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夕传(全集)

第十二章 濯华自断七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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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业火海一战,我们损失惨重。

正源叛,帝江亡,卿翊重伤,矶姬族几乎失去了所有战斗力。

天界也没太轻松,他们的主力几乎都被歼灭了,屠辛生擒了他们的一位将领,从他那儿拷问出了天界的战力,最后将他挫骨扬灰,以祭帝江的在天之灵。

帝江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我将他亲手找到的业草带回了杀魂谷,捣碎敷在卿翊的伤口上。正源虽然骗了我们很多,但业草的功效是实打实的。

卿翊敷上后不再惨叫,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过十来日,她身上的伤几乎全部愈合。不过听照顾她的人说,卿翊还是不大说话,每日都望着窗外的树发呆。

我沉默了好几日,终于决定见她一面,有些事情,她应该知道。可一见到眼前的卿翊,我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她实在太憔悴了。我记忆里的卿翊绝色倾城,一颦一笑都自带风情。眼前的卿翊却是一个自尸山火海里走来的活死人,蓬乱的长发和遍体的伤疤。

她的眼中有繁华的幻灭,却再无当年风采。

我犹豫道:“卿翊,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卿翊打断了我的话,转过头安静地看着我,“他死了,对吗?”

我怔怔地点头:“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告诉我。”卿翊从身下拿出一件衣裳。

我认得这衣裳,这是帝江亲自为她编织的落裳羽衣。

“这衣裳救了我两次,它是帝江的一部分。帝江活着,这衣裳便光彩夺目,帝江死了,这衣裳便自然褪色。你回来那天,它突然暗淡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帝江死了。他死了,他的羽毛织成的衣裳自然也死了。”

卿翊打翻烛台,霎时火苗冲天,衣裳在火簇里哔啵作响,很快被烧成一把灰。

看着燃烧的衣裳,我不可抑制地想起在业火海里化成灰烬的帝江。

卿翊望着熊熊火焰,声音很轻:“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是的。”我闭眼,脑中全是帝江的死相和他最后的呐喊,“他说,无论如何,也要把业草带回来,给你。”我感到眼睛有些酸胀,“卿翊,帝江至死都想着你。他说,他不能一直保护你了,他很遗憾。”

卿翊苦笑:“至死都想着我?多大的人情啊,我还不起。”

“帝江从未想过让你还这个人情。”

“哦?”她的眉微微一挑,又是无限风情。

“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卿翊的鱼尾已经恢复了活力,正在水里摇晃。

我不想看到这样鲜活的场景,兀自背过脸去:“卿翊,我只希望一点,我希望你能记得帝江。记得有一个叫帝江的男人,曾经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我会记得的。”

“哗啦”一声水响,卿翊已经一头扎进了水里,游去远方。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有点儿神经衰弱。

我开始频繁出现幻视。在房内、屋外,甚至是门前的三珠树下。我似乎总能看到帝江的身影。

幻象里的他那般鲜活,似乎还活着一般。

门前树下,石桌上摆了酒菜。他端起一杯酒遥遥朝我敬来:“小狐狸,来,陪老子喝一杯。”我恍惚地端起酒杯与他碰杯,可直到手都酸了,握不住酒杯,还没等到那一碰。

永远也等不到了。

有时候我也会看见正源。幻象里的他和往常一样,坐在三珠树下与帝江下棋。这是帝江少有的风雅癖好之一,可他的棋艺实在是差,十足的臭棋篓子,就连刚学会下棋的小孩子都能赢他。

他们正下到关键地方。正源风雅淡定,帝江已经急得抓耳挠腮。

正源悠闲饮茶,手里捏着一枚黑子:“你可看好,这一子落下去你就输了,答应我的青竹醉可不能赖账……”

帝江急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也想不出应对之策,最后气急败坏地一掀桌子:“老子不下了!”

正源哈哈大笑:“不下你也输了!”

我想象着这一幕,已经泪流满面。

帝江一挥衣袖就要撵人:“输个屁!你能打得赢老子再说!老子不和你下了,实在没趣……”帝江一回头,看见了我,连忙朝我招手,“小狐狸快过来!给老子当军师,老子将死这个孙子……”

我赶紧擦了一把泪,急行两步:“好,我来了——”脚下步伐一乱,我猛地栽了下去,穿过了帝江的身体。

幻象灭了。

杀魂谷下了一场奇怪的冬雨。冰坨子和着雨水砸了下来,终于将我从这场持续了半月的幻象中砸醒。我只感觉喉咙里一阵发痒,似有什么东西卡在其间。

良久,我终于哭了出来。

因在十八重天一战中我已使过择天秤,这意味着剩下的一百日我都是无用的。打仗我不在行,谋略我也不在行,屠辛干脆大手一挥让我休养生息。神战现在进行得如火如荼,实在不需要我来添乱。

在杀魂谷休养的日子里,有阿布和阿宝陪伴,倒也不显得无聊。对了,还有李岚墨,我险些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物。

李岚墨在杀魂谷的存在感一向很低。他本就是个人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实在没什么作用,所以大家都不大看得起他。他来这里的目的本就是见顾奕,也就是现在的屠辛。既然满足愿望了,他对别的事也没什么意见。也得幸于这种心态,他才在这里能安稳地生活下去。

但是,他在这里活得并不快乐。

自神战开始后便无人再注意他。三界六道打成了一片火海,连人界也受到了牵连。在祁连一战中,屠辛派出了穷奇。

穷奇是头性格暴戾的凶兽。千年前,他在人间作乱的时候被一人类勇士所擒,镇压到了莽荒里。堂堂一凶兽居然被人类给捉了,实在是丢人。从此以后穷奇就恨透了人类,发誓要杀尽世间人。

此次祁连一战,屠辛放出了穷奇,等于放出了一个天大的祸害。

穷奇并未遂屠辛所愿前去作战,反而折行到了人间,大开杀戒。穷奇一出,瘟疫纵横。这样的凶兽总是与瘟疫和战争连在一起的。

很快,四国之战再度开启,邑川大陆打成一团。

等这消息传回杀魂谷的时候,邑川四国已经杳无人烟。李岚墨得知此事十分担忧,央求我要去人间看一看。

我允了,带他去了一次,回来后,他就病倒了。

我以为他是和我得了一样的病,战后忧虑症。可他毕竟是个男人,又是个上过战场的男人,恢复了总会强一些。

但没想到,这一病就再也没起来。

病榻上的李岚墨开始多愁善感,多少苦药灌进去都没用。

“多少年了?我来这里多少年了?”李岚墨伸出他干枯的手指开始数数。可他记性不大好,总记不住时间。

我回答他:“四年零三个月。”

“这换算成人间的时间是多久?”他苦笑如黄连,伸开自己一双细长的手。他的身体还是这般年轻,灵魂却在一瞬间苍老了。

“很久,很久了,对吧?我等了他很久很久了。”他忽然抬起头,声音像一片寂静的古钟,“乔乔,好久不见了。”

我猛地一颤,手里的茶杯砸在地上:“蓝将军,你醒了?”

“是的。”病**的李岚墨点头。不对,现在的他是蓝将军,东夷国的镇国大将军蓝末。

“你——想起来了?”

他嘴唇微动,声音像石子落湖:“怎么能忘呢?怎么能忘掉呢——从他一出生的时候我就守着他了,我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人。我陪了他二十年,二十年啊!时时都站在他身后,预备随时为他生,为他死——”

蓝将军咳了一下,星星点点的鲜血溅出来。现在的他已经像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只剩下最后一点火光摇曳。

“乔乔——”他忽然唤了我的名字,眼睛里带着浅浅的笑意,“他还能回来吗?”

许久后,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能。”

“那就好。”他的眉眼舒展了,似乎得到了极大满足,“他喜欢你。我陪了他八年,从未见他像喜欢谁一样喜欢你。乔乔,答应我。等他回来,永远地陪在他的身边,好吗?”

“蓝将军——”

窗外的阳光落了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涣散了,表情却是那么安详。

“他只是,一个怕孤单的孩子啊……”

二月初三,蓝将军死了。冬日的太阳很暖,他走得很安详。我带着阿宝回了一趟湄山林,那里已经被战火侵蚀了,百里无人。

这里很适合他安息。

02

三月,下了最后一场大雪,金乌披着一身风霜到了杀魂谷。他奉了屠辛的命令,要带着我和阿布去涂山。

天界和杀魂谷的战火已经烧到了涂山,狐族的老家。

一路上,金乌简单和我讲了一下最近的战局。如今杀魂谷和天界已经陷入了鏖战,双方僵持了足足一月。

杀魂谷没有任何进展,天界也占不到便宜。究其主要原因,因为秦岸和濯华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近战一个远攻,两人配合使出杀伐阵,实在无人能破。

这样僵持下去,损耗的都是双方的兵力,着实不是个好法子。

濯华的音刃极其可怕。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能避开千军万马却避不开声音。尤其是鸟族,听觉都是一顶一的厉害。每当濯华织出天罗地网的时候,被困在里面的鸟儿几乎在劫难逃。

几日下来,鸟族损失惨重。

屠辛这才想起,杀魂谷里还养着个女孩,且是唯一能降服濯华的女孩。

阿布被带到涂山的时候战争已经开始。天界和杀魂谷的士兵在天上依次排开。烽火连天,硝烟弥漫,屠辛站在云端,眼前是不断受伤跌落的士卒。

天界的士兵已经布好阵法,以濯华为圆心摆开了一个阵势,濯华坐在云间,他脸上戴着一张金色的面具,手指不断地在琴上变换。

很快,音刃随着琴音飞了出来,割向杀魂谷的士兵。

阿布坐在金乌的背上被带到阵前。阿布不会腾云,屠辛与她站在同一片云里。屠辛驱云前进,两岸的将士乖乖让出一条道来。

我已经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阿布睁着澄澈的眼,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被突然从我身边带离,很怕,一直转头寻找我的位置,同时呢喃着:“阿布!”

又是这毫无意义的二字。

屠辛安抚似的摸了摸阿布的头,微笑道:“别怕。”

我看到阿布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我连忙密音给屠辛道:“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你不能伤害阿布!”

片刻后,屠辛转过头来,对我冷冷一笑,那眼神如冬夜的寒冰,直直戳进我的心窝。他没有任何回复,带着阿布到了阵前。

随后,我听到了屠辛的声音:“濯华上仙,我这里有个小姑娘,听说与你相识,不知你有没有兴趣见一见?”

“铮!”这是琴弦断裂的声音。

琴弦一断,刚刚编织的天罗地网变成一瓣瓣翩跹的余音,回**在四面八方。我看到濯华猛地站了起来,他缺失一腿的裤脚正随风飘**。

不需要任何的回答,濯华的动作神态已经表明了一切。

阿布张皇失措地望着四周,脚下飘浮的白云将她吓得哇哇大哭。

“阿布!阿布!”阿布怕高,她不会飞,只能死死地拽着屠辛的袖摆。

屠辛干脆将阿布抱了起来。

屠辛微笑着看了一眼濯华,慢条斯理地抚摸着阿布乱蓬蓬的头发,擦掉她眼角的泪花:“不知濯华上仙可认识这个小女孩?”

气氛瞬间大变,濯华的呼吸沉重起来,一双手握成拳头,几度握紧又松开。

“放开她。”面具下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让你放开她!”

濯华再度重复,伸手一拂便召出七弦琴,作势要弹:“否则,我让你们所有人都陪葬。”

屠辛笑而不语,手在阿布的脸上拂过,拈起一滴泪珠:“哦?你舍得吗?这个孩子,听说你很在意。她,真是一个很怕高的孩子。”

话音刚落,屠辛松手了。阿布失了支撑,立刻从万丈白云里落下。

“不!”

濯华二话不说跟着跳下,追着阿布的影子而去,下方一道金光闪过,阿布稳稳地落在金乌的背上。濯华腾云要去追,可他哪里飞得过以速度著称的金乌。很快,阿布再次回到了屠辛的手里,但她此时已经完全被吓傻了。

这便是屠辛,心狠手辣的屠辛。

这一起一伏已经完全打乱了濯华的心绪,无源的风刮了过来,吹散他的发髻。濯华一言不发地撕掉面具,露出那张被三味真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

毁容,独腿,遗世而独立。这就是濯华,愿意为了阿布而放弃一切的濯华。

“说吧,你要什么?”濯华闭上眼,嘴唇剧烈地颤抖,“你到底要什么,才能放过她!”

屠辛的声音自天地而来,带着无尽的萧索。片刻后,我听到他的声音:“我听说,你的真身是一柄七弦琴。不如,你自毁七弦琴试试?”

肃杀之气**然,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濯华身上。他一如刚才的平稳,不过握琴的手有些颤抖。

这是要濯华自毁真身。

屠辛笑着补充:“当然,我不会要你的命。你本是物仙,就算自毁真身也不会死,不过是变成一个普通人而已。这不正好吗?你心爱的姑娘也是一个普通人。”他的手抚向已经昏厥的阿布,“我会让你们在一起,永远地在一起。”

这真是一个赔本的买卖。濯华虽未出声,但身后的队伍已经慌乱。众仙皆望向濯华,人群里时不时传出劝诫之声。

“上仙,不可啊!”

“上仙,你不要为了儿女私情而置大局于不顾!”

濯华与阿布的故事天界都有耳闻,知道这是一个悲情又任性的故事。其实所有人心里隐隐都是相信的,相信濯华能做出这般疯狂的举动。毕竟他为了那个人类连自焚都敢,现在不过是自毁七弦琴,又有何不可?

濯华现在的沉默不语,在他们看来就是在思量。

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走出。那是秦岸,整场战役最核心的人。一袭黑色的盔甲,黑色的玄铁剑握在手中。秦岸走到濯华身旁,拍拍濯华的肩膀。濯华被这一拍猛地回神。

秦岸突然道:“颜雍上神。”他习惯称呼屠辛最原始的名字,加“上神”二字是因为屠辛与天帝玖鸿是一卵同生,他们还得敬一个辈分。

“战场之上,你用这般下作的手段,难道不觉得无耻吗?”

秦岸这话问得正气凛然,但他恐怕忘了,战场上流的是鲜血人命,如果能用下作手段少流一些血,任何人都愿意。

所以屠辛笑了,眼里带着讥讽:“我不是无耻,我只是不要脸。如果用一个小姑娘的性命能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那真是太值了。”

这时,秦岸队伍里又响起声音:“那不过是一个凡人,死了就死了,濯华上仙万万不可被牵制啊!”

众人附和:“凡人如草芥,就算死了也会转世投胎。上仙大可在神战结束后去寻找她的转世!”

果真是十分聪明的对策。我忍不住捏一把冷汗,倘若濯华真的能想通这一点,那屠辛这招就没用了。就是不知道屠辛会如何对待阿布。

屠辛笑盈盈地听了众仙的分析,回头一望濯华:“濯华上仙,你觉得呢?这个孩子,果真如草芥般低贱吧……”说罢,他的指尖燃起火苗,定睛一看,那赫然是三味真火!

“既然连你也不疼惜她,那她实在没有活在这世上的必要了。不若连她的魂魄,也一同灰飞烟灭吧……”说着,屠辛的手指便要朝阿布的额头戳去。

“不!”

濯华飞出一个音刃朝屠辛割去,可那音刃在距离屠辛还有半尺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屠辛微微抬头,眼底寒光迸发:“下一次,这个音刃会割在她的身上。”

濯华不可置信地打了个寒战。

屠辛抿嘴一笑,似对着濯华,又似对着濯华身后的千军万马:“我从不知道,濯华上仙居然是这么忠君之人。可恕我直言,上仙本是天地无垠的一根天古木,本就无心无魄。如今神战再起,上仙已经为天界肝脑涂地。可天界似乎并不领情,认为上仙就该为了所谓的正义付出一切,连心爱的女子被杀也要无动于衷?”屠辛脸上的讥讽更甚,轻轻抚在阿布的脸上,“只是可惜了,这般无邪的小姑娘。她在人间,过得并不好啊。”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濯华的手慢慢伸向自己身上的盔甲。

秦岸一把握住濯华的手,急切道:“濯华——”

“秦岸,不要拦我。”濯华的声音很轻,缥缈若风,“我不能看着她在我眼前再死一次。”

秦岸愣住了。很久以后,他低声道:“你可……想清了?”

濯华微笑:“想清了。”

刹那间,盔甲被丢出,濯华飞出几个音刃,顷刻间盔甲变成碎片,像雨水一样纷纷扬扬撒下。

“神战,与我何干?天诛地灭,又与我何干!”

何其潇洒的一句话,这结果却是背叛天界,濯华将受到天界永世追杀。

秦岸静静地看着濯华离去的身影:“濯华,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了。”

濯华已经走到了屠辛身旁,如愿地接过阿布。他将阿布抱在怀里,嘴角勾出一丝笑,对秦岸道:“不要对我手下留情。”

此时,天界众将士的愤怒已经到了顶峰。

濯华在众目睽睽之下叛出天界,按理来说他们应该即刻对濯华进行绞杀。但秦岸一拔玄铁剑,怒喝道:“众将听令,所有人立刻退回帐中,听候指令!”

有一年轻的将领不服道:“秦岸上仙太过不公!今日濯华那叛徒在众目睽睽之下叛出天界,我们理应将其绞杀,以正朝纲。秦岸上仙却命我们离开,未免有包藏祸害之心!”

这一席话引得众仙频频点头,有胆大的小仙道:“我们要捉拿濯华!”

“唰”的一声,秦岸拔出玄铁剑,阴冷的剑光映在小仙的脸上,他阴恻恻一笑:“你大可试试。”

那小仙吓得后退一步。

秦岸望了望手里的玄铁剑,又望了望群情激奋的众人,一剑横贯劈去,生生将众仙脚底的祥云劈开,裂出一条巨大的沟壑。

秦岸插剑坐在地上,道:“我与濯华就如这天地沟壑,恩断义绝,下次再见,我必定对其绞杀。但今日的濯华还是我秦岸挚友,既是我挚友,我不可让你们伤他半分!自古忠孝两难全,仁义两难得,请诸位仙家莫要再逼我,否则我秦岸的玄铁剑恐怕要控制不住了。”

众仙齐齐打了个寒战,纷纷退了回去,鸣鼓收兵。我看到濯华对秦岸笑了笑,做出了一个无声的口型:谢谢。

03

濯华自毁七弦琴后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那日退兵后,我们回到在涂山暂时搭建的营地,主账内,屠辛抱着昏睡的阿布道:“濯华上仙,你可以开始了。”

濯华一言不发地唤出七弦琴,在众目睽睽之下挥掌劈下。一声巨响,琴弦俱断,濯华也应景喷出一口鲜血。

数万年的修为尽毁在这一掌之中。

屠辛按照约定将阿布给了濯华,并下了令,至此后濯华便归顺了杀魂谷,任何人为难不得。

杀魂谷内一派喜气洋洋。

濯华是杀魂谷的大敌,如今大敌没了,自然是要欢庆的。另一派人却十分悲观。他们想起不久前归顺的正源,后来又叛回去了吧;现在又来了个濯华,估计不久后也会回归。

其实这个怀疑并非毫无道理,但他们忽视了一点,现在的濯华已经修为尽毁,成了一个毫无威胁的普通人。

普通人在一个妖魔鬼怪扎堆的地方,自然是要受欺负的,尤其是这堆妖魔鬼怪还曾经都是他的仇人。

濯华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好受。

濯华到营地的第一日,几个喝醉了酒的士兵跑到濯华所居住的帐篷里乱打一通。他们所谓的打自然是最原始的拳头攻击。一拳拳下来,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实际上,守夜的护卫就在不远处,只要濯华呼救就会来。

但那是一个心有灵犀的夜晚,守夜的护卫忽略了濯华的帐篷,而濯华也忘了呼救。直到第二日,我前去探望的时候才发现,濯华筋骨尽断,受伤严重。尤其是他那一双可以弹出杀伐曲和镇魂歌的手,被生生掰掉了指头,拔去了指甲。

尽管屠辛下了令不准欺负濯华,但这世上阳奉阴违的人何其多。再加上战事紧张,屠辛时常要外出,那就更没人能护得住他了。

明面上的苦头,他们不敢给太多,背地里的折磨却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自濯华搬进营地以后,我就时常见他鼻青眼肿。因为这里就只有他一个是普通人,寻常人的吃饭饮茶他都必不可少。有一次,我看到他提了个木桶去附近的小溪打水,几个在附近巡视的鬼族士兵一脚踢翻了水桶,然后把他按进了水里。

“你不是牛得很吗?你不是很厉害吗?东海一战的时候,你杀了我们鬼族士兵三千人,现在我要你偿命!”

说着,另一个士兵拔出了剑,朝濯华的腿砍去。他现在本就只剩下一条腿,若是再砍了那可真的什么都没了。正当我准备阻拦的时候,身后响起另一个声音:“住手!”

回头一望,来者却是古刹,现在的鬼族首领。

古刹从鬼族士兵手里救下了濯华。那时候,濯华整个脑袋都被按进了水里,险些淹死。待古刹将他拉上来以后,濯华咳了很久。看清眼前的来人,濯华平静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鬼族的将领。”

古刹道:“你当然认得我,东海一战里,我输给了你。”

濯华笑了:“你是来报仇的吗?”他指了指自己一身的狼狈,“反正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人,你随时都可以杀我。”

这句话在古刹听来无异于嘲笑。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冷声道:“我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濯华点头:“是的,我现在就是个废人。如果你想杀我,随时都可以来。”

濯华一指身后的两个鬼族士兵:“但请你不要用这种方法折辱我。”

古刹的脸瞬间黑了,撸起袖子给了那两个鬼族士兵几个耳光,回去后就下了军令,所有鬼族人不可找濯华的麻烦,否则别怪他军法处置。

这条军令极大地改善了濯华的身后环境。先前来找麻烦的主要是鬼族士兵,因为他们在濯华手里吃了许多苦头,损失惨重。现在古刹下了那个命令,也没人敢自讨没趣了。

当然,这些事对于濯华来说都可有可无,他依旧孑然一身,在这个地方小心翼翼地求活。

可他最在意的人,却不认识他了。

阿布很怕濯华。

也许是因为如今的濯华面目全非,在三味真火里他失掉了自己英俊的模样,失掉了自己的左腿,甚至连眼睛都被大火烧得黏在了一起。这样的模样,的确很容易吓哭小孩。

但阿布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在杀魂谷里生活了四年,这里有多少面容狰狞的妖怪,她从未怕过。

可我不理解,她为何那么怕濯华。

怕到一见到濯华就往我身后藏,口中惊慌失措地喊着“阿布阿布”。

这个时候,一向云淡风轻的濯华就会露出失望的神色,默默地走出去。

“也许,她是被吓坏了,等她习惯了就好,小孩子嘛,总是怕生的……”我只能想出这样的理由来安抚濯华。

濯华苦笑着摇头离开。

“海晴从不怕我。”他撂下这样一句凄苦的话。远去的背影一瘸一拐,萧瑟无比。

后来的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

大家发现濯华就像一个不倒翁,任你扇两个耳光还是踹两脚都没反应。哪怕是打断他的腿,他也最多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回去。

打架讲究的也是你来我往,濯华这般只挨打不还手实在是无趣,渐渐地,也没人对他感兴趣了。

濯华这般应对旁人,阿布这般应对濯华,真是造孽啊。

日子一长,阿布对濯华的恐惧也日益加深。只要有濯华出现的地方,她必定躲得远远的,怕是前一秒还和我哈哈大笑,下一秒见着濯华立刻像耗子见了猫一样逃走,独留濯华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一朵小花迎风萧瑟。

这样的场景我见着也十分揪心。

有时候,我看到濯华被打击得太惨了,忍不住安慰:“现在,她是阿布,不再是海晴了。你也不要太过伤心,阿布的心智未开,如今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也许再过两年就好了……”

“我知道她不是海晴。”濯华淡淡地打断我的话,“我希望她永远都这样。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以前是我不好,给她加了太多的担子,让她那一世活得不快乐。现在这样挺好的,就算忘了我,也是应该的。”

我顿时涌起敬意。没想到濯华居然如此伟大,能参透如此奥义。若是白夕和秦岸也能懂得这份为爱牺牲,两人早就该停战了,还得抱在一起痛哭一顿。

濯华约是见到我的表情怪异,突然道:“白夕,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关于秦岸的。以及,他为何会杀你。”

04

这本是一段三千年前的旧事。

许多狗血最开始都是清新的。许多恋人的反目成仇,相忘于江湖最初都源于一场误会。本是芝麻大点的小误会,却因为男女都端着不愿说明,最后生生发展成惊天大误会,等二人再想说明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白夕如此,秦岸也如此。

三千年前,白夕对秦岸死缠烂打,最后终于发展出了一段情。可这段情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因为从恋爱伊始都是白夕一个人在主动,主动追求,主动示好,秦岸就像端坐在佛坛上的一尊泥塑,自始至终连动一下都没有。

主动久了总是会累的,会累到怀疑人生。白夕便是如此,她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反思人生,反思这段感情究竟是对还是错。

因为秦岸从未对她说过爱,更未对她表现出半点爱意。

可白夕哪晓得,秦岸这种木头桩子哪里会说什么爱,他这辈子能表达出最大的爱大约就是在白夕扑过来时不闪开吧。

但他心里,早已盛开出美妙的花。

在白夕怀疑秦岸对自己的感情时,秦岸亦对她情根深种。

不过那时候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那便是锦绣。锦绣对秦岸的纠葛早在白夕出现之前,天后也一直有心撮合二人,可谁知半路杀出了白夕。

当时,哪怕没有锦绣,秦岸也万万不能和白夕在一起。因为白夕是九尾狐,对天界有极大威胁的九尾狐。

天界要除掉白夕,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挡在半路上的秦岸。

当时秦岸已经向天帝上了折子,要娶白夕为妻。这天上的规矩虽多,对于神仙间的婚配嫁娶却是极为宽容的。像秦岸这种尊崇的,一般配的是同样身份尊崇的仙女,譬如锦绣。但像白夕这种野路子出身,且具有极大威胁的,天界是不大同意。

天帝捋了捋胡子道:“你已五万岁,按理说是到了婚配的年纪。可这白夕乃是九尾狐,野性难驯,你可有把握降服她?若九尾狐作难,天上地下无人能治。”

秦岸朝天帝一叩首,道:“她虽是九尾狐,但天性善良,臣有信心可以和她共修百年。若白夕果真禀性歪邪,为祸三界,臣必手刃除害。”

这句话果真一语成谶。后来杀魂谷又生了事,说当时鬼族发展迅猛,很有再度挑战天界的气势。但天界秉着以人为本的理念,不愿直接宰了炎苛,便让秦岸去东海海底寻一块镇魂石。这玩意儿蕴含了天地煞气,就用它来镇一镇炎苛。

后来,秦岸果真找到了这块石头,将它千辛万苦地带回了杀魂谷。但没人告诉他,这石头不光饱含了煞气,更是蕴含了一种摄魂的本事。

这种摄魂会让人性情大变。譬如说一个热爱小动物的人被摄了魂就会变成厌恶小动物的人,甚至还会变成极度暴戾残忍的变态;以此类推,比如说一个人很爱他的妻子,但被摄了魂以后,这份爱就会转变成厌恶,甚至是恨。

秦岸与白夕便是如此。他很爱白夕,但他不说。他不了解小女孩需要的安全感,甚至对女孩的纠缠撒娇感到无奈。

这实际很常见。全世界的男人都普遍对自己媳妇的撒娇和矫情感到无奈,不管这个男人是天界战神还是隔壁卖豆浆的王二麻子。不过以往因为有秦岸对白夕的爱挡着,他对这份撒娇即便感到无可奈何,但心里还是能接受的,甚至还有一丝小甜蜜。但现在不同了,秦岸被摄了魂,曾有多爱,现在就有多厌。

终于,当白夕又一次撒娇耍赖:“你就是嫌弃我,嫌弃我是九尾狐,没锦绣的身份高贵……”

秦岸的眉紧紧皱起,眼中的厌恶几乎都要翻滚出来了:“是,我就是嫌弃你是九尾狐,卑鄙下贱,我当时怎么会看上你?”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白夕怔怔地抬起头,眼眶边还挂着泪珠。然后她跑了,像寻常被伤了心的女子,跺脚跑了。秦岸呆滞地望着白夕远离的身影,想去追,脚上却像绑着千斤重物般,一步也挪不动。

两人陷入了莫名的冷战。

再后来,就闹出了那件事。

说白夕偷了天后的千羽衣,惹得天后勃然大怒,直接命人将她剥皮,关进西坞宫的天火池,他也没有一丝反应。

最后,天帝亲自过问:“那白夕惹了天后勃然大怒,被关进了西坞宫里,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秦岸冷冷道:“那不过是个山野畜生,野性难驯。既然她开罪了天后娘娘,那自然是由天后娘娘定夺了。”

这句话他也对白夕说过,当时白夕被羁押在天牢里,托了信请他来见一面。秦岸就把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对白夕说了,当时他看到白夕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光芒“扑哧”一声就灭了,只觉得胸口一痛,但同时又觉得某个巨大的负担卸下了,让他很轻松。

再后来就是事件所发生的那样,白夕一连被折磨了好几日。秦岸的心口也痛了好几日。那些日子他都辗转难眠,内心与煞气做斗争。终于,内心赢了,在一个凉风习习的下午,他腾云到了西坞宫,见到了已无人形的白夕。

白夕当时奄奄一息,却仍不愿意死,兀自抬起眼皮唤他:“秦岸。杀了我。”

然后,秦岸拔出玄铁剑,一剑刺穿了她的胸口。

白夕终于死了,但她胸口上落下了一道永恒的疤。秦岸终于受不住了,一口鲜血喷出,煞气离体,秦岸回魂。

故事发展到这里我都是能接受的,不过是死来死去的故事,我早在白夕的记忆里看到过了。就算现在知道了又如何?白夕与秦岸的恩怨非得死一个才能了解。

濯华看着我不屑的表情,笑道:“你是不是觉得,秦岸还是该死?”

我默默地点头。

“他其实已经死过了。”

濯华继续讲后来的故事。

后来就是白夕死了,天界将她的灵魂镇在了镇魂石下。秦岸勃然大怒,这石头本是为了镇炎苛的,现在却用到了白夕的身上,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秦岸能做的便是日日守在镇魂石前,用玄铁剑劈,希望能将白夕救出来。他这一劈就是三百年,镇魂石不损分毫。

最后,秦岸在绝望下拔出了玄铁剑,一剑穿透自己的胸口。

“我从未想过,秦岸居然愿意为了你去死。”濯华无所谓地笑笑,摸着自己残缺的双腿,“秦岸与我不一样,他是战神,是这天界的战神,他身上的担子比任何人都重。秦岸从小接受的都是正统教育,什么为苍生百姓、为三界六道、此生为大等等。所以他很惜命。我不愿意,我本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甚至连起码的情绪都没有。海晴给了我心脏,我就要用这颗心脏来陪她。”

濯华的手抚在了自己心口,忽然对我道:“白夕,秦岸这辈子活得太累了,你把他救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