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出租中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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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投后的第一天,算得上是伊丽莎生命中最奇怪的一天。黎明刚过,她陪鲁比走到自由路。6月的早晨美不胜收,天空犁出了冰激凌粉色的痕迹,清晰可见的鸟儿啁啾啼鸣。停在伊丽莎熟悉街道上的汽车、拉上的窗帘、附近熟睡的人们都给人一种安慰。她感觉自己被束缚住了,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确信,今天早上过后,她就再也见不到鲁比了。她觉得自己即将结束一件事,结束她生命中的一个时期,虽然它很有意义,但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它也有终点。她想让这出戏快些结束,但她知道不应如此,它需要自然地走向终结。

鲁比一直在说话,伊丽莎时而聆听,时而走神。她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仍会想着鲁比,但现在她也知道—这种认知非常关键—她可以更多地去爱别人,也能得到更好的爱。

她们走到了自由路。天已经完全亮了,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鲁比说自己住在一个朋友家,她叫安吉拉,住在顶层公寓。她们开门后,伊丽莎还没来得及参观那单调乏味的起居室,就感到一阵疲劳来袭,她问安吉拉是否介意她在沙发上打个盹。鲁比说她不会。伊丽莎蜷起身子,鲁比跪在她身边,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将伊丽莎的一缕头发塞到她的耳后。伊丽莎闭上眼睛,假装醉得厉害,而后转过了身。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鲁比站了起来,轻声走出了房间。

伊丽莎醒来时,公寓里十分安静。咖啡桌上有几小袋可乐和几本杂志,她们早些时候进屋时,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在厨房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听着楼下电视的声音,似乎是在播新闻。她感到自己支离破碎,但疲倦感来得更为清晰,她的思维仿佛变得十分简单,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鲁比走进厨房。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丝裙,带有蕾丝的文胸掩住了她乳白色的**。伊丽莎可以看见她肩膀上那一颗熟悉的深棕色的痣,以及她修长而平坦的锁骨。当她们对视的时候,伊丽莎惊讶于自己竟毫无感觉。接着,伊丽莎给鲁比倒了一杯水。鲁比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我现在要回家了。”伊丽莎说。

一阵沉默。

“回哪里?”鲁比问道,“回哪个家?”

“回斯温伯恩路。”

鲁比扬起了下巴。“得了吧,”她说,“我们都知道,你会留下来陪我的。”

“不,”伊丽莎说,“我不想和你再住在一起了。”

她的声音很稳定。水龙头里的水正滴落到水池里。滴—答。

鲁比盯着伊丽莎看了一会儿,接着做出了回应。

“那就滚吧。”她抹了抹嘴。

伊丽莎露出了微笑。

“谢谢你。”她说。

她拿起了外套和手机。鲁比一动不动,注视着伊丽莎的每一个动作。伊丽莎拍了拍沙发垫,这样就没人知道有人在那里睡过觉。她离开了公寓,关上门时,她听见鲁比穿过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

在自由路上,伊丽莎深吸了一口气,一直憋到自己感受到疼痛。她高兴地大喊了一声,呼出了这口气。她觉得自己身轻如燕、焕然一新。她很想散步,便走到市中心买了杯咖啡。她虽然睡眠不足,但十分快乐,不久,她注意到周围人的脸上并没有呈现出她的那种快乐。牛津的气氛和昨天一样,出奇地平静,只不过比起加冕礼,今天的氛围更像是一场葬礼。伊丽莎知道留欧已经失败了,但她仍希望这不是真的,她希望在自己睡觉的那几个小时里,情况会有所好转。

在咖啡馆,她点了一个百吉饼,一杯卡布奇诺,并借了一个手机充电器。当她的手机终于开机,让她能够阅读新闻时,她的早餐已经吃了一半了。

官方消息称,英国即将脱欧。卡梅伦已经失势了。她把第四频道的音量开得很低,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听:新闻播报员的声音沙哑,好像他们整晚都在工作似的。她刚要开始吃剩下的那一半百吉饼,就收到了艾达的信息。伊丽莎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被艾达断然拒绝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种种事情开始汇集到一起,伊丽莎感到很抗拒,同时也感到惊讶,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因为她竟然误解了艾达,以为她们的生活状态使艾达快乐。当伊丽莎发现艾达不是开玩笑,便觉得很生气,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毫无预兆地被赶出了家门,也因为艾达拒绝见自己,或是进一步说明到底是什么让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以及为什么她之前什么都没说,比如给自己一些信号,或是对这件事进行成熟的讨论。起初,伊丽莎认为一定存在一块缺失的拼图,有某件她不知道的事情改变了艾达的想法,但后来,她决定寻找借口或是某种“阴谋论”,以模糊自己被拒绝了的残酷现实,最简单的解释可能就是事实:丈夫去世还没有多久,艾达不能忍受和另外一个人一起生活,而年轻的伊丽莎是不可能理解的。

十一点时,伊丽莎给她母亲打了个电话。昨晚投票进行时,她们已经进行了大量的对话,似乎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弗洛拉甚至不知道伊丽莎和艾达住在一起,里奇也不知道,但弗洛拉很快就掌握了情况:伊丽莎被赶出了家门,她身无分文,心烦意乱,需要安慰,也需要一个关心她的成年人为她制订行动计划。

“回来吧,”弗洛拉说,“你有自己的房间了,我们希望你在这里过暑假。”

里奇当时一定就站在电话旁边,因为他说了“对啊,亲爱的,回家吧”一类的话。

伊丽莎昨晚几乎没睡觉,她大脑昏沉,但强迫自己考虑这个提议。当然,回去会很奇怪。她会觉得自己像个入侵者。但也许这并不重要。在那儿待到秋天对她有好处,对大家都有好处。接着,她想起了自己对巴莱奥蒂的承诺,她要帮他做推广计划的,她不愿违背诺言,也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我不能,”她说,“很抱歉。我暑假得在牛津。”

里奇似乎有些失望,但弗洛拉振作了起来,她给伊丽莎的学院打了几个电话,给伊丽莎找到了一个房间,那原本是一个来自伯克利的访问学者要住的房间,但他因为意外不得不留在加州。在这件事上,弗洛拉是一个强硬的谈判者,她设法以微薄的价格订下了这个房间:伊丽莎要花的钱只比付给斯温伯恩路的开发商的钱多一点点。

中午,乔治、山姆和朱迪来到斯温伯恩路,帮伊丽莎收拾东西。她很感激,但同时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尴尬:她怎么会对那个对她敞开了家门的老妇人表现得不好呢?她没有拿艾达留在厨房里,用于支付搬家工人费用的钞票,实际上,看着那沓钱让她感到不适—好像艾达做“出租外婆”攒下的钱有了用途,那就是付钱让伊丽莎离开。朱迪很生气,不停地说艾达有多么残忍,明知道伊丽莎这一年过得艰难,却还要把她赶出去。伊丽莎已经疲惫不堪,顾不上辩解什么了,尽管她的愤怒已经渐渐转化为一种漫不经心的自我厌弃。“没用的。”每当朱迪勃然大怒时,她都会这样说。

他们每隔几分钟就会停下手头的活儿,去听听新闻或查看手机,英国正被公投结果搞得乱七八糟,人们蠢蠢欲动,记者们津津乐道着近十年发生的事情,政客们则急匆匆地摆出各种姿态,希望借此将自己推上权力的宝座。乔治焦虑不安,伊丽莎则对这些兴趣寥寥。尘埃终会落定的。投票的结果并不如她所愿,但事情总是如此。朱迪不停地说,她简直不敢相信,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国家充满疏离感,还说她要申请爱尔兰护照(她的父亲是科克[95]人)。每隔半小时左右,山姆都会难过地摇摇头。伊丽莎收拾好所有东西后,他们把行李装上了一辆出租车,向市中心驶去。伊丽莎谢过大家,便打发他们走了。乔治在牛津附近过暑假,山姆和朱迪则要在第二天早上飞往牙买加。

下午剩下的时间里,伊丽莎迷迷糊糊地把她的东西整理进了学校的柜子和抽屉里。这是一个本科生的房间,里面有插接板和廉价的镜子,这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新生周。终于,在八点时,疲劳击败了她。她躺到了又硬又窄的**,一个合唱团正在楼下的房间里练习,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如此而已》,伊丽莎哭了。眼泪流进了她的口鼻。她终于睡着了,梦见自己和艾达坐在斯温伯恩路的厨房里,桌上放着一壶正山小种,但茶烫得没法喝,而且它似乎一直没变凉。她们没有说话,只是一圈一圈地搅拌着茶,勺子在瓷器上叮叮作响,她们都看着对方的双手。

[95]  爱尔兰城市,是仅次于首都都柏林的全国第二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