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伊丽莎几乎不打算去斯温伯恩路了。她和纳特在市中心的一家“手柄”咖啡馆里共进午餐。她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以至于她一度想着,她可以放下之前对那个家的牵绊了。
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她经常和纳特见面。纳特的家在萨默敦,大部分时间里,伊丽莎会去那里看她。纳特有四个兄弟姐妹,都比她小,他们回家过暑假,有几个快要开始上学了。纳特的妈妈尼可拉是一名来自巴巴多斯的律师,她的父亲蒂姆来自肯特郡,是塔德利一家慈善机构的负责人。伊丽莎第一次来的时候,以为他们对纳特交的朋友,以及自己在纳特生活里扮演的角色一无所知,但在吃晚餐时,纳特的一个兄弟说“那你是她的新朋友咯”,每个人都开始看着彼此偷笑。
“唔,不知道。”伊丽莎看着自己的餐巾扣,说道。
“没人喜欢她以前那个好朋友,”一个兄弟说,“但你看起来还不错。”
这时,尼可拉走了进来,让孩子们别再说话,把碗里的蔬菜吃完,伊丽莎感到纳特抱歉地捏了捏她的大腿。
纳特打开了卧室的窗户,8月甜美的空气不住地吹进房间,使她们**的肩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纳特小时候被滚烫的茶水烫伤过,肚子上和背上的很多皮肤都起了皱,亮亮的,像是浅棕色的玻璃纸。她说如果伊丽莎愿意的话可以摸一摸,这些被烫伤的部分很早以前就愈合了。伊丽莎用手指抚摸着那道疤痕。她的皮肤柔软得不可思议。和纳特在一起的时候,伊丽莎不需要强迫自己去塑造某种性格,她们只是从彼此身上汲取她们想要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慷慨。
伊丽莎把和艾达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纳特。这个故事也涉及鲁比,虽然是一笔带过,但她意识到心里的刺痛感是从谈论鲁比而来的,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因此,她只是稍微提了一下。纳特也谈了谈自己以前的那些好朋友们,但她们聊的大多还是喜欢的书和一起看的电影,那些充斥着喧哗和**,让两人看得都很开心的蹩脚的夏日大片。
在咖啡馆吃过午饭后,伊丽莎说自己想去伊夫雷买些牛奶。纳特扬起眉毛,露出了微笑。她明白伊丽莎为什么一直去那儿,伊丽莎也心知肚明,笑了。
“也许我不该去,”她说,“也许现在情况有点奇怪了。有没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种只是在房子附近鬼鬼祟祟,但又不是住在房子里的人?”
“去吧,没关系的。”纳特说道,她把手放在伊丽莎的手上,“还有更糟糕的强迫症呢。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你的牛奶也已经喝光了。”
伊丽莎感激地大笑了起来。她们付了账单后,纳特去了皮特·里弗斯博物馆见一个朋友,伊丽莎则骑车去了伊夫雷。天气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在莫德林桥上,伊丽莎差点被一阵无情的狂风吹倒了,她紧紧眯着双眼,吃力地踩着踏板,直到踏板再也踩不动了。这一带现在很安静,本科生至少还要三周才会到。她把自行车锁在了一家炸鱼薯条店外面,走着去买牛奶。店主穆罕默德正一边在收银台边读着《金融时报》,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胡子,看上去就像是1世纪的圣人。几盒树胶边放着一箱新鲜的无花果,熟透了,呈银蓝色,果皮都裂开了。伊丽莎买了一些,离开商店时咬了一个,果肉柔软而甘甜。她朝斯温伯恩路走去,看着一辆大货车在路的尽头急匆匆地掉头。此时大约是下午三点。货车掉头后飞快地开走了。伊丽莎一直在街的另一边徘徊,不想让艾达发现她。她看了一眼那栋房子,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那栋她曾住了几个月的建筑。接着,她看到艾达家前门附近的一个黑色垃圾桶倒在了一边。这天风很大,她想垃圾桶大概是被风吹倒了。尽管如此,出于保持整洁的本能,她穿过马路,把垃圾桶立了起来。与此同时,她发现客厅里的窗帘看起来很奇怪。它被拉上了,这很怪异,因为现在才下午三点左右,而且窗帘的一部分还垂在了地上,好像有人猛拉过似的。伊丽莎思考了一会儿,决定仔细检查一下窗户,如果艾达看见了她并加以责备,那就随她去吧。
她站在客厅外,很难看清房子里的情况,玻璃窗太反光了。她不知道如果有人走过,看见她在那儿徘徊,会做何感想。她不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径直把脸贴在了玻璃上。客厅里一片狼藉。房间里没有亮灯,但伊丽莎熟悉的家具陈设不见了。一楼乱七八糟地放着倒扣的灯、破碎的花瓶,掉落在地的相框就像是散落的扑克牌。面对眼前的一片混乱,她怔了一会儿,接着,恐惧攫住了她。她意识到自己在喊艾达的名字。壁炉边有个东西看起来像是人的腿,但她看不见更多了,她不知道那是艾达的尸体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在背包里摸索着找钥匙,但拉链卡住了,她想尖叫,最后她找到了钥匙,跑到了前门。门廊上的画都被拿走了,镜子还在那里,但一个角被打碎了。伊丽莎冲进客厅,她感到自己与身体失去了联结,仿佛她身体某个冰冷的部分正看着事态的发展,评估着自己对紧急情况的反应。艾达穿着睡衣,倚靠在墙上,脸都被打烂了。伊丽莎拉开窗帘,让更多的阳光照进来,然后拨打了“999”,俯下身,把艾达瘦小的身子拉了过来,检查她的脉搏:她还活着—尽管伊丽莎能感到她的脉搏虚弱无力。伊丽莎完全不知道如何把艾达摆放出一个适于恢复的姿势,只能先把艾达嘴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把耳塞从她的耳朵拽了出来,然后一边抱着她,一边给急救热线打电话,尽可能地告诉他们发生的一切,并按照他们的指示,调整艾达的四肢,以帮助她更好地呼吸。艾达的右眼不停地睁开又闭上,并不时地发出声音。伊丽莎摇着她,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在伊丽莎的怀中,老妇人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她能感到自己脊椎的颤动,肩胛骨像是生出了翅膀一般被割裂了。伊丽莎意识到艾达在喊她的名字,只是她的嘴里满是鲜血,而且被打得太厉害,无法发声。
“我在这儿,”伊丽莎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在这里,亲爱的,我在这里,亲爱的,我在这里。”
一辆救护车出现了,伊丽莎不确定它是来得迟还是来得快。她告诉医护人员和一起前来的警察:她是艾达的朋友,她不知道艾达如何陷入了这般境地,他们一定要尽一切可能确保艾达没事。他们记下了她的电话号码,一些人开始在房子里撒下粉末,以便寻找指纹。
“他们洗劫了这里,”伊丽莎听到一名警察说,“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
伊丽莎想知道为什么小偷们不能只是把艾达绑起来,不让她受伤。伊丽莎走到花园,靠在樱桃树的树干上。樱桃树的叶子在跃动,有些还是绿色的,有些则是明亮的琥珀色。
艾达被送去了医院。伊丽莎要求一起骑车过去,但有人告诉她不要去,情况还不清楚。纳特来了,接着她的妈妈尼可拉也过来了,给了伊丽莎一个紧紧的拥抱,有那么一瞬间,伊丽莎感觉好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警察走了,只留下纳特和伊丽莎在被破坏的客厅里。伊丽莎没怎么说话,她几乎无法思考。纳特握着她的手。房子被破坏的程度令人害怕。她们从厨房里找出了水壶,水漏得到处都是。水龙头也坏了,但是外面的水管还是好的。纳特沏了茶。她们捧着滚烫的杯子,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接着回到屋里。夜幕降临。伊丽莎说她想开始整理房子,纳特问是否需要帮助。伊丽莎谢过,但说自己想一个人做。纳特表示了理解,她告诉伊丽莎随时可以和她联系,不要待到太晚。“我不会的,”伊丽莎说,“谢谢你能来。”
纳特离开了,她说她妈妈正在找艾达被送进了哪家医院,她知道后会给伊丽莎发短信的。
伊丽莎独自一人把客厅恢复得差不多有了条理。她在一张桌子边缘发现了莱维的猫头鹰,便把它放回了艾达和迈克尔照片前的位置。镜框的玻璃已经碎了,但除此之外,照片似乎完好无损。她把书捡了起来,堆在壁炉旁。她发现几张散落的纸压在几本字典下面。她翻出来一看,原来是艾达准备写给她的邮件的草稿,她很惊讶,如饥似渴地读着它们。她感动于信中的懊悔之情,但也充满了困惑。她把那些便笺装进了口袋,因为它们证明了艾达的感情。
伊丽莎一边做事,一边不停地查看手机,看尼可拉是否找到了医院。天黑了。伊丽莎打开了客厅的顶灯,她以前从未用过它,因为艾达总是坚持开台灯,但现在,那些台灯不是坏了就是被偷走了。十点时,伊丽莎在厨房里找到了几个桃子罐头,她直接吃了起来,然后又喝光了糖浆,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发慌了。强盗们把客厅角落里一只柜子中的东西都扫**了出来,伊丽莎甚至都不知道那里还有一只柜子。它看起来像是墙上的一块嵌板,没有把手之类的东西,你需要抓住正确的边缘才能将它打开。伊丽莎不认为艾达知道那里有柜子:在小偷打开和倒空它之前,里面似乎装着艾达和迈克尔从曼彻斯特搬家时的箱子,一层纸板架子上放满了古老的意大利漫画,书页因为存放太久而泛黄,还有一个打开了拉链的化妆包,里面的化妆品看上去很旧,眼影都已经破碎,呈粉末状。
就在柜子的后面,伊丽莎看到了一个几乎会被忽略的黑色天鹅绒盒子,它深深地嵌在了里面。她趴在地上把它拔了出来。它看上去就像是用来存放有纹饰的玻璃杯或奖章的盒子。她好奇地打开了它。当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她感到一阵沉默。
盒子里有一个小东西。那是一只金色的猫头鹰,用工业铜线缠绕而成。
盒子里的猫头鹰比伊丽莎熟悉的那只稍大一些,它的头朝上,嘴也更尖。它的翅膀看起来像是在准备战斗。伊丽莎走到她先前放那只猫头鹰的小桌子前。显然,这两个铜线雕像是一对。
她把猫头鹰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伊丽莎刚刚发现的那只猫头鹰的翅膀,完美地绕在另一只的身后,这两个雕像合在了一起,仿佛天生一对,她满意地叹了口气,仿佛结束了无穷无尽的计算,最后发现一切数字都没问题,她算对了。她躺在堆着乱七八糟东西的地毯上,轻轻地、温柔地把猫头鹰抱在胸前,喉咙里发出如歌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