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有多少笑意是献给他人,有多少笑意是留给自己?
夜色给了林梳子答案。
当与沈以淳分开之后,再回想这两天无端的不满与此时的心境,林梳子居然忍不住笑了。树叶沙沙作响,赋以摇曳的伴奏,给这笑意增添了几丝甜蜜的意味。
远远地,林梳子望见杜家的窗口,灯光通亮。那是杜家,也是自己的家呢。上回离开前,她建议父母开小吃店,这一个月,他们真的当大事在做,找门面、学手艺,样样都很认真。昨天,林梳子还去店里帮忙打扫。如今小店就要开张了,父母每天都很忙碌,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呢。
“爸、妈,我回来啦!”林梳子一推门,清亮娇俏的声音传进屋里……却凝滞了。
正在修椅子的孙蕙英左眼肿着,硕大的乌青围绕,本来挺漂亮的眼睛,失去了灵动,连常常流露的哀愁都“流”不出来了。
“轰”的一声,怒意就蹿上了脑。若是杜语菲,只怕又要鸡飞狗跳,还好,眼下是林梳子。
林梳子深深呼吸,将怒气强行压下。
看孙蕙英的瘀青,打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尤其今天自己接到沈以淳的邀约时,还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听上去孙蕙英的情绪非常稳定,敢情又是装出来的岁月静好。
这爹娘,真让她气到牙痒痒。
“我爸呢?”
假装没看到女儿的怒意,孙蕙英笑道:“小菲回来啦,跟同学玩得开心吧?”
“我爸呢?”林梳子沉着脸,眼下没心情感悟慈母关怀。
杜明生手里拎着榔头、起子,从房间走出来,大声道:“找我干吗?”也不等林梳子回答,转身从孙蕙英手里接过椅子,观察起断口来。
见父亲如此不当回事,而母亲还跟他其乐融融的样子,林梳子真是百般滋味,心里别提有多复杂。
孙蕙英到底了解女儿,趁着杜明生修椅子的当口,将林梳子拉到厨房。
“听我说,听我说。”她一脸忧色,怕女儿又爆发,“这回你爸真的不是存心打我……”
“这回……”林梳子真是又气又恼,“打人还有什么存心不存心,妈,你能对自己的处境有点要求吗?”
说完,她怕孙蕙英哭,还心虚地扶住了孙蕙英的手臂。
但是这回她倒猜错了,孙蕙英没哭,反而低声道:“你爸清醒的时候,其实很好的。咱家的小吃店快开张了,开店也是他拿的主意。店里装修,前前后后都是他张罗。就是这酒害人……”
林梳子不赞同:“一个人好不好,难道还得分时段?他明知道喝了酒就管不住自己,就不该喝!”
孙蕙英望着她,那眼睛旁浓重的瘀青看得林梳子心疼,不由得转开了视线。
“你爸也是没经验,找的什么熟人订厨具,今天上午巴巴儿地等着厨具送到,哪知道再联系对方,手机都打不通了,你爸心里那个憋屈……”
“憋屈就大中午喝酒?憋屈就打你出气?”
“瞧你说得难听得……”孙蕙英赶紧捂住女儿的嘴,怕客厅里正在认真修椅子的丈夫听到。
“这眼睛不是你爸打的,是我看他喝酒,气不过,去抢他酒杯,推推搡搡的没注意,撞的。再说这些好喝酒的,哪管什么白天晚上……”
这话流露出了无奈,林梳子又气又心疼,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伤痕:“还疼吗?有没有拿熟鸡蛋敷一敷?”
“敷过了。说起来,还是你爸煮的鸡蛋。他看到我有伤,也不好受。”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见女儿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跳三尺高,孙蕙英也放心了些,拍拍她:“我们慢慢改变,一定会好的。”
林梳子想了想:“被卷走了多少钱?”
“三千多块。还好没付全款,不然就惨了。”
是啊,母亲大人能想着“还好”二字,说明心态没有崩到哪里去。林梳子倒也放心了些。
只是对于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的杜家来说,这三千多块也着实让人心痛了。林梳子得想办法帮助杜家渡过这个难关。
出到客厅,杜明生将椅子重重一放,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修好了,蕙英你来坐坐,看看是不是一点不晃了。”
孙蕙英格外配合,赶紧过去左坐坐右坐坐,以示效果完美,并对丈夫的手艺表示赞赏。
见状,林梳子暗暗叹气。夫妻关系看起来牢不可破,但杜明生这酗酒的习惯,却不能任由其发展。
杜语菲的叛逆,多多少少跟杜家不正常的家庭氛围有关系,要想改变杜语菲,就要从改变杜家做起。
要想彻底改变杜家,杜明生首当其冲。
“老爸手巧,修东西向来都拿手的。”林梳子很大方地夸了一句,把杜明生当场就给惊得愣住。
女儿向来跟自己针尖对麦芒,最近是有些缓和,但也不至于会夸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啊?
看着父亲一脸不相信,恨不得还要掏掏耳朵眼儿的表情,林梳子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爸,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杜明生更疑惑了,女儿这语气也太诚恳了吧,很反常啊。
“你……缺钱了?”他警惕地望着林梳子。
瞧瞧杜语菲这形象!林梳子欲哭无泪,深感自己任重道远。
“放心吧爸,现在家里的情况我知道,不会跟你要钱的。我有正经事。”
这前世的冤家还有“正经事”,杜明生倒有些好奇了,跟着她走到门外。
孙蕙英在里面好奇地探头张望,被林梳子反手带上了门。
这个小动作提醒了杜明生,他突然就机灵起来,还没等林梳子说话,立刻就为自己辩白:“替你妈打抱不平吗?今天真不是我动手的啊。”
林梳子气不打一处来,低吼道:“爸,你有点出息好不好!”
杜明生一挺胸:“跟你爸凶,你吃豹子胆啦!”
“别拿老爸的身份压我。我今天是诚心诚意跟你谈话来的,不是追问谁动的手。这已经不重要了。”
见女儿竟然压得住火,杜明生倒也凶不起来了:“我哪里没出息了?有你这么不尊重亲爸的吗?”
白天刚给人骗掉钱,晚上就被女儿嘲笑没出息,杜明生也是憋屈。
多亏林梳子够聪明,立刻明白父亲这是误会了,赶紧解释道:“爸,你头回做生意,有赚有亏都正常的,只要认真去做,无论成败都值得尊重。我说你没出息,是指你喝酒啊!”
一说喝酒,杜明生有些扛不住,低下了头:“小孩子还是别管大人的事了。今天是我不对,中午多喝了两口,往后我会注意。”
林梳子正色:“爸,你这是病,应该去医院看看。”
“胡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有病。”杜明生不承认。
“生病不可怕,讳疾忌医才可怕。我查过资料,有一种病叫‘酒精依赖症’,具体表现为对饮酒具有强烈意愿或者强制性的愿望、个人饮酒方式的控制能力下降、不受约束地随意饮酒等。”
林梳子大着胆子,一股脑儿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爸,你想想,这些症状是不是挺像的?你以前只有晚上喜欢喝一点,后来慢慢地变成每天晚上喝一瓶,再后来,一日三餐、随时随地都会喝……爸,这不是喝两口的问题,这是酗酒。喝多了,你得到了短暂的解脱,逃避了现实的责任,受罪的是我妈啊。”
杜明生沉默半晌,道:“我知道喝酒不好,我会注意控制的。”
“如果个人的意志力管用,你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爸,依靠科技、信任现代医学,不可耻。我们试试住院戒酒?”
“这不行,店还没开张,我要是去住院,你妈一个人怎么办?”杜明生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林梳子知道,这的确是父亲的心声。他在清醒的时候,还是心疼老婆的。只可惜,他常常不清醒。
如果不趁着今天他心存愧疚时,说服他去治疗,后面会更难实施。
“爸,你可能不知道,你这样子喝酒对家人的伤害有多大。妈妈得不到该有的温暖,一直在委曲求全;你在短暂的麻痹中丧失斗志;而我……”
林梳子想起杜语菲日记里的那些话,不由得将杜语菲的痛楚倾泻而出。
“而我……每次看到你喝多了怨天尤人,我就觉得老天也亏欠了我。没有温暖富足的家庭,没有幸运之神的眷顾,没有过人的天资,没有讨人喜欢的性格。总之,一切都是别人的错。
“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就算‘别人’有错,又怎样?重要的是,我为改变自己的境遇而努力了吗?”
林梳子苦笑着摇摇头:“如果说靠拳头打出名声,就是我的努力,那么,老爸你靠酒精来逃避现实,我也承认是你的努力。”
一番话说得杜明生哑口无言。
你为改变自己的境遇而努力了吗?你努力的方向,真的正确吗?
林梳子深知,杜明生虽然不见得正确,在家里却是“权威”惯了,要他承认自己的错误,实在没那么容易。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吧。家里和店里的事,有我呢。”语气坚定、斩钉截铁,完全不容杜明生反驳。
“你?”杜明生还是挣扎着嘟囔了一声。
“对,我。”林梳子给他一个非常信得过的微笑,“等会儿回屋,麻烦爸爸把进货联系方式、装修未结账款、街道没有跑完的手续,一并移交给我。请相信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那……我在这个家,还有什么用?”杜明生开始怀疑人生。
林梳子嫣然一笑:“当然有用,我只能替你一时,等老爸焕然一新回来主持大局,我还得回学校继续当我的优秀学生呢。”
“别再把警察招来,就谢天谢地了。”
杜明生嘴上不服输,心里却认同了女儿的这番认真。有了这样认真的态度,他现在觉得,女儿真的可以信任了。
而他,也有责任给杜家一个全新的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