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和女儿格温住在布莱顿普雷斯顿公园附近的一幢红砖房子里。房子很大,艾达有自己的房间,这原本是一间浴室,被上一任主人改成了一间小房间。
到的当天晚上,艾达意识到自己已经几十年没有睡过单人床了。尽管总是差点摔下床,但这让她感到心满意足。她没有告诉伊丽莎发生了什么,情况太复杂了,让人难以应付,而且艾达仍然感到羞愧,因为她认为伊丽莎一直很喜欢和她住在一起,她们的友谊不仅仅是为了图个方便。另一个问题是,艾达已经开始想念伊丽莎了,这种想念已经超过了她所能表达的程度。没有人能像伊丽莎那样让她开怀大笑,能让她感觉那么好。伊芙能看出是某种感情危机让她的妹妹离开了牛津,但几十年来,她们一直都尊重彼此的隐私。她没怎么问问题,对此艾达很是感激。
艾达从来没有和她的侄女格温待过这么长时间,通常情况下,她们一年才见一次面,去伦敦玩一天,或是在餐馆吃一顿午餐。和她住在一起完全是另一回事。看到格温是个很好的女人,而且她自己的孩子,阿里和汤姆,也不错,艾达松了一口气。对于一个他们几乎不认识的老妇人搬进他们家常住,他们显得非常自在,艾达也被他们的接纳所感动。但是,在斯温伯恩路和伊丽莎的生活,与在布莱顿和这一家人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安排孩子们上学、吃饭、娱乐、上床睡觉的工作从来没有间断过。和艾达一样,他们在黎明时分就醒了,只是他们不会在**静静地看书,而是疯狂地跑来跑去。这需要一番适应。自从格温的丈夫离开她以后,她就完全依赖于伊芙了。艾达对这种依赖是怎样表现的很感兴趣。她一点也不责怪格温,尽管这的确意味着她和姐姐的美好时光几乎被剥夺了,她们只能偶尔在深夜喝一杯热巧克力,或是在孩子们做作业时在厨房里偷个闲聊聊天。
艾达住了一个星期后,有一次格温下班回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艾达感到有些尴尬:她担心这是一种暗示,暗示她待得太久、不受欢迎了。
格温坚称事实恰恰相反,她希望艾达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而且有了钥匙会让她行动更自由。
“你越开心,就越有可能留下来。”格温说道。
艾达尽量不眯起眼睛。但是这种冲动来自习惯,而不是念头。她看得出格温说的是实话,她真的很喜欢姨妈住在家里。
“谢谢。”艾达说,她拿起钥匙,让它们发出了叮当作响的声音,“我明天就去探险。”
从那以后,她每天吃完早饭就离开家,散步到市中心,或是出城去乡下,通常是朝着教堂、咖啡馆或有人推荐的古董商场的方向走。她注意到很多年轻人都是边走边听着耳机里的声音,但她很珍惜自己散步时的安静。她能思考,能听到鸟鸣,能闻到夏天葱郁的树木摇曳时的气味。散步也让她感觉和迈克尔更亲近了:在他活着的时候,散步是他在运动上做出的唯一让步,尽管没有他的陪伴让她感到心痛,但这也让她的灵魂得以平静。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艾达对阿里和汤姆的感情越来越深。一旦孩子们克服了在艾达身边的矜持,他们的坦率和天真就会让艾达开怀大笑,他们问的问题如此哲学—“为什么要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思考?”—她不禁笑了起来。他们的身体令人惊叹,那样敏捷,那样活力四射,但突然之间,他们就精疲力竭了,只能被抱去**或是洗泡泡浴。阿里非常聪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阅读上—麦片包装袋、字典、科幻小说、漫画书,甚至一度还读过不知怎么进了家门的《纽约客》。
“你们叫艾达和伊芙,是用亚当和夏娃的名字取的吗[96]?”一天早上,阿里问道。
伊芙看着她的妹妹。艾达也回头看着伊芙。两人都很惊讶,谁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很可能是这样。”伊芙说,柔情地抚摸着外孙女的头发,“你真聪明。”阿里翻了翻眼睛。她总是穿绿色的衣服,拒绝穿其他任何颜色,这种行为让她的母亲很生气,但艾达却颇为欣赏。
另一方面,汤姆则更安静、更内敛。就他的年龄来说,他的行为有些幼龄化,经常撞到膝盖或是摔碎盘子。一开始,他不愿意和他的姨奶奶说话,他更喜欢在伊芙或他的母亲面前向艾达提问,因为伊芙和他母亲会重新组织语言,然后将它们传达给艾达。一次,当他把艾达拉到了他父亲几年前送给他的一套火车模型面前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当时他还太小,没法玩这套模型,而现在,他已经九岁了,他来到了这份礼物面前,只是父亲不能陪着他玩了。
艾达很清楚汤姆是在为谁造火车,这使她感到很难过,有时候,她想走出男孩的房间透一会儿气,把他那严肃专注的模样从脑海中抹去,但她没有从他身边离开。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出租外婆”让她变得更坚强了。她和汤姆继续组装零件,一会儿建起车站,一会儿搭起小桥,每当汤姆放学回来,他们就会一起搭建更多东西,周末则会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一个礼拜天的下午,他以一种正透露着一个巨大秘密的口吻对她说,他的梦想是有一天建一个模型乡村。
“我的模型村里还会有一个模型村,”他说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在模型村里,会有……”
“让我猜猜,”艾达说,“会有一个模型邮局?”
“不对!”汤姆喊道,“是一个模型……模型村!”他得意地把自己小小的身体靠在了懒人沙发上。
艾达知道自己不能永远留在布莱顿:那感觉就像是缴械投降,像是在把自己生命里余下的东西投入到家人的生活中。她爱格温、伊芙、阿里和汤姆,但她还没有准备好这么做。几个月后,她认为那些会把她拖回牛津的事情开始发生了—她怀疑走廊里堆满了逾期未付的账单,担心她的花园在经历了数周的风雨后变成了一片丛林。要是能回到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重新开始读书、看她自己挑选的电视节目、写作、没人打扰地静静坐着,那也很不错。
“你和我们在一起开心吗?”一天晚上,格温问她。
“开心。”艾达回答。
“我们欢迎你留下来。待多久都可以。如果你想的话,永远待在这里都行。”
“谢谢。”
“但是你不肯?”
“还不是时候。”
“我想也是。但你要是走了,孩子们会伤心欲绝的。”
“我相信他们会好起来的。”
“也许吧,但请尽快再来看我们。”
艾达答应了。临行的那天,姐姐提出开车送她去布莱顿火车站,艾达拒绝了。她想步行去车站,最后再穿过一次海滩,过去几个星期里,她经常去海边,并且玩得很开心。“牛津的一个缺点,”她对伊芙说道,“就是离海岸太远。我从未见过广阔的地平线。”最后还是伊芙胜利了,她们的决定是,在艾达离开家的几个小时后,伊芙开车把她的行李送到车站。她们到时再告别。
从格温家走到海边,艾达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这是8月的一个星期二,天阴沉沉的,但即便如此,镇上还是充满了活力,有很多嬉皮士,格温曾教艾达可以通过衣着和举止来识别他们。对艾达来说,见到他们是很痛苦的: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有着和伊丽莎一样的头发,也有和伊丽莎一样的打扮。她一直在想念伊丽莎,并且怀疑自己可能做错了事,自己可能太严苛、太轻率了,这种念头在她心里升起,与日俱增,令人不安。但每当艾达想对这种怀疑采取行动的时候—比如回复伊丽莎的短信,或者给她打电话—这份冲动就会被某种更庞大、更粗暴的东西所扼杀,比如羞耻感。“你这愚蠢的老东西,”艾达责备自己,“你这疯狂又蠢笨的老妇人,她想和你住在一起,当然是因为你不收她的房租。”
艾达来到海边。海滩上相当热闹。人们做着艾达小时候去德文郡海岸时记得的事情:吃炸鱼薯条,驱赶海鸥,躺在浴巾上,仿佛躺在羽绒床垫上一般。天气一点都不热,但人们穿着比基尼,试图给他们亮晃晃的白皙身体晒出颜色。艾达看着海水,灰色的海浪,模糊的大海边缘。她记得和伊丽莎在花园里谈论父母时,伊丽莎起初对再次同父亲说话这件事表现得很抗拒,甚至把手指插进了泥土里,不过最后还是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伊丽莎回去和他们一起过暑假了吗?艾达有些希望如此,尽管一些不那么高尚的念头又不希望如此:即便是现在,她也想成为伊丽莎生命中最重要的大人。
几分钟后,艾达感到有些不自在,便不再继续眺望地平线,她离开了海滩,穿过小镇往回走。她到车站的时间稍早了一点,便买了一杯咖啡等候。伊芙带着她的毛毡包来了,道别时,她们紧紧相拥。艾达答应说9月会回来庆祝汤姆的十岁生日,他郑重地邀请她回来,因为他要举办一个“盛大的派对”,那等不了多久了。
格温也出现了,她在离车站不远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她们拥抱在一起。艾达上了火车,感觉自己离开了那些会想念她的人,那些在她离开后会深情地谈论她的人。她在毛毡包里看到了格温或伊芙塞进的一份打包的午餐—一份切达干酪、一块马麦酱三明治和一些巧克力。她立刻打开了那包巧克力,一个接一个地慢慢吃着。火车向北驶往法灵顿。她得坐地铁穿过伦敦,这很吓人,然后还得坐一列火车从马里波恩到牛津,最后乘出租车回家。
[96] 艾达(Ada)和伊芙(Eve)的名字与亚当(Adam)和夏娃(Eve)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