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夕传(全集)

第十章 神战再起波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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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月初十,无涯海上,我见到了自己的对手,一位叫洪光的司水仙君。

这是我此生经历的第一场战争。

从开始到结束,我们打了七天七夜。我没合过眼,甚至连闭眼小憩的工夫都没有。造成的后遗症便是我的一双眼珠子赤红,像血一样,只要一闭上就想起无边的冰条像箭矢一样射来。

洪光毕竟司水,无涯海是他的场子。一望无涯的海面都成了他的场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海水都成了他的武器。

他有一个本事,那便是化水成冰,只要是肉眼可见的水汽,都可以成为他的武器。

这是一场很难打的硬仗。

当然,若是召出择天秤自然不在话下。但我没有,我想看看自己的修为到了何等境地,所以我一直与他硬碰硬地坚持着。

好在九尾狐皮糙肉厚,身上穿了几个窟窿也不是什么大事,疼却是疼在肉里实处的。白夕与我五感相通,很快也疼得受不了了,一直喊我快点召出择天秤结束这场战斗。我没理她,就像她白白挨着秦岸的狂揍时我喊她她也不理我一样。

乌云满天,我和洪光立于无涯海上,脚下翻滚的海水像一头张着大嘴的鲨鱼,时不时地想冲上来咬我一口。

我和洪光已经僵持了七天七夜。他杀不死我,我也杀不死他,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他虽然占着天时地利,可我就像一尊不倒翁,每每他以为就快杀死我的时候,我就立刻反弹起来,狠狠给他一击。如此反复了许多次,洪光的耐性也到了尽头。

我与他遥遥相望,中间隔了纷扬的大雨。水珠快得像闪电,在飞过来的时候凝固成冰,又生出一头尖利的端口。通常我都会召出九尾抵挡,可有时候挡不住那种太过细小的箭头,就会插入我的皮肤,陷入皮肉。

可这样的小伤,就算一万年也杀不死我,所以洪光很生气。

“去死吧,妖狐!”洪光一声暴喝,无涯海瞬间狂风大作,海底卷起数十个漩涡。数十个漩涡越卷越大,最后居然汇聚在了一起,从里面抽出一柄巨大的三叉戟。

冰铸的三叉戟,还带着些许寒光。洪光使出了所有的力气,朝我掷来。我照样使出九尾防护,可这三叉戟远不是先前的小箭矢。还没靠近,我便察觉到了寒气,皮肤一寸寸地冰冻,血液一点点地凝固,我的动作变成了一套僵硬的皮影,一挪一动地摇晃。

洪光大喜,以为已经胜券在握。但他自己为了铸这把三叉戟亦耗光了力气,便只能向上方求援。很快,又来了三百水军,准备对我进行夹击。

就在所有人都下水的一刹那,无涯海猛地摇晃一下,**起了一片百丈高的波澜。

“小心!”洪光连忙施法稳住波涛,波澜拔地起而缓慢落,**起一片雨雾。待雨雾散去,视线清明,众人赫然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了一个秤盘之上,成了盘中餐!

“这是怎么回事?”所有人瞬间慌了。他们拿出法器,噼里啪啦地攻击起来。可很快发现这都是徒劳的,在这秤盘之中,任何法术都失效了。

巨大的托盘内,三百水军渺小得像一粒粒芝麻,金色的光芒将他们笼罩在下面,笼罩在一张张绝望的脸上。

我立在另一方的托盘上,舒展自己险些凝固成冰的胳膊。秤上的九尾狐一如往日地走下,它巨大的身形立于无涯海上,身后卷起的惊涛仅在半腰处就落下了。我突然想起,这九尾狐恐怕比当初遇到的腾蛇还要大上几分。

九尾狐隔着光罩打量了几眼盘中人,无视了他们惊慌失措的模样。随后,它又问我:“这一次,你想要什么?”

我捏了捏自己断掉的胳膊,道:“杀了他们。”

九尾狐猩红的眼珠转了转,忽然鬼魅一笑:“如你所愿。”

话音刚落,秤盘瞬间熊熊燃烧起来,虽然隔着屏障,我却仍然能听到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有人拼死还拽着自己的法器,妄图打破屏障来与我决一死战。可这在择天秤面前,都是徒劳的。

不知过了多久,盘中人已化成灰烬,择天秤完成使命后会自动变小,又变回一巴掌大的小玩意儿,回落我的袖中。而我,也终于力竭,像一只断翅的鸟儿直直坠入水中。这个时候波涛再起,一头庞然大物从海中跃起,一口吞掉了我。

这一战,我赢了。

我以一己之力胜了洪光及其三百水军。我望着已经恢复平静的无涯海,静谧无涯,符合它的外号:死海。

七天前,这里还有一群鲜活的生命,叫嚣着让我投降,可以饶我不死。可现在呢?他们已经变成了一捧灰,被我倒进了水里。

这一战,惨烈无比,天界输得实在丢脸。整整七万年的时间,天界沉浸在光华盛大的假象里夜郎自大。如今这一战也算是个巴掌,打醒了这群狂妄自大的天神。

天界第一次从假象里醒悟过来,立刻重新制定作战计划,将我列为重点摧毁对象。在这一战里我也受了重伤,尤其是在使用了择天秤后更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量,坠入海中时是蛰伏在海里的腾蛇救了我。

后来,我躺在**养病,帝江时常来陪我八卦。他告诉我最近杀魂谷里多了许多刺客,一个个都是冲我来的。好在屠辛加强了我周围的戒备,帝江也多了一个心眼,时常在我身边转悠,否则我都不知道在睡梦里死了多少次了。

我默默地起了一身冷汗。

战争的帷幕一旦拉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无涯海之战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苍卢顶之战、洛河之战……哪一战不是血流成河,天族的血和鬼族的血染红了两界的河流。三界六道无不震惊,千万生灵灰飞烟灭。

种种战争的残酷我只能从帝江口中了解一二。

我开始睡不好,一双眼熬得通红,几乎能落出血珠了。我不是不能入睡,而是不敢睡,甚至不敢闭眼。因为只要一闭眼我就能看到无涯海一战中死在择天秤里的天兵天将,还有最后惨不忍睹的洪光。

只要闭上眼他们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双眼含恨地瞪着我:“白夕,还我命来!”

我不怕杀人,因为杀人那么容易。只要我愿意,整个世界都能放在择天秤上称上一称。可就是因为杀人太过容易,所以我才怕。人命那么单薄,像纸一样,可一个人从婴儿长成人却那么麻烦。怎么那么容易就没了呢?

我的思考无人能懂。有时候忍不住对帝江说出了我的想法,他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这是杀人后遗症吧?”

就像第一个上战场的士兵见了尸横遍野后总有几天要吃不下饭一样。不过杀着杀着就习惯了,那些残骸在他们眼里也会变得和尘土无异。我比较特殊,第一次杀人后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却陷入了更深的层次,开始思索起了战争的本质。

这在帝江看来何其可笑。我手里掌握着世间第一大杀器,这只是我第一次用它,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用它。如果我每用一次都要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早就没命了。

这就像刽子手思索如何废除死刑一样可笑。

帝江说得不错,我也很快想通了这一层。毕竟是上战场的,不是今日死就是明日亡,他们总有一天是要死的。

在我休养期间,前方传来捷报,说矶姬族的卿翊率领三千人鱼立下了大功。若水一战里,她们在若河下设了埋伏,数千天兵有去无回。天兵在进入天河的刹那被擅长控水的矶姬族拖入河底,霎时百里冰封,有的天兵尚未呼叫出声就被冻成了冰雕。

局势很快又逆转了。

第二日,天界派出了司火的赤堂。

这位仙君掌管三味真火,脾气和职位一样暴躁,面对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也下得狠手。赤堂有一张极大的嘴,里面遍布嶙峋的牙齿,只要一张口便能喷出熊熊烈火。很快,矶姬族的美人鱼变成了烤鱼,多少姑娘来不及闪躲便一头扎进天河水里。

可那河水也早已被一并烧烫,里面咕噜咕噜地吐着气泡。

矶姬族喜寒惧热,河上河下都是死,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拼着一搏。

矶姬族最后还是胜了。她们拼着死伤三分之一的代价将赤堂拖入水中。赤堂既然能口吐三味真火,那他本身就是一个容器,身体的温度可想而知。几个人鱼潜在赤堂身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他的腰身就往水里拖。

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人鱼前半身的皮肤直接被烤焦,像纸一样黏在赤堂身上。很快,她们发出惨叫,体内的血液被迅速蒸干。

又有人鱼扑了上去。

这是一场前赴后继的自杀。

故事的最后总要有一个英雄式的人物来了结这一场杀戮。无论是戏台还是小说,悲剧到了一定程度都该结束。

在这里,了结这场惨剧的就是卿翊。

听说,就在几十个人鱼冒着被活生生烤干的危机将赤堂拖入水中以后,早已潜伏在此的卿翊立刻扑上去与赤堂搏斗起来。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卿翊手持三叉戟与赤堂厮杀在一起,论力气卿翊不是赤堂的对手,可在水里,卿翊终究是占了地利的优势。

卿翊本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她用鱼尾缠住赤堂的身体,一手扼住赤堂的喉咙防止他喷火,另一手端着三叉戟,预备同时将自己和他穿在一起,同归于尽。

可赤堂没给卿翊这个机会。

在最后关头,赤堂自毁精元,自爆其身。霎时,赤堂残缺的身体像流星一般射出去,所过之处皆撩起滔天巨火。这些火星一旦落到人的身上,整个人立刻就会变成一个火球,直到被烧成一团焦黑的尸骸。

离赤堂最近的卿翊本是最危险的。不幸中的大幸,那一日卿翊居然穿上了帝江赠予她的落裳羽衣,也幸得这落裳羽衣,保住了她一命。

赤堂死了,矶姬族胜了,本该是欢庆之日。可这以千换一的代价,实在太大。

02

我没亲眼看到若水一战,但卿翊被送回杀魂谷休养的时候与我做了邻居,我们同在一室疗伤,我与她交谈过几句。

当时她身上伤得不重,但因亲眼见证了无数族人在自己眼前烟消云散,她也得了和我一样的战后忧虑症。

她一双妩媚的眼里从此再无风情,一闭上便是若河上的鲜血和尸骸。

“小艾当时抱住赤堂的腰,我看到她的皮肤都黏在赤堂的身上了,血肉翻滚,刺啦刺啦全是烧焦的味道……我想让她松手,可她死咬着唇也不愿意,她用自己的性命为我们争得几秒钟的时间。

“还有阿花,她被赤堂一伸手撕成了两半。是的,从身体中央开始撕,她的鱼尾被丢得老远,身体却还在赤堂手上。最后赤堂在阿花身体里点了一把火,阿花是从里到外都烧焦了。可她的尾巴,却还在河水上翻滚……”

“卿翊,够了。”

“还有小七……”

“卿翊,不要再想了。”

“还有小河……”

“卿翊,再这样下去你会疯的!”

“疯吧!”卿翊猛地站起身,撕开自己身上的绷带。很快,刚刚愈合的伤口被她一点点撕开,粉色的血肉颤抖着。

她指着伤口,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她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我和她们一起上的战场,我是她们的统帅,我该对所有人负责。可最后,她们死了,我凭什么还活着!”

自此以后,卿翊性格大变,她再也不自称为“奴”,眼中布满坚冰,布满一望无际的绝望。

没过两日,卿翊便向屠辛请缨,还要再上战场,为族人报仇。这自然被屠辛拒绝了,如今卿翊的修为不足平时的三成,再上去也只是找死。

可卿翊不愿意,仇恨充斥了她的大脑,也即将充斥她剩下的所有生命。这便是战争的效果,有的人变成了行尸走肉,有的人变成了杀人狂魔。卿翊不一样,她变成了战火浇筑出的一朵血莲花,势必要用敌人的鲜血来偿还族人的债。

从那以后,她多次逃离杀魂谷,私自跑到战场去。最后屠辛无法,只得暂时封印了她的能力,让她好生在杀魂谷养伤。

休养的空隙,我时常留意前方的战况。

杀魂谷和天界的这一场战斗实际上是以卵击石。饶是天界近些年不景气了些,但也不是到了不景气到随便哪个人都能挑战的地步。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杀魂谷最大的武器便是择天秤。可择天秤只有每隔百日才能用一次,轻易不能使用,这便显得十分鸡肋了。

所以,与天界的十次作战中,有六七次是要败的。但也无妨,神战一旦开启,三界六道的万物生灵势必要站队。所有人都不可独善其身。

有人站天界,自然就有人站杀魂谷。虽然战场像一个绞肉机,里面杂糅了无数的鲜血,但杀魂谷依旧持续不断地有新人进入。

这是一个很好的新陈代谢。

没想到,正源居然在这次大战中出尽了风头。

一开始没人在意这个小黄鼠狼,因为他身份低微,修为也不高。重要的是,他还是背离天界来的,也算得上是个叛徒吧。谁曾想,正因为正源曾经在天界司了个不起眼的小文官,这个小文官让他有机会接触到各位上仙的册宝,同时了解了各位仙君的属性。

譬如隆山一战中,天界派出了掌管万木的娄山仙君。这位仙君无比神秘,没人知道他擅长什么,同时也没人知道他不擅长什么。一个一身都是问号的仙君,杀魂谷只能凭感觉派人。正是因为这个凭感觉,让杀魂谷损失惨重。

最后正源进言,说金克木,应当派金乌出战,方能克制娄山。屠辛抱着怀疑的态度一试,果真如此。

金乌打败娄山,全胜归来。至此,人们对正源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从这以后,正源的身份地位噌噌噌地上涨,也得幸于他对天上众仙的了解,屠辛每每都能根据属性道法派出适应的人选,从而在战场上扳回一局。

就当我们以为会一直这么顺利下去的时候,濯华出现了。

濯华的真身是一柄七弦琴。虽是琴,奏响的却是追魂夺命的《杀伐阵》。

濯华是屠辛除了秦岸以外最提防的人。从他让我千里迢迢去人间找回海晴的转世阿布就可以看出。

如果说秦岸一把玄铁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坚不可摧;那么濯华那一柄七弦琴则是无差别的大范围攻击,一弦拨动千军死,百万雄师赴幽冥。

在东海一战中,这方屠辛派出了数万鬼族将士,由新任的鬼族族长古刹带队。那方却只有濯华一人出战。

听说,当时濯华立于海涛之上,脚下是波涛滚滚,头顶却是一片清明。古刹下令,数万鬼族士兵同时冲锋。他们的脚刚刚踏入海水,忽地响起一片悦耳的琴音。

本该是袅袅动听之音,落入鬼族士兵的耳中却成了惊天魔咒。

无色无形的音调落入鬼族士兵耳中变成了实体的音刃,在他们脑中切割着,翻滚着。最后士兵们终于受不住,口鼻喷血,直直坠入海中。

这真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濯华的琴音对于法力低微者来说简直是催命符。鬼族与别族不同,他们的优势在于无坚不摧的皮肉和结实耐打的体格,这样的种族,在战场上从来都是当人墙和炮灰的。

若濯华的武器是刀或者枪,他恐怕还需要费一番工夫才能杀得死一个鬼族士兵。但偏偏他的武器是音刃,这种杀人于无形的东西,鬼族士兵怎么挡得了?

那一日,除了修为稍高些的古刹,还有些许士兵在音刃一响起时跳入海中,这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其余的基本上是全军覆没了。

碧水滔滔的东海被鬼族人的血染红,古刹疯了般持起双棍朝濯华攻去。千年前秦岸屠了鬼族一次,千年后这一战相当于又屠了一次。

古刹第一次发现眼前那个独腿毁容却依旧遗世独立的男人是多么可怕,他拼着命也要为族人报仇。

事实却是残忍的,即使濯华断了一腿,即使濯华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甚至连琴弦也再没有拨动一次,古刹依旧不是濯华的对手。

很快,古刹被压在一块大礁石上,身下是一片尖锐的凸起,扎进他的皮肉里。濯华踩在他的身上,眼却是死寂般的平静:“我不杀你。”

霎时血涌上头,古刹感到了莫大的侮辱:“今日你不杀我,我也会杀你!我要为我的族人报仇!我不会放过你的!”

濯华静静地看了古刹很久:“若是在战场上,你随时都可以来。你数好死掉的人数,记得找我讨要。”

说罢,濯华腾云而起,飘飘然离开。远处的风刮来,灌满了他空****的裤腿。古刹坐在礁石上出神。海上的尸首渐渐冷去,残肢断骸随着波涛被一层层推到天边。

东海一战里,鬼族损失了三千七百二十六人。古刹亲自数出的数字,虽然许多士兵已经被音刃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但他还是拿出极大的耐心和毅力将他们一一拼好,最后埋回了杀魂谷里。

濯华的东海一战只是个开始,从那以后他频繁出现在各大战场。濯华和秦岸不愧是感情极好的兄弟。平日里秦岸打头阵,濯华在后面抚琴,刀光剑影里,杀魂谷的队伍节节败退。

饶是最后派出了帝江,这位赫赫有名的凶神,也没在他们身上讨到便宜。

眼高于顶从来老子天下第一的帝江也被这两位的联手打得抑郁了,对我诉了好大一番苦:“老子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打仗就好好打仗吧,非得在后面弹什么琴,简直是扰乱老子思绪!弹琴就弹琴吧,又绣什么花!大老爷们的,恶不恶心,恶不恶心?”

在帝江痛诉这一段的时候,我憋得很难受,几次都差点笑了出来。显然,在他控诉别人绣花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还织过羽衣。不过看他现在这么伤心,我也就不好戳人心窝子了。

帝江在和秦岸和濯华的这一战里败了,而且败得很彻底。先前是帝江与秦岸单挑,濯华在后面抚琴。

单论武力,帝江和秦岸差不多,甚至帝江还要稍稍胜一筹。濯华好像对秦岸很有信心,一直在后面弹着欢快的曲调。眼见帝江就要胜了,濯华突然拨了一个音。霎时,风起云涌,一张无形的网拉了过来,将帝江结结实实地罩在了里面。

帝江这才知道,原来先前濯华弹的琴统统都是在织音网。他把所有的琴音都集合在了一起,编出一张厚实而密切的音网。

帝江被困在里面,动弹不得。只要他稍稍一动,那音网就会变成音刃,割开他的皮肤。

帝江险些被生擒了。

虽然是“险些”,并未发生,但也足够让帝江颜面扫地。他堂堂远古凶神,名号不知比这两位后辈大上多少,可还是栽在了他们手里,实在是耻辱。

后来,帝江虽然勉强脱险,可代价是赔进了一身的羽毛。是的,帝江为了挣开音网,用尽了一切办法。最后他想了个法子,那就是让自己浑身的羽毛奓起,就是传说中的奓毛。音网根据帝江的体形变化而自动放大缩小,帝江奓毛后整个音网被撑大了好几倍,里面的格子自然也会被撑大好几倍。

趁着撑大的空隙,帝江立刻变小从格网里溜出来,连狠话都没来得及撂下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人虽得了自由,但也留下了一个后遗症,那便是他一身的羽毛所剩无几了。所以,回来后的帝江抑郁了好多天。

帝江毕竟待我不薄,看他如今闷闷不乐,我也得安抚不是?

“大哥不慌,不就是几根毛嘛。大丈夫能屈能伸,掉几根毛算什么。我向屠辛打听过了,你的毛掉了还是会长出来的,就是花的时间比较长,颜色没有以往那么鲜艳了。不过你也不用紧张,不就是几根毛嘛,哈哈哈……”

帝江:“……”

他好像更抑郁了。

03

有些事情是躲不过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还有我逃不掉的神战。

百日前无涯海一战我胜了洪光,虽然自己也被打了个半死,然后就是舒舒服服地休养了大半年。每日吃好喝好,偶尔听听前方传来的战报。小日子悠闲得我几乎都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一个凉风习习的秋夜,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胸前一片滚烫,那是我从天界偷来的罗生珠,正烫着我胸前的皮肤。

窗外月凉如水,灵泉的流淌声由远及近。白日里的喧嚣散去,整个杀魂谷都浸泡在一片祥和里。可谁知道这片祥和下的喧嚣。狐族也上了战场,姑姑带着所有的族人,甚至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奶娃都上了战场。

姑姑亲自上阵杀敌,最后被砍掉了一条胳膊。前日我去拜会她,她躺在草席上奄奄一息,身上都是战场上落下的伤,可她的眼神异常坚定:“乔乔,这是我们躲不掉的一战。”

我在那炽热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今日不知怎的,久违的战争后遗症好像又爆发了。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堆尸成山,血流成河。姑姑断掉的一条胳膊在硝烟里腐败,一头带血的凤凰从尸山里冲了出来,最后飞上九天云霄。

这便是屠辛要的。

以血肉和尸首铸成的天帝宝座。

半夜里心烦意乱,我终究还是失眠了。夜里迷糊着眼起来倒水,没注意桌上的茶杯是满的。没想那么多,我一口将水饮尽,扒拉到床边预备再睡的时候,脑子这才清明:睡前茶壶明明是空的,现在怎么有了水?

我立刻从**翻了起来,对着茫茫黑夜道:“谁?”

很久之后,空气里传来一声嗤笑:“半年不见,你还是这般蠢。”

话音刚落,床前的烛台亮了,桌上的蜡烛“扑哧”闪了一下,在空气里摇曳。灯火阑珊下,我看清了摆设。我的床前,正坐着一个人,安静地看着我。

“屠辛!”

我惊呼出声,却被他微凉的手指按在唇上:“嘘。”

温热的呼吸拍打在我耳畔。

我感觉自己浑身僵硬成一块石头,动也不敢动,脑子却迅速转动起来:屠辛不是在战场上指挥吗?怎么跑回杀魂谷来了?还有,他在我屋里待多久了?我怎么现在才发现。

心里还有太多的疑问,可现在的情形我却不大敢张嘴。被他一根手指按在唇上,许久后我瓮声瓮气道:“你还要我嘘多久?”

屠辛笑了,一拂衣袖,黑洞洞的屋室立刻亮堂一片,桌上地上全是蜡烛。

借着这明艳的火光,我看清久未谋面的屠辛。

肃杀之气萦绕其间,眉眼里皆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煞气。即使远在杀魂谷,我也偶尔能听到他的壮举:

屠辛用兵如神,大破天界的阵法,让天界损失了数千人。

屠辛心狠手辣,但凡是俘虏在他手上的天兵天将皆一律屠杀,不留一个活口。

屠辛关怀下属,亲自为重伤的将领疗伤……

按理说,他现在应当忙得不可开交才对啊,怎么还有时间回这里来?我憋着一肚子的疑问,静静地盯着他下巴上的胡须,很有扯一根的冲动。

约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他忽地笑了:“我是来看看你,伤养得如何了。”

不好!我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他莫不是算到最近百日期限已过,我又可以召唤择天秤了,所以挑着时间来的吧?

我立刻捂着当初被洪光一戟刺穿的胸口道:“这里,这里还是经常痛……虽然皮外伤好得差不多了,但我估摸着内伤还是很重……恐怕还得休养一段时间,暂时不能上战场了。”

屠辛嘴角抽了抽:“可我听说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假的!”我几乎都要举手发誓了,同时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

屠辛眼睛一扫,我立刻身体先于脑袋地趴在**装死了。

屠辛一双黝黑的眼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冷声道:“起来!”

我很不争气地抖了一下,但还是趴在**不敢动。

屠辛气笑了:“好啊,装死是吧?不若这样,你不是还有内伤没治好吗?今夜我给你治。明天你就给我上战场。”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拦腰扛了起来,直接大步走了出去。我以头朝地的姿势趴在他肩上,这个模样真丢人。

我又羞又恼,思绪却又不受控制地飘向远方:这个场景,不大对吧?按照小说里写的,我现在应该扯着嗓子大喊“不要”吧?可我就算喊了又有什么用?现在杀魂谷里全是养伤的人,连个能蹦的都没有,我现在喊出来又有什么用?反倒是丢人。

所以,我很硬气地一声不吭,任由屠辛扛了出去。

路过三珠树的时候,我看到帝江正吊在树上买醉,他身旁还坐着阿布、阿宝和李岚墨。

阿布惊得一声“阿布”,阿宝却是吱吱吱了半天,抬起小爪子捂住眼。李岚墨则咬着小手指,一副复杂的表情。最后喝得迷迷糊糊的帝江一张眼,恰巧看到我们从树下走过,没抓稳树干,直接从树上掉下来了……

我默默地捂住了脸。

不知走了多久,风刮在脸上有些疼。我听到水声越来越大,冰凉的水珠打在身上。我感觉自己被放到一块石头上,悄悄张眼看到的却是一片亮堂的泉水,一股清透的水从几个洞里涌出,连绵不绝地喷了出来。杀魂谷所有的灵泉都来自这里。

屠辛将我放在水边,自己却跳了进去。他满意地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开始搓澡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系列操作。

把我像个麻袋一样扛来,就是来看他洗澡的吗?不是说疗伤吗?不是说上战场吗?难道不讨论一下局势变化吗?

我不敢提醒,怕他万一直接揪着我到了战场上。可眼下直接看他洗澡好像也不太好,我只得默默地转过身去,在心里问候屠辛的祖宗十八代。

不知洗了多久,身后已经没有了哗啦的水声。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数着月亮旁几颗闪亮的星子。这样好的月色,这样好的风景,我却是头一次注意到。

不知什么时候,屠辛坐到了我的身旁。我的心难得平静,所以并未跑开。或许我已经料到结局,就算我跑开也会被他捉回来。如果再跑,他会把我捆起来,打断我的手脚,逼我用择天秤将所有人都解决掉。这才是屠辛的风格。

果然,平静了一会儿,屠辛突然说:“三日之后,秦岸会亲自出战。”

我微微抬了抬耳朵。

屠辛看了我一眼,又道:“你该去解决一些恩怨了,白夕。”

我惊得险些跳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屠辛平静地看着我,并不准备纠正自己的称呼。

我被盯得受不了了,喃喃道:“我……我不是白夕呀……”

屠辛白了我一眼:“我知道你不是,我是在对白夕说话。我知道她一直在你体内,你以为你们的那点小把戏能瞒过我?”

我大惊。难道屠辛一直知道白夕没死?

很快我就想通了,屠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与白夕的这点小把戏说不定他早就看透了,不过一直懒得说而已。我们就像两个蠢笨的骗子,一直以为自己的谎言天衣无缝,殊不知早就被看穿了,但别人懒得说而已。

我一直等白夕说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屠辛了。但很久之后,白夕都没有说话。我只得讪讪道:“她、她也许睡着了……”

“那你帮我转述。”

我讪讪地“嗯”了一声。

气氛一时尴尬不已。

我想找个话题,便随口一问:“你今天怎么亲自回来了啊?吩咐我去打仗,你直接派金乌传个信就好了啊。”

屠辛站了起来。绿色的袍子一晃而过,他站在这片皎洁的月光下。空气一时凝固了,远处飘来淡淡的血腥气。

很久以后,我听到他说:乔乔,我是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