快步流星的样子中,她猜测他们有一种更强烈的使命感,即使隔着玻璃,也能明显感到他们交谈时的严肃气氛。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历史正在被创造,而她是历史的见证者,甚至是参与者;世贸中心倒塌时,她还很小,那感觉就像是在看一部末日电影,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有人喊她去取餐,她正要转身去柜台拿帕尼尼时,外面有什么东西让她停下了动作。

她僵在了原地。

她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窗户。恐惧像洪水一样慢慢涌上了她的身体。

当她看着鲁比从外面的人行道上走过,一边大笑一边把头往后仰,她便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身体,自己还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名字和内心世界。她别无办法,只能盯着那条鲁比走过而后突然消失不见的街道,仿佛空气仍因她的体温而摇晃,仿佛牛津的每只猫都因恐惧而拱起了后背。

“茄子帕尼尼,”那个声音又喊道,“帕尼尼……”

接着,那个声音又说道:“亲爱的,这是你的吗?”

伊丽莎跳了起来。

她转过身,取了自己的帕尼尼。

她看见自己的三个手指正在拿着帕尼尼,手指似乎已经失血,成了死人的手指。她凑近一看,它们是蜡黄的。她对自己说,她可能根本没有看到鲁比,刚刚过去的那个人很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伊丽莎也不是第一次误以为自己“见到”鲁比了:她们分开的一段时间后,伊丽莎常常会在无辜路人的脸上看到鲁比的样子,伊丽莎会盯着她们,而她们则惊恐地站在原地,直到伊丽莎意识到她们绝对不是鲁比,才尴尬地移开了视线。这真是一出悲喜剧。

但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假设。伊丽莎知道鲁比走过去了,就像确信自己能感觉到身上穿的衣服和手里拿着的帕尼尼一样,况且鲁比还说过,她今天会来牛津,该死,她现在人就在这里。

伊丽莎离开了熟食店。她在街上吃完了帕尼尼,然后把垃圾扔到了一家科斯塔咖啡店的洗手间里。她走到了埃克塞特大学,环顾四周,尽量不去想在熟食店时游**在她脑海里的画面:鲁比显然仍是那个伊丽莎想要和她做朋友的女人,尽管她那么残忍,但没有谁能让伊丽莎的感觉变得如此强烈、如此迅猛、如此夸张。她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埃克塞特大学某个爬满常春藤的院子里,她想起了她和朱迪的朋友乔治,当天早上,他给她发了条短信,说自己今天会在这里工作。她决定去大学里和他一起学习,便向一个学生问了去图书馆的路。当乔治出来带她进去时(必须有埃克塞特的学生卡才能进图书馆),他问了一句“你还好吗?”伊丽莎强行回避了这个问题,然后拿着笔记本电脑和书一个人去待着了。她度过了一个仿佛无眠之夜的下午,每个小时都如同施了魔法,每一分钟都令人厌烦,有如受罚。她一面翻书,一面时不时拿起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BBC新闻的页面,以避免直面自己的本能恐惧。她刷了很长时间的Instagram,想着当自己看着鲁比的主页时,鲁比是否会上传照片。她知道自己应该回斯温伯恩路,到艾达那里去“避难”;她知道自己应该给埃莉或杰西打电话,寻求她们的意见;她甚至可以打电话给里奇,用来自卡莱尔的新消息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弗洛拉的肚子现在很大了—但她无法行动,只能就这么干看着,仿佛她的四肢是她在梦里看到的四肢,反应迟钝,陷在稠密的空气中无法动弹。

现在,她看着自己在脸谱网上给鲁比写了一条消息。她不确定自己在输入什么,大概内容是:“刚看到你从我身边走过,如果你在牛津,我很乐意和你聊聊。”在发送之前,她没有检查短信的内容,像祷告一样,让短信从她身边飞走了。她按先前的约定给艾达打了电话,她们约好下午六点在一所已经设立了投票站的小学门口见面。乔治已经走了。

“你准备好投票了吗?”伊丽莎在电话里问。

“差不多。”艾达说。

“好的。”

艾达觉得伊丽莎的声音有些奇怪。“你还好吗?”她问。

“我还好。”

艾达并不相信,但当她们说话的时候,她正朝自己的车走去,被午后的美景分散了注意力—此时阳光明媚,云开云散,初夏的树木随风摇摆,一切都焕发着青春的光彩。

半小时后,她和伊丽莎在学校碰面并投了票。投票箱附近有很多人,一切都让人感觉很紧张。接着,她们走回了家。

伊丽莎没有提到她在城里见到了谁,她知道艾达会劝她不要轻举妄动,但伊丽莎在精神上没有做好听从的准备。艾达发现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困扰着伊丽莎,但无论那是什么,似乎都禁锢在了她的内心深处,现在无法探听,因此,她没有打扰她。

在家里,她们分开了几个小时。伊丽莎回到自己的房间,艾达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工作。两周前,伊丽莎送了艾达一本加拿大作家安妮·卡森的诗集,这本书深深地影响了艾达。她也想写一首像《玻璃文章》那样的诗,并尝试确定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形式来写。

夜幕开始给天空轻轻笼上一层青色。伊丽莎来到楼下,她面容憔悴。艾达问她出了什么事。伊丽莎说她很伤心,如果可以的话,她今天不想说话。艾达理解这种状态,她把两罐奶酪通心粉倒进平底锅里加热。她们坐在电视机前,就着涂了黄油的面包片吃晚餐。

很快就到了晚上九点。还有一个小时的投票时间。伊丽莎知道有几个人还去耶利哥参加公投聚会了,但她一点也不想参加。鲍里斯·约翰逊[93]发表声明称:“不要错失让今天成为我们独立日的机会!”电视上的罗伯特·佩斯顿则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吃M&Ms巧克力豆。

晚上十点。民调显示,留欧党已锁定胜局。在格拉斯顿伯里[94],人们装扮成投票箱和欧盟国家,看起来很有趣,像是一个聚会。在世界各地,金融从业者们盯着屏幕,面色苍白。在彼得伯勒,一名男子因持刀伤人被逮捕。伊丽莎觉得这些消息很平常,就像英国普通的一天。

晚上十一点。保守党议员正在传播一封信,要求戴维·卡梅伦无论结果如何都要继续留任。艾达调了几杯杜松子酒奎宁水,从厨房端了过来。她和伊丽莎快速喝着酸涩的饮料,看着快速掠过的新闻频道。艾达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吃着姜汁坚果饼干。伊丽莎只是看着电视和屏幕上人们做出各种形状、着急发出声音的嘴巴。她在想鲁比是否也在看这个频道。有时候,演讲者会举起一只手,指出某个细节。他们的手紧握又分开,以强调他们提出的所有重要观点。

直布罗陀宣布了公投结果—留欧占据了压倒性的多数。艾达又做了一杯杜松子酒,这次加了黄瓜。伊丽莎不知道艾达给哪一方投了票,也不想知道。艾达不知道自己是否投对了票,在投票的最后一刻,她改变了主意。

午夜。伊丽莎并不打算熬夜,但现在也睡不着了。伊丽莎在想鲁比,想她那金黄色的头发在夏天是如何变淡的,还有她背上的痣。

纽卡斯尔也宣布了。留欧以微弱的优势胜出。英镑骤然下跌。伊丽莎的推特开始发出警报。奥克尼也宣布了,同样是留欧。

“好吧,亲爱的,”艾达说着,打了个哈欠,站起来说道,“看来你不会失望的。”

她道了晚安。伊丽莎说她希望自己睡个好觉。她看着艾达爬上楼梯,由于久坐不动,她的动作有些僵硬。有那么一瞬间,伊丽莎想阻止艾达上床睡觉,这样她们就可以谈谈了。她想象着,如果能摆脱自己整晚都保持的那种老僧入定般的状态,那会是多么地自由,如果告诉艾达,她在街上看到了鲁比,而且她现在想做一些不好的事情,那会是多么地释放。艾达会想知道这一切的,她想保护伊丽莎不受伤害。但伊丽莎说不出话来,而且她也不是真的想这样做。就这样,老妇人上楼去了,没有和坐在沙发上的年轻女子说话,后者只是看着她倚靠在栏杆上,扶着栏杆辅助自己上楼。楼上传来了一些声音,那是艾达在卧室和浴室里走来走去,接着,楼上安静了下来。

伊丽莎回到电视机前。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不久前被放进了冰箱里,现在正处于半解冻的状态。鲁比的名字在她的脑海里闪过,鲁—比,鲁—比,就像一支奔赴战场的大军。

桑德兰公布了。随你们的便,有人在推特上欢呼道。投票率这么高,我们都完蛋了,也有人尖叫道。伊丽莎在手机上刷了一下,关闭了推特。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脸谱网。鲁比已经回复了。寒意像冷冻过的糖浆一样滴在伊丽莎的脖子上。

“啊啊啊,你应该和我打招呼的!”信息上写着,“你现在在哪儿?我在一个朋友家等着看结果,但她想睡觉,我兴奋得睡不着。”

伊丽莎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

“我在伊夫雷。”她回复道。

鲁比:“搞什么!我也是!你在哪儿?!”

伊丽莎:“斯温伯恩路。”

鲁比:“没听过。”

伊丽莎:“没人听过。”

鲁比:“哦哈哈,我刚刚用谷歌地图搜了一下,你几乎就在我边上,我在自由路。”

伊丽莎:“对,我知道自由路。”

鲁比:“好吧,好吧……我想说……你做好我要过来的准备了吗?”

鲁比:“如果你没准备好,我也完全理解。”

鲁比:“说实话,我一直很想你,也很想见你。”

鲁比:“我们可以谈谈我做的那些烂事,我真的很想谈谈。”

鲁比:“不管怎样,让我知道你的想法。”

[93]  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1964—),曾任伦敦市长、英国外交大臣,现任英国首相。

[94]  英国的一个城镇与民间教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