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夕传(全集)

第十一章 白夕怒撞不周山

字体:16+-

01

与秦岸这一战发生在不周山。

白夕等这一战等了很久。她还记得在天界时秦岸说过,两人不要见面了,再见的时候就是战场,兵戎相见。

一语成谶。如今两人果然在战场上相遇,不过一个刚刚当了父亲,另一个满蓄肠结。

不周山上堆积一层厚厚的云彩,通天柱拔地而起,直插十八重天。战鼓擂擂,两岸的士兵厮杀在了一起,白夕和秦岸一白一黑两色战袍在空气中猎猎起舞。

白夕化作一道亮光冲了过去,秦岸稍稍停滞了一下,随即拔出玄铁剑。

在战场上每迟疑一秒都是致命的,但秦岸好像不知道这个道理。在抵挡白夕的攻击时他的动作很笨拙,一点也不像曾被称为“剑若闪电”的战神。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白夕这里。她本该一出场就唤出择天秤,不需费一兵一卒就能结束这场战争。她却执意要靠自己,任凭长剑在空气里挽出了花,也伤不了秦岸半分。

两个笨拙的人主导的战场,也只能靠笨拙的方式结束。

两岸的士兵厮杀在了一起,难分你我,空气里血雾蒙蒙,不时有人被收割头颅。脚下的白云已经被染成血色,坠着的血滴将天际压得很沉很沉。

不用择天秤的白夕终究不是秦岸的对手。白夕被秦岸打了一掌,从万丈高空直线坠落,狠狠地砸在了不周山的撑天柱上。

这一砸大地微颤。

不周山撑起了天地,是这天地间最重要的分水岭。若撑天柱崩塌,天河必定倾斜,三界六道就会直接泡在天河里。那神战也不必打了,反正大家迟早都是要死的。

所以秦岸慌了,立刻腾云下来。不知道他是关心撑天柱是否有损还是关心白夕的身体是否有损,反正他费力地把白夕从撑天柱里拉了出来。这一砸在不周山的撑天柱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白夕也喷出一口血,直接倒在了秦岸的怀里。

这才是真正的内伤。

白夕抬起头,惨白着一张脸,却是在微笑:“秦岸,你真狠得下心。”

秦岸说:“白夕,这是战场,我们是敌人。”

秦岸这话说得很在理,也很伤白夕的心。不能说伤心,白夕最伤心的时候已经过了,那是在秦岸和锦绣的婚礼上。

白夕笑了,声音却是柔柔的:“你说得不错,我们是敌人。你不光是我的敌人,你还是我的仇人。秦岸,你欠我一条命。”

白夕一指自己的胸前,这里曾被秦岸一剑贯穿过。

秦岸慢慢站了起来,解开盔甲和护心镜,道:“来吧,我的命还给你,我们两不相欠。”

这一副划清界限的表情终于彻底激怒了白夕。

白夕怒极反笑,一掌拍向地面:“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身后刮来大风,她的尾巴“哗啦”一声冲上了天,声音从四面八方灌来,“我要杀了你,然后让所有人给你陪葬!”

秦岸立刻生出不好的预感。

白夕当着秦岸的面变回了原形。不对,应当是比原形还大了好多倍。直到最后白夕越变越大,居然有半座不周山那么大。

猩红的眼睛被愤怒和仇恨填满,巨大的九尾狐站起来走了起来,所过之处皆是巨大的天坑。她的动作十分笨拙,却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周山上的撑天柱摇摇晃晃,在她面前纤细得像一根小树。

秦岸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

但一切都晚了。

白夕仰天长啸,泪水从眼眶滑落。她最后看了一眼秦岸,突然迎头撞向撑天柱!

天地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撑天柱被生生撞去一块,露出灰白的内里。白夕的血肉挂在撑天柱上,爆满血色红花。这一撞她花了所有力气,最后瘫在一旁起不来。

“白夕,你疯了吗?这是撑天柱啊,这是撑天柱!”秦岸嘶哑着声音怒吼。撑天柱若断,天倾斜,地塌陷,天河水会倾倒而下,届时天毁地荒,万物凋零!

白夕的回答是一个冷冷的笑,她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准备继续去撞。

“白夕!”这一声包含的不只是愤怒,还有失望。

秦岸已经看懂了,这就是白夕,爱一个人时爱得要死的白夕,恨一个人时要所有人死的白夕。

“白夕,这是你逼我的。”再次睁开眼,所有的情绪**然无存。这一刻的秦岸只是天界战神,要为万物苍生而战。

秦岸深吸一口气,抽出玄铁剑,朝白夕砍去!

我醒的时候,又躺回了休养室,耳畔窸窸窣窣一片,时而有碎渣落到我的身上,时而有嘻嘻哈哈的笑声。我正疑惑自个儿是升天了吗,怎么这般喧嚣。一睁眼便是正源硕大的脸,嘴里还嚼着瓜子。见我醒来,他诧然道:“醒了醒了!我就说白夕皮糙肉厚,怎么可能那么轻松地就死掉。”随即朝身后人一伸手,“我可赌赢了啊,拿钱拿钱!”

随后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在我额头上拂过,帝江关切的脸无限放大,唇边的胡须也一抖一抖的:“小狐狸你还好吧?那一撞没把你脑袋撞坏吧?不对,你脑袋本来就坏了吧?否则干吗去撞撑天柱,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为你的爱情陪葬吗?”

我:“……”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秦岸也彻底被白夕激怒,拔出玄铁剑要杀了白夕。好在白夕先前撞撑天柱的时候也惊动了帝江等人。他们及时赶来,在秦岸手里救下了白夕,也顺便救下了我。

听说他们把我带去营帐的时候,屠辛的脸沉得像锅底一样,一句话没说就让他们把我带下去了。其实帝江当时很怕屠辛一怒之下把我杀了,毕竟撞不周山,这般蠢事怎么说都不能被原谅。

可屠辛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我,也让他觉得很不能理解。不过有一点他是肯定了,那便是我的脑子一定有问题,居然想拉下三界六道为自己陪葬。

从那以后,帝江对我关切了不少,每每看过来时都是一副“关爱智障”的眼神。

我心里委屈不已,但也不能解释,只能生生地把“智障”这个名号担上了。

再后来,白夕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神战如火如荼。

南泽一战,屠辛亲自率人攻破了天界南方的界线,绕道南天门,直攻九重天。天界的人为躲避战火,只得暂时搬到了十八重天。

屠辛的大队在十八重天的门口停住了。

因为,传说中的十八重天有一层天然的屏障,业火海。

业火,地狱之火,比之赫赫有名的三味真火更胜一层,寻常能抵御三味真火的人未必能抵御业火。业火终年不熄,常年不灭,罪孽者在业火中焚为灰烬,受永生永世的折磨。

天界人躲在业火海之后,相当于躲入了一只固若金汤的锅子,外人拿他们无能为力。只要业火海不破,他们可以在里面躲万万年。

屠辛决定从长计议,思考如何突破。卿翊却擅自行动,她带了三百矶姬族的人鱼从正面突破,误入了业火海,但回来的时候却只剩卿翊一人了。

那是业火海啊,里面的业火常年不败。矶姬族本就是惧热怕火的种族,进入业火海无异于自寻死路。

帝江送给卿翊的落裳羽衣又一次发挥功效,又救了卿翊一命。但那也只是保住她的命而已,卿翊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被毁得一塌糊涂。业火包裹了她的全身,舔舐了她的皮肉,吞噬了她的每一寸肌肤。

业火的可怕之处不仅仅在于它长燃不灭的秉性,更在于只要是它造成的伤口,寻常药物不可治疗。

卿翊躺在冰**呻吟,雪白的绷带哔哔啵啵地断裂,发出毛骨悚然的刺啦声。她的皮肉也一同崩裂,新长出的息肉永远在伤口即将愈合那一刹那爆裂,血肉横飞,从头再来。

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折磨。

“这是业火毒。”正源擦了一把汗,“我在天界当差的时候曾在十八重天的业火海做过一段时间的打扫仙使。我们都知道,这业火毒辣得很。只要是它烧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种毒,这种毒能遏制伤口的恢复,让中毒者在永恒不断的折磨中死去。”

“砰!”

帝江一拳打在树上,三人环抱的树木应声而裂,他的拳头上裂出条条伤口。

“那该怎么做。”帝江的眼睛赤红如血,声音在齿间颤抖。

正源打个哆嗦,道:“有,办法倒是有,据我所知,那业火冒出的地方会长一种红色的植物。那便是业火草,只要把业火草捣碎覆在伤口处,就可以去业火毒。”

“哪里有业火草?”

“自然……自然是业火海。”

卿翊的重伤在所有人心头敲响一道警钟。业火海危险,但业火海又是躲不掉的不归路。这个时候正源再次大显神通。

曾经不受重视的他在业火海做了千年打扫仙使,对那里熟悉得很。他说,业火海里的业火虽然连绵不断,终年不熄,但它有个规律,每隔十八天就要熄灭一次,一次灭一个时辰。我们可以趁着熄灭的时候溜进去,到时候一举拿下十八重天。

由于上一次不周山一战中我犯了大错,这次屠辛便让我将功抵罪。

我领了这份职责,帝江执意要与我一同去。屠辛允了。

临行的前一夜,帝江去看望了卿翊。

月色清凉,卿翊躺在冰**,呻吟声已经小了许多。一条枯萎无力的鱼尾耷拉在冰**,呼吸虽然很弱,但已趋向平静。

我看到帝江走到卿翊旁边,他伸出手,抚摸卿翊的鱼尾。从鱼尾到腰腹,到她裹得严密的脸颊。每一条伤口都是一种折磨,帝江的眼猛地红了,最后站起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我没听到声音,却读懂了口型。

他说,等我回来。

十月初十,我、帝江、正源,出征业火海。

02

一路行至十八重天,顺利异常。本以为我们会遇到天界驻守的大军,谁知连影子都没遇到一个。这得益于正源带我们走了一条偏僻的小道,他说在十八重天当差时时常从这条小道溜走。

这是我第一次来十八重天。风景与九重天并无太大差距,云层滚滚,就是要比九重天冷得多。

又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到了临界点。无数扇高耸入云的大门一路排开,门上铭刻了各式花纹。临到最顶端,我看到“业火海”三个大字。

这便是业火海的入口处。

即使隔着大门,我也能感受到热浪滚滚,几乎被烤得睁不开眼,皮肤也灼痛难忍。

正源头一次露出正经的表情:“这里便是业火海了。业火海每隔十八日熄灭一次,每次只熄灭一个时辰,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能入海。我算过了,今日便是熄灭的日子,业火将在卯时熄灭。”

我犹豫道:“你确认没算错?万一到时候咱们进去了直接被烧成焦炭怎么办啊?”

正源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道:“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我在这里干了一千七百年,业火海我穿越了无数次。我也曾被业火伤过,也险些死掉过。所以我比你们任何一个都了解业火,也比你们任何一个都怕业火。业火虽然能伤我,但杀不死我,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我会提前一刻钟进去,为你们探路。如果我安全地出来了,你们就随着我一同进业火海。如果我没有出来……不管怎样,你们都要立刻离开,明白吗?”

我诚实地摇头,表示自己并未明白,帝江却先一步发问了:“为何你要提前进去?”

正源苦笑道:“别忘了,这是天界最后的防线。虽然业火海凶险异常,也不排除天界不会在里面设埋伏。我先去为你们探路,如果我没回来就说明我死了,你们到时候直接离开就好。至于业草,你放心,我知道哪里有,就算拼了命我也会给你找来的。”

帝江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最后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正源,我欠你个人情。”

正源哈哈一笑,拍拍帝江的肩膀。

卯时的前一刻,正源推开了业火海的大门。我看到熊熊业火扑面而来,正源的脸在火光下扭曲变形。我突然看到他笑了一下,嘴唇快速抖动了几下,我却没听到任何声音。

门在一瞬间被关上。

与此同时,香炉里的香燃了。

一炷香便是一个时辰。

等待的时间是痛苦而漫长的。不知为何我心中极度不安,正源最后离开时的表情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头,我总感觉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帝江则显得镇定了许多,他坐在地上,攥着一条白绫出神。

我认得这白绫,这是卿翊用来包扎伤口的东西。

香炉里的香燃掉了四分之一,一刻钟过了,正源应该要回来了。我死死地盯着大门,生怕错过一点。

紧闭的大门依旧紧闭,像一张死咬不动的唇,热浪铺天而来,一滴汗从额头划过。

“轰!”

门颤抖了一下,我立刻提起精神,眼睛眨也不眨。不知过了多久,热浪渐渐小了,现在已经是卯时,是业火熄灭的时候。正源呢?正源怎么还不出来?门依旧紧锁,门上古怪的花纹像一张张讥讽的脸,嘲笑我们的胆小和怯弱。

我正犹豫间,帝江突然站起身来,朝大门走去。

“不!”我身体先于脑子抓住了帝江,“正源没出来,我们不能进去!业火海里有诈!”

帝江慢慢掰开我的手,声音平静得像无人的夜空:“小狐狸,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把业草带出去。”

一个可怕的答案渐渐浮出水面,我不敢相信,不敢想象,只是拼命地摇头:“要给你自己给,我才不要帮你这个忙……”

“听话。”帝江的手伸了过来,在我眼眶下一擦,我才发现自己居然泪流满面,“她不喜欢我,更不喜欢欠我人情。而我也不想用这个来威胁她,让她以为我对她别有所图。”

“不……”声音已经沙哑到说不出话来。

“好了,我该走了。”

我拼命地摇头,死死拽住帝江的胳膊不松手。他无奈地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子的本事,天地间有谁能杀得了老子?不过是区区业火海而已,算不上什么。”

没错,以帝江的修为,天地间的确没有什么让他有太大的顾忌。可我还记得正源说过,业火海有一个特性,那便是任何法术在里面都不能使用。帝江进去又能怎么样?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但我同时也知道,我拦不住他。冰**还躺着奄奄一息的卿翊,莫说这只是业火海,就算是十八层地狱,他也照去不误。

罢了。想到这里,我心一横,拉住帝江的手:“我陪你一起去。”

“哈?”帝江惊诧地看着我。

“你去找业草救卿翊,我去找正源,咱们各有各的事,互不打扰。”

帝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在我脑袋上摸了一下:“放心,老子不会让你受伤的。”

大门推开的一刹那热浪袭来,我被熏得险些睁不开眼。待适应了这个温度后才发现,果然如正源所说,遍地的火坑都熄灭了,有些许小坑还正冒着青烟。饶是如此,这般炽热也让人难受。我不敢相信,在一刻钟以前业火尚未熄灭的时候,正源是如何忍受这个温度的。

这些都不是首要的,帝江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一个火坑前。根据正源所说,业草长在业火坑里。我们需要先刨开上面的土层,确认火坑里是否长着业草。

那业草呈红色,形状模样都像跳动的火焰。

不是每一个坑里都长有业草。

炽热的业火海正散发着余温。我们就像躺在煎锅里,任由余温将我们蒸熟。我被烤得头昏眼花,想施一个水咒来降降温。一连施了好多次我才反应过来,这业火海果真如正源所说,使不出一点法术。

我已经被烤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躲在一块石头下休息,眼睛也变得模糊,热浪将周围的景致都扭曲了。揩掉眼前的汗水,我隐隐看见帝江正匍匐在一个坑里。

他正用双手刨土。被烤得滚烫的土将他手上的皮肤都烤红了,我几乎都能闻到一股焦臭。可他似乎毫无感觉,刨完一个又立刻去刨下一个。

业火海里的火坑有无数个,长有业草的却少得可怜。

这个时候就看出缘分的重要性了。像无数小说里所写,女子为心爱的男子求药,性格古怪的药师让女子去一片药田里找药。只要找到了,那便帮她救人。故事的发展一般都符合大众的心理,女子必定能找到那千万分之一,必定能救回自己心爱的男子。

可同样的剧情发展到了帝江这里却面目全非。

他已经刨了数百个坑,却没找到一株业草。正源说过,业草生长的频率很高,他曾经为一个女子找业草时,只刨了一个坑就找到了。

可老天对帝江却这般不公平。

帝江的一双手几乎废掉了。业火虽然熄灭,余毒却残留在坑里。帝江的一双手很快就被侵蚀,我看到他的手已经肿了两倍大小,“啪”的一声皮开肉绽,裂出新鲜的血肉。

我不忍再看。

“帝江,够了。”我第一次当着他的面称呼他的名字,“我们找不到业草。”

“不够。”帝江边回答边迅速地刨土,一颗滚烫的石子飞了出来,砸在他的脚上,“这里有这么多坑,我不是每个都刨过。总有一个,总有一个长着业草……”

这世间纵有千万种不公,却抵不过帝江一片执念。我突然想起曾与屠辛的对话。

“你为何不拦着帝江?”我问他。那是帝江闹出那场可笑的婚礼以后,沦为杀魂谷所有人的笑料。

“我为何要拦着他?”屠辛反问,他的手指敲在桌上,声音清脆动听,“你有所不知。帝江这种鸟儿,是自古以来最固执的一种鸟类。他们很笨,不聪明,也没什么心思。这种鸟儿就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执着。只要他们认定的事情,哪怕是刀山火海也会去做。只要他们认定的人,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会去爱。与其强行阻拦他,不若让他真真实实地爱一场,至少,是对他的慰藉。”

这段谈话重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突然懂了屠辛,也懂了眼前正拼命刨坑的帝江。除了帮他,我别无他法。

想到这里,我强忍不适也一同下来刨坑。炽热的土壤从我皮肤上滚过,不知为何又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刺啦”一声,一股白烟溢出。

我听到帝江欣喜的声音:“找到了!”

回头,他正抱着一株红色的植物流泪。

这浑蛋老天没有让帝江白忙活。

在帝江刨了一千三百二十三个坑以后,他终于找到了一株业草。

03

帝江掏出一张布帛,将那株小小的植物包裹起来,又放回胸口。

帝江道:“我们已经找到业草了,可惜没找到正源,他会不会……”

答案堵塞在喉咙,我和帝江都感到一阵难受。这样大的业火海,正源说不定一进来就被擒住了。如今在业火海里我们不能施展法术,就算遇到天族的士兵也是送死的份。现在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快点离开。

我心里一阵阵发堵,也首次感受到世事无常。

往回走的路异常艰难,距离业火再次喷发也只剩不到半个时辰。

帝江终于倒了。

我看到他庞大的身躯像一座突然崩塌的大山,“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我伸手去接,却触到他的皮肤像火一样滚烫。他皮肤绷得很紧,皮下的血液在流淌,不断有哔啵的破裂声。

那是一道又一道绽开的口子。

帝江像在血中淌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帝江为何突然就这样倒下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眼睛也开始涣散。

帝江从怀中掏出布帛,交到我的手里:“给她……”

“不!”我已经带了哭腔,情绪一下子崩溃,“那是你喜欢的女人,要给你自己给!”

帝江笑了,露出从未有过的虚弱:“老子就这一个愿望,你都不答应吗?”

我倔强地摇头,将帝江扛在身上,一步步地往回挪。来的时候很难,没想到回去的时候更难。脚下的焦土不断冒出热气,刺鼻的味道渐渐弥漫在空气里。

我已经可以预见,半个时辰后,连绵不断的业火会从地底喷出。我和帝江会被烤成焦炭,变作这片土地上的一缕尘沙。

帝江的伤越来越重。他紧绷的皮肤接二连三地崩裂,血水染红衣裳。这种伤和卿翊身上的一样,都是业火毒。不过不同的是,卿翊的是外火所伤,而帝江则是触碰了太多带有余毒的土壤,被毒到了内里。

越来越沉的热气侵蚀了我的视线,力气也越来越弱。我的眼睛也花了,眼皮似有千斤沉。我最终力气耗尽倒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息,视线模糊中,我看到一道黄色的影子越走越近……

“没想到你们还活着,我……真不希望你们还活着。”

这是正源的声音。

正源没有死。或者说,他只是假装让我们以为他死了。

就在我和帝江奄奄一息之际,正源像一道和风细雨,悠悠走了过来。

他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声音却让我如坠冰窖:“白夕,我不想亲手杀了你。可她不喜欢你,也不希望你活着。”

她?是锦绣吗?

我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声音一寸寸冷了下去:“正源,从一开始,就是陷阱吗?”

从投诚开始,到抢婚,到战争,到现在。层层环扣,就是为了杀我。

正源笑着摇头:“那太麻烦了。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绕圈子。投诚是真,抢婚也是真。”他慢慢掏出两把短刀,淡蓝色的刀身在阳光下反射,“不过她告诉我,要是杀了你她便会试着接受我,允许我站到可以看到她的地方。我觉得这个生意很值。”

“你觉得呢?白夕。”正源笑着走进,刀刃顺着阳光割了过来,“你不会怪我,对吧?”

话音刚落,利刃袭来。

我险险躲开,刀从我脸上划过,我只感觉双眼一红,一片血雾从我眼中爆开。

“啊!”

刺耳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发出。那一刀划中了我的眼睛,我再也不能视物。

“你不要躲啊。”正源一刀没中,有些可惜,“她只要你的命,没说要你怎么死。你不要躲,我会一刀刺穿你的心脏,然后割下你的脑袋给她。我保证你不会死得太痛苦。”

我跌跌撞撞地挥舞手臂:“你这个疯子!疯子!”

眼前红了一片,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不停地往后缩,口中还不停地骂:“锦绣不喜欢你!就算你帮她做了事她也不会感谢你!正源,你只是被当刀使了!”

“我愿意。”正源的声音轻轻地落下,又一刀插进我的胳膊,“白夕,我哪有你疯。秦岸不爱你,你就要撞断撑天柱让全世界陪葬。我不过是帮她杀个人而已,哪里比得上你。”

我逃不掉了,身后就是业火海的大门,我被挤在了角落。正源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了我的脖颈,我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的声音凉飕飕地在我耳边响起:“白夕,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一声惨叫爆出。我听到正源气急败坏的痛骂:“帝江,你怎么还没死?”

接着便是翻滚声,不断有匕首插入的声音,还有帝江强忍着的闷哼。

“走……快走……”帝江的声音似乎隔着千山万水,“快点走啊,把业草,带给她……”

“大哥!”我朝着帝江的方向一喊。

“快走!”

“扑哧!”

又是一声。

“还不松手?”正源冷笑着从帝江的身上拔出匕首,阴恻恻一笑,“你们谁都跑不了。”

帝江还是没有松手,他死死地抱住正源的大腿。

我不能视物,却能听到声音。我听到正源的匕首一刀又一刀地插进帝江的身体。

饶是如此,帝江依然没有松手。

正源的匕首继续**,帝江像一头将死的巨象,缓慢地眨眼。

他自始至终只在重复一个字:走。

最后,我摸索到业火海的大门,逃了出来。我浑浑噩噩地唤来了云,像个败家之犬逃走了。

十月二十,我的眼睛好得差不多了,再次带兵出征十八重天。

这一次屠辛亲自督军。

正源叛变了。

两军相对,正源站在天界的队伍里,缓缓朝我眨眼。

“她很不满意。”正源叹息,“她要的是你,我却杀了帝江,真是得不偿失。亏得我和帝江还做了那么久的邻居,要我亲手杀了他,我真舍不得。”正源居然拿出了手帕装模作样地擦起了眼泪,随后莞尔一笑,“我也不想的,可要杀你就必须要杀了帝江,谁让他老是护着你?”

我胸口一闷,没了心脏的地方不该痛,但它还是很难受。我想这份难受很复杂,不光因为帝江死了,还因为眼前这个陌生到我根本认不出来的正源。

一个是待我如兄长的人,一个是我视为好友的人。

正源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的眼睛没事吧?业草带回去给卿翊用了吧?她现在恢复了吗?”

我已经不想再听这些废话。正好屠辛一挑眉,问道:“你要怎么替帝江报仇?”

“这不关你的事。”

我从未如此顺利地使出择天秤。说来我一共只用过两次择天秤,还失败过一次。这一次却十分顺利,从召唤到称重,香炉里的香才烧了一半不到。

正源身后的数千天兵已经被放在了秤盘上,随着我的一声令下变成了血雾。

我唯独没有杀正源。

他被五花大绑,捆在我的脚下。

屠辛眯着眼看完我的一系列操作,突然笑了:“那你玩得开心。”

说完,他腾云离开,他身后还跟着数万大军。如今业火海已破,他们要一鼓作气地拿下十八重天。

屠辛用了一个“玩”字。

我将正源带到了九重天的天河。自打前些日子九重天被破以后,这里就成了无人之地。我用捆仙绳将他捆在原地,开始翻找东西。

正源冷笑道:“要杀就杀,这么磨蹭干什么?”

“七十二。”我吐出这个数字,掏出一把银色的匕首,“正源,这是你捅帝江的数字,一刀也别想少。”

正源第一次露出惊恐的表情。

一刀,两刀,三刀……

我默默地数着,确定这一刀下去不会伤人性命,但又足够痛。从最开始的强忍到后面的惨叫,如今的正源已经奄奄一息,只会不断地重复一句话:“杀了我,杀了我……”

“还不够。”又一个手起刀落,“七十一。”

对正源的折磨持续了整整一天,到了最后他几乎已经神智尽失了。从求饶开始,到绝望结束,他从始至终都呢喃着一个名字:锦绣。

我只知道他爱锦绣,却不知他已经爱到了这个地步。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死死拽在胸前。我以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打开后却是一袋红色的花种。

这应该是锦绣给他的,所以他抱得很紧,宁愿死也不愿丢。

我忍不住冷笑:“锦绣已经成了秦岸的妻子了。”我一把抢过花种,洒在天河里,“她已经成了秦岸的妻子,已经为他生了孩子!”

可惜我的话他并未听进去。此时的正源已经油尽灯枯,我也不再束缚他。在这一天一夜的折磨里,我废掉了他的修为,钉死了他的灵魂,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魂飞魄散。

我想看他死之前会做什么。

正源慢慢朝前方爬去,他的手脚已经打断,现在只能缓慢地在地上爬,像一条青虫,一条卑微的虫。不知爬了多久,他爬过了一扇又一扇的大门,最后拐进了一座种满各色花的院子。我看到正源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最后一闭眼栽进了一池芙蕖。

“我……终于可以……站到能看到你的地方……”

正源死了,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一直紧握的锦袋浮了上来,我看到几颗娇艳如血的种子。

门庭外,“百花殿”三个大字正发出阴冷的光。

04

正源成仙那年,时年四千五百岁。因误食了一枚仙果,从而免去了数千年的苦修,从古至今没哪个人成仙有他这般轻松的。

在一个地方轻松,就得在另一个地方紧张,这才叫松弛有度。因成仙成得太轻松了,所以当神仙难免就辛苦了一些。正源一上天就被安排到了十八重天,看管业火海。

这可真是天界最辛苦的差事。

不光辛苦,而且十分孤单。

十八重天本就是天界的顶层,平时极少有人上去。业火海更是人人避而远之的地方,正源要做的就是看守这无人之地,顺道打扫打扫清洁。

这打扫仙使一做,就是一千年。

这一千年的时间里正源过得很是孤单。平日里别说见人,连个鬼都见不到。天界人也的确把十八重天当鬼一样忘了,没人记得十八重天上还有一个打扫仙使,也没人记得这个打扫仙使一千年都没和人说过话了。

有的时候,被遗忘才是最大的惩罚。

正源性子活泼,就算一个人也能玩出花样。

日出东方时,他对着太阳说话;月上西头时,他对着月亮说话;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的时候,他就对着影子说话。他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忘掉说话这个功能,也不要忘了天宫的寂寞。

天元133475年,三月初二,这个日子正源记得很清楚。因为,在这一天,他遇上了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锦绣。

锦绣来的时候,正源正在对着地上一只飞虫说话。嘀咕了很久,至于说了什么正源自己都忘了。忽地,身后传来一声“扑哧”,正源猛地回头,穿着一身华服的锦绣就站在身后。

“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锦绣笑笑,指尖拂过耳鬓,正源痴了。

美人一笑思倾国。正源就这么沦陷进了这个微笑里,他死寂了千年的心突然一下活了过来。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锦绣自然也不是闲着无聊来闲逛的。

那个时候,锦绣正在为天后的花会犯愁。她听说世间最美的花不是什么春花秋月,也不是什么西天佛莲。真正美丽的花是在业火里淬炼过,经过红尘百世,才能开出的业火红莲。

锦绣想培育出业火红莲,作为礼物献给天后。这天地间唯一有业火的地方就是这十八重天的业火海了。

锦绣所求,正是这业火。

那个时候,整个业火海就正源一个打扫仙使,也只有正源一人能帮到锦绣。

自那以后,锦绣每隔十八日就到十八重天来一次,与正源共同培育业火红莲的种子。

那个时候的锦绣已经与秦岸的故事闹得满城风雨。正源自然知道自己的真心看起来何其可笑,不过是这寂寥的天宫里又一番笑话罢了。

可人心控制不住,思念也控制不住。锦绣没来的日子正源必定失眠,他要拿着扫帚到业火海外一遍一遍地清扫着,拿起那些红色的花种一遍一遍数着,只有精疲力竭之时才会暂时忘记她的笑颜。正源在锦绣身上第一次尝到了相思之苦,暗恋之痛。

越是这样,他便越明白他们的距离。他甚至连站到能看见她的地方的资格都没有。在这天上地下,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打扫仙使。

业火红莲培育了三年,这对生命漫长到永无止境的天族人来说不过是须臾一瞬。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

譬如说锦绣无意间撞见正源亲吻她用过的茶杯,知道了他对自己的心思,从而对他疏远了;譬如说锦绣误入业火海时受到了业火的侵蚀,正源冒着生命危险为她采来业草,亲自为她上药祛毒,这才保住了她绝世的容貌;譬如说最后,业火红莲终于培育成功了,锦绣在十八重天凿了一方池子,亲手种了第一株花。

果然长出了业火红莲。这花儿像火焰一样夺目,美得惊人。

锦绣采下一朵,放入正源手中:“你救过我一命,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正源毫不犹豫地说:“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锦绣也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不可能。”

二人都是心直口快到直戳心窝子的人,正源也明白自己的要求何其可笑。很快,他换了要求:“我要去九重天。”

这个要求很符合常理。锦绣笑了,声音随风飘**:“好。”

后来听说锦绣靠着业火红莲在天后的宴会上大出了风头。当时她在一池业火红莲中飘飘起舞,远方刮来的风勾起她的裙摆,露出她小巧的秀足。

这一舞名动天下,确认了她三界六道第一美人的身份。所有人都为之赞叹。

那时,他在油灯下工作,窗前摆着一枝红莲。他记得这是她采给自己的。

他已经有了看她的资格,却仍然站不到能看见她的地方。

再后来,他叛出天界,自导自演了一场抢亲。

他拉着她的手拜了天地,他看到她眼中的泪。彼时他才明白,他对她的爱有多卑微,她对他的爱就有多委屈。

“你确定要嫁给他吗?”他的声音逼成一条线,传音到了她的耳中。

“是你!”她大惊,却依旧保持着端庄,“秦岸在哪儿?你把他怎么了?”

“锦绣,我问你,你嫁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你会幸福吗?”

“这不关你的事。你以为你是谁,担心我,你配吗?”

这真是十分刻薄的话了。其实不然,如果这样刻薄一下能让一个人幡然醒悟,那该多好。只可惜正源已经疯魔,越刻薄他就越觉得自己有义务守护心爱的女子。所以锦绣这句话并未敲醒他,反而将他推进泥潭里越陷越深。

再后来,他加入了杀魂谷,参加了神战,亲手杀掉了自己曾经的同僚。他在背离的路上越走越远。

直到后来,她又找到了他。

“你帮我杀了白夕,我答应你一个要求。”她抱着一个孩子,一如既往的美丽,不过眉眼里多了几分雍容,她现在已经成了母亲。

“嗬!”他笑了,她终于也有求自己的一日,“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做事?”

“凭你看我的眼神。”锦绣这个答案十分一针见血,不费吹灰之力就戳破了正源辛苦维持的伪装,她柔声道,“正源,你还爱我,对吗?”

正源很想摇头,很想说不,很想十分霸气地推开她的手,可自己的身体却十分诚实地将她拥入怀中,最后诚实地叹息:“对,我还爱你。”

这就是悲剧的开始。

世界上最可悲的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而是你爱的人不光不爱你,还要利用你,而且你还被利用得十分心甘情愿。正源就属于后者。

从锦绣来找他起他就知道了,锦绣要他杀了白夕,并且提着白夕的头颅来见她。而锦绣给出的报酬则是她允许他站在能看见她的地方。解释一下,就是说他可以出现在她身边,时时刻刻地看着她。

这个报酬果真又卑微又可怜。看着她?看着她爱慕另一个男人,服侍另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生儿育女?这对于一般人来说应该是莫大的惩罚,但对于正源来说,是天大的恩赐。

世界上有一种男人,可以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幸福。只要你幸福哪怕是拿走他的命都可以。这种男人前半类属于父亲,后半类属于圣男。

而正源,就属于后者。

已经要死了吗?

眼前一片恍惚,他似乎落进了水里,越沉越深,身上的痛渐渐消逝了,脑子也越来越沉。太累了,大概是太累了吧。睡一觉就好,睡一觉起来,什么都结束了。

正源如愿地闭上眼,沉沉睡去。

恍惚中,他似乎变成了一条蜷缩的青虫,匍匐在一朵莲花之上。一位绝色佳人似乎自光中走来,她手里提着一只竹篮,正在采摘清晨的雨露。

这时,两根温暖的手指正温柔地抚摸他的身体,耳畔传来声音:“正源,你做得很好。”

他笑了。

这个结果,已经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