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知道艾达已经离开牛津一段时间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每天都会回到斯温伯恩路,就只是为了路过那栋房子。按照牛津的标准,她在大学里住的房间甚至都不算近:骑自行车也得十分钟。她对回斯温伯恩路的强迫症行为感到尴尬,但她把这个行为合理化了。她告诉自己,她回斯温伯恩路的真正原因是她想继续在伊夫雷路的商店里买杂货,在那里,你可以买到牛津最甘美的枣子,收银台的男人在扫描你买的东西时,还会说“很高兴见到你”之类的话。买完面包或香蕉后,伊丽莎会漫不经心地穿过马路,漫步到她以前住过的街道,然后走一小段路,到那间有明黄色大门的房子前,仿佛这一切都是偶然的。但房子是空的,而且空了好几个星期了。
起居室的窗帘一直是打开的,里面的布置完全和伊丽莎6月离开时一样,那天晚上鲁比给自己拉来盖着的毯子堆放在艾达的扶手椅上,一旁的桌子上放着一瓶空香槟,这真叫人不安。伊丽莎放弃了一切伪装—她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曾经的家,她醉心不已。她只能辨认出桌子上普里莫·莱维的铜线猫头鹰正闪着光。她身上还带着钥匙,理论上她可以进去,但内心深处的自己告诉她,如果没有艾达的同意,再进去是不对的。
在这样的探险中,伊丽莎常常握着口袋里的手机,好像随时要拿出手机给艾达打电话似的。她很想念艾达。但这是一种奇怪的想念,充满了困惑和怨恨。被赶出去的那天,她扪心自问的问题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现在看来,艾达的决定是极不公平的,是一种近乎可笑的、专横的突发奇想。有那么一两次,伊丽莎怀疑艾达是否听到了自己和鲁比谈论她的内容,但这似乎不太可能:伊丽莎坐在门边,肯定会看到她,而且无论怎么说,艾达不是那种会偷听的人。然而,即便伊丽莎依然认为发生的事情不公平,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原谅了艾达。因此,她继续想念着艾达,随着时间的流逝,思念越来越深,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
她的生活并没有崩溃。事实上,生活进行得相当顺利。住在大学里有它的好处:在市中心,一切都触手可及。除了要骑自行车去斯温伯恩路外,她去哪儿都是步行可达。不写论文的时候,她协助起草巴莱奥蒂牵头的项目,阅读了有关大学入学的报告,研究了为什么在像卡莱尔这样的地区,很少有学生想申请牛津大学。结果,她的工作得到了较为丰厚的报酬。渐渐地,她在银行里攒了足够的钱,不用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一天早上,她被邀请到当地广播电台谈论这次扩展计划,紧张得几乎要吐出来,但一切似乎都进展得很顺利。里奇后来给她发短信说,他在库默斯代尔打理院子的时候一直在听广播,心里充满了自豪。
8月的第一个周末,她接受了里奇几个月来一直在说的提议,回了家。她这次没有坐一等座。她不想待太久,只从周五晚上待到了周日早上,但最后却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弗洛拉的肚子很大了,她的心情很好,预产期是9月底。里奇对弗洛拉有一种过度的关心,但让伊丽莎惊讶的是,她发现自己对此并不介意。她给他们三个做了晚餐,一个足以让六口之家吃饱的巨大的花椰菜奶酪,她感谢他们在艾达请她离开斯温伯恩路时帮助了她,弗洛拉很聪明地谈下了大学里的房间。里奇和弗洛拉让女儿不要在意。伊丽莎却再次感谢了他们。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和艾达在一起的那几个月,以及没有艾达的那几个星期,仿佛给了她一把开启成年之门的钥匙,这是她以前从未想象过的。
伊丽莎和弗洛拉的再次交谈并没有让她们陷入甜蜜的亲情,母女之间的关系仍然脆弱,还交织着过往的苦涩,但伊丽莎感到事情正在慢慢变好。她甚至对鲁比的事也很平静,在她们一起度过那个晚上后,鲁比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和发信息。在伊丽莎从卡莱尔回牛津的那天早上,她心血**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后者对伊丽莎和鲁比的事情始末一无所知,但依然给出了一个很好的建议:“和她彻底切割。”因此,伊丽莎在所有平台上屏蔽了鲁比,并删除了她的电话号码。这些都很令人满意,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泰坦尼克号》里的老妇人,走到船边,把她的钻石扔进了海里。伊丽莎感到更加轻松和自由,觉得自己的性格轮廓正一天天被更浓重的笔触勾勒出来。在决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要和谁在一起的问题上,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拥有了更强的主见。
艾达从布莱顿回牛津的旅途很是疲劳,她认为这是自己上了年纪的一个标志。她发现自己穿越城市前往马里波恩的旅途疲惫不堪,这让她感到不安。她从未与伦敦合过拍,而相比她上次来的时候,伦敦似乎吸引了更多的人,甚至在午餐时间,她乘坐的地铁车厢也塞得满满当当。她看到了三个粉红色头发的年轻女人,每当她的注意力被她们吸引时,她的心中就会闪现出希望的火花,希望那是伊丽莎,希望她们在伦敦交通网中某个肮脏的地下廊道里偶遇。但是没有一个人是伊丽莎。
牛津的天气温暖而潮湿。在离开了这么久之后再回到斯温伯恩路的房子里,艾达感觉异常地平静。也许是因为她没怎么为自己的出行做准备—她在6月匆匆离开,而现在,一切看起来都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凌乱,好像她刚去了趟商店,又回到了家。当然,自从她离开后,一些小小的灾难降临了:冰箱里的东西长满了霉,厨房里的玫瑰花皱缩着脑袋,花园里的确像她担心的那样一片混乱。
房子里有股霉味,需要好好地透透气,所以她打开了后门,让夏末的空气进来。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垃圾桶,本以为里面塞满了腐烂的食物,但垃圾桶是空的,套着一个新的垃圾袋。伊丽莎一定是在离开前倒了垃圾。想到这里,艾达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她沮丧地站在原地,盯着垃圾桶看了一会儿。接着,她告诉自己要控制自我,她还有工作要做,有房子要重新打扫。她放了一些巴赫的曲子,把声音尽可能调大,然后就开始干活了。
艾达并不怎么喜欢打扫卫生;迈克尔还在世的时候,他总是坚持要花钱请人来做这件事,给他们省去麻烦。但现在,她想亲自打理房子,这能帮助她重新适应环境。当她把注意力转向楼上的房间时,她吓了一跳,浴缸里有一只很大的蜘蛛,长着粗壮的黑腿。她甚至尖叫着喊出了迈克尔的名字,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她显然没有戒掉这个习惯。他没有来救艾达,艾达觉得自己如此失态的喊叫很好笑,但无论如何,蜘蛛的问题仍然存在。她找到了一只玻璃杯,用一张旧CD把它引了进去,然后把它放回了花园。她哆哆嗦嗦地摇着玻璃杯,确定那家伙不见了。
除了打扫卫生,回来后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处理电子邮件。自从离开牛津,她就再也没有碰过电脑,在此期间,她收到的信息多得惊人。有些是垃圾邮件,但也有和“出租外婆”或者诗歌事宜相关的。她在布莱顿时,詹姆斯给她打过电话,问她为什么不给她的编辑哈丽特回信,艾达一板一眼地解释说,她正在进行“数码排毒[97]”,她是从一篇文章中学到这个词的。
詹姆斯似乎不明就里。
“噢,”他喊道,“去他的排毒吧,哈丽特还一直担心你讨厌她的编辑呢,我让她给你打电话。”
如果不是在书房里处理电子邮件,艾达可能会注意到伊丽莎每天下午都从她的房子前走过。对伊丽莎来说,她几乎一来就知道艾达回家了:窗帘挂的方式变了,客厅的地毯也卷起来了。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在一楼的窗前逗留,而是快步走了过去,半是希望艾达能看见她,半是担心如果她看见了自己会怎样。
艾达只有一次觉得自己看见了伊丽莎—她在客厅的扶手椅上看书时,抬头望了望斯温伯恩路,她的直觉告诉她,外面有双眼睛正凝视着她的脸。一个有着伊丽莎的容貌和头发的人似乎飞快地走过去了。当艾达站起来,走到窗口查看时,街上却空无一人。
事实上,伊丽莎就在那里,她藏在了一辆车后。两个女人都愣了一会儿神,心中升起了同样的失落感和羞惭感,随后,伊丽莎弓着身子悄悄离开了,她窘迫不安,努力不让别人看见。艾达觉得很伤心,她回到沙发上,再也没能读进去书。
[97] 指选择到没有网络的地方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