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以淳從手術室出來,早已等候多時的病人家屬一擁而上。
“手術很順利。”惜字如金的沈以淳,隻給了五個字。
不過,這五個字對於家屬來說已經足夠。一位老人似是腿軟,一下子癱倒在沈以淳腳下,也沒打算起來,索性抱著沈以淳的腿就開始哭,嘴裏還直喊著“謝謝醫生,謝謝青天大老爺”。
沈以淳有些尷尬,用力抽出腿,向眾人點點頭,趕緊走開,將現場交給第一助手去安撫和處理。
藍小月已經等在拐角處,一看沈以淳從手術室出來,趕緊半道出來截人。
“手術很成功吧,我看他們呼天搶地地感謝你呢。”
沈以淳快步走著,還是麵無表情:“謝錯了,我不是青天大老爺。”
“噗——”藍小月一笑,“老人家嘛,一激動起來,也就隨口胡亂感謝了,心意總是一樣的。”
沈以淳沒接話,他對人家的感謝從來不在意。
“我要休息十分鍾,任何人不要打擾。”
手術後立即休息十分鍾,這是他的慣例,被他稱作“黃金十分鍾”。倒不是因為手術累,而是他要趁著記憶還最新鮮的時候,用絕對安靜的十分鍾將手術過程在腦子裏全部再過一遍。
藍小月張張嘴,想說什麽,終究還是沒說出口。一直跟著沈以淳走到辦公室門口,她望著他進去,還很貼心地替他關上了門。
“天大的事,也得過十分鍾再說啊。這是沈醫生的鐵律呢。”藍小月在門口,自言自語地安慰自己。
沈以淳卻對時間有著超強的敏感,說十分鍾,不用看手表也能準時出現,且上下浮動不會超過十五秒。
果然,藍小月在他辦公室門口忐忑不安讀著秒,沈以淳打開門,望見了這隻“沒頭的蒼蠅”。
“你念念有詞幹什麽?”沈以淳不解。
本來就一直等人出現,目標任務真出現了,她又嚇了一跳,藍小月慌張得一時竟忘記了自己到底在念什麽。
她定定心神,盡量用最平和的語氣匯報:“沈醫生,杜語菲又入院了。”
“什麽?”沈以淳皺起了眉頭,“楚越送來的?”
藍小月有些恍惚,男神向來很少表情的呢,人家喊他“青天大老爺”都沒能讓他動容,怎麽一聽“杜語菲”入院,連眉頭都打起了結?
“不是,是……警察送來的。”
這下男神更失態了,神情都嚴峻起來:“什麽情況?她人在哪裏?怎麽現在才告訴我?”
“好像聽說是在學校打架,安排在36號床位,剛辦好手續。怕影響你的黃金十分鍾,所以……”
沈以淳瞥了她一眼,藍小月一凜,確認自己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蠢貨”二字。
36號床是單人病房,在病房走廊的盡頭,沈以淳大步向病房走,而藍小月隻能小跑著跟在後麵。經過護士站的時候,她還順手將‘杜語菲’的入院記錄給撈上了。
在病房門口,沈以淳終於停下腳步。似乎是想起了單人病房這一碼,他低聲道:“還是走特殊科研項目預算。”
“是。”藍小月又要跟著他進去,卻被沈以淳嫌棄了。
“你回去,別跟著了。”
然後,藍小月手裏的入院記錄還被抽走了。
啊啊啊,藍小月感覺自己又失戀了一次,看來自己的預感有點正確呢,麵對這個“杜語菲”,好像“乙醇大人”的態度有點不一般啊。
“乙醇大人”的確不是“一班”的,人家現在在“實驗班”。
坐在“杜語菲”的病床前,沈以淳第一次覺得自己像被用做試驗的小白鼠,又是無辜,又是無助。
“杜語菲”醒了,望著他,嫣然一笑。
“我怎麽又來了?”林梳子望見眼前熟悉的這一切,有點無奈。
沈以淳已經看了檢查記錄,百般疑問在心中打了好幾個滾,多少話要問她,可見她眼波那樣流轉,那樣平和地望著自己,沈以淳將疑問又都吞進了肚子。
他不想讓“杜語菲”覺得自己隻關心她的心髒。
盡管心髒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還沒問你怎麽又跟人打架了呢。”沈以淳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其實他並不怎麽關心的問題,艱難地避開了“心髒”。
林梳子微微一笑,手撐著想從**坐起。
沈以淳立刻俯下身,將林梳子整個抱起,又緩緩地讓她靠在**。
“謝謝。”林梳子低聲道謝。
“還不是看你是病人。不過,你這麽能耐都會打架,想來也不需要我幫忙。”沈以淳心中有氣。
“可不是我先動的手。對了,楚越呢,他沒事吧?”
“是警察送你來的,不是楚越。我打過他的電話了,暫時還沒打通。”
想來還在派出所處理糾紛吧,打不通也正常。林梳子點點頭,想起這種事一定又是轟動雅德校園,估計眼下BBS上又要爆。
“麻煩你幫我把手機拿過來,在背包裏。”
沈以淳起身,背包在靠牆的桌上,他隨手一掏,就掏出了那部“超長待機”手機,遞給林梳子。
“不,不是這部。”林梳子下意識脫口而出。
沈以淳狐疑地望了望她。林梳子有些不好意思,將“超長待機”手機接過,低聲道:“包裏還有一部。”
沈以淳又掏出了杜語菲的手機,這下沒錯了,遞給了林梳子。
“你用兩部手機?”他心中的疑團又一次升起,想起早餐時楚越說的那番話。
“嗯……”林梳子不敢解釋,也沒能解釋,隻含含混混地混了過去。
趁著她低頭看手機的當口,沈以淳一眼就望見她領口處露出的掛繩,以及脖子上的傷口。
“你受傷了?”
“嗯?”
“脖子上。”
林梳子一摸脖子:“嗬,我都沒發現呢,被你一說還真有些疼,大概是被掛繩勒的吧。打起架來,管不上這些了。”
“我叫人來幫你處理一下。”
“真的不用。”
“那就隻能我親自動手了。”
二話不說,沈以淳拿出手機:“送些清創的藥到36床。”
藍小月動作超快,立刻就送藥進來,還大驚小怪:“沈醫生的手沒事吧!”
搞得林梳子哭笑不得,好像自己就是專門破壞沈以淳雙手的狂魔,趕緊解釋:“不是不是,沈醫生手好著呢,是我脖子被勒傷了。”
“那我來幫你上藥!”藍小月很積極。
哪知沈以淳十分嫌棄:“有我呢,你出去吧。”
竟然就這樣把藍小月趕走,一天之內失戀兩次了,藍小月想哭。
“把梳子摘下吧。”沈以淳走到她身後,將她脖子後麵的秀發都撥到一邊。
難道沈以淳真的要親自給自己上藥?林梳子心裏又期待又緊張,微微垂下頭,摘下梳子輕輕捏在掌心,臉紅到了耳根。
“看得出來,這梳子比珠寶還珍貴。”沈以淳望著她,不由得眼神又帶了些“解剖”的意味。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梳子,就是我。”林梳子低聲說。
這話在沈以淳聽來,卻無疑大有深意。
“它一直跟著你嗎?”
“嗯,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有梳子。”
沈以淳的腦海裏出現那個闖進會議室的杜語菲,那個完全不知梳子為何物,大叫著“耍流氓”,大叫著“要出院”的杜語菲。
他輕輕地給林梳子脖子上的傷口消毒,可冰涼的藥水,沒能讓她脖子上的紅痕消退,看得沈以淳也有些恍惚。
這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絕不是。
這不是同一個人,也不是同一顆心髒。
“你很特別。”沈以淳低聲呢喃。
林梳子未解其意,笑道:“就算看不到我的眼睛,也不許‘解剖’我。”
“我不‘解剖’你,但我想了解你。”
他說話總是這樣**嗎?林梳子有些承受不起,掩飾著慌亂道:“我還是免不了要當‘科學怪人’啊!”
沈以淳卻很深沉,輕輕地替她將頭發又撥回來,低聲道:“真希望不止一個月,是一輩子的‘科學怪人’。”
林梳子胸口重重一擊,半天說不出話來。
一個月已經是她雙生雙世的全部,無法給他更多。
見她臉色迅速地灰暗,沈以淳有些不安,以為是自己的話唐突了她,也有些訥訥的。
氣氛正有些尷尬,楚越闖了進來。
倒也好,一推門,想見的兩個都在。沒來得及先跟沈以淳打招呼,楚越就著急地問:“杜語菲,你沒事吧?”
“咳咳……”沈以淳清了清嗓子,提示他本泰鬥的存在,“有沒有事,你應該問我啊。”
哪知楚越繼續無視他,自行展開診斷:“臉色紅潤,人也清醒,應該沒事了。”
要知道林梳子也有一堆未了的心事啊,這時候也顧不上沈以淳的內心活動,急著跟楚越說話:“我沒事。快說說你怎麽樣了,警察沒為難你吧?”
“呃……沒有……”楚越語氣不是很堅決,看了看沈以淳,又道,“表哥,我想和杜語菲單獨談談。”
沈以淳真是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剛剛那麽沒禮貌對我視而不見,現在總算看見我了居然是嫌我礙事,要不是本泰鬥素來冰山,隻怕飛過去一個眼神就可以剖得這臭小子體無完膚。
這情形讓林梳子也有些尷尬,正腦子飛轉想著該如何解個圍,竟然天降良機……隻聽門外走廊上傳來孫蕙英數病床的聲音:“33號、34號……”
“媽,我在這裏——”林梳子大喊。
孫蕙英循聲跑來,緊張地大喊:“小菲,你怎麽又發病了,不是上次出院說沒事了嗎?”
真是猴子派來的救兵,這下沈以淳終於找到了體麵退場的理由。
“杜同學的病情比較複雜,杜媽媽不介意的話,去我辦公室詳談吧。”
“好好!”孫蕙英趕緊點頭。上回寶貝女兒住院的時候,她沒少聽其他病友八卦這位沈大主任,知道他地位超然。且他還幫自家免掉那麽多醫藥費,自然是當神一樣供著。
她緊張地朝林梳子看了一眼:“小菲,你現在沒事吧?沒事的話,媽媽去跟沈醫生聊聊啊?”
林梳子笑道:“我沒事,媽你安心去吧。”
終於目送著沈以淳和孫蕙英消失在門外,林梳子轉而望向楚越:“沒那麽簡單吧。阿健很不好惹。我也算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看她這樣坦**,楚越更加愧疚:“今天我才知道,被人看成不良青年是怎樣的滋味。”
“哦?我以為你在公交車上被人冤枉的時候,應該已經嚐過這滋味了。”林梳子幽幽地說。
楚越搖頭:“不一樣,那時候隻有憤怒。因為沒有人會當麵來質疑我,他們的疑惑在心裏。但麵對警察不一樣,他們真的……”
見楚越在艱難地尋找著措辭,林梳子低聲道:“警察不相信你?”
“警察不相信任何人,他們隻相信證據。”
也對,這才是警察正確的處事方式,質疑一切,不預設任何立場。而楚越,在這質疑中,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杜語菲”的心情。
“對不起,杜語菲。現在我知道了,視頻那件事不是你的本意。我對你一直懷有偏見,還撕碎了你的稿件,我向你道歉。”
這事情的走向,讓林梳子有些意外。她沒有想到,楚越竟然是來道歉的。
他沒有責怪她將他連累,沒有抱怨麵對警察的難挨,反而豁然開朗,來跟自己道歉。
“我……”林梳子剛要欣然接受,突然意識到,這道歉其實應該是給杜語菲的啊,他撕碎的是杜語菲的稿子,而視頻,也的確是杜語菲鬧出的誤會。自己所做的這一切,不過都是因為杜語菲暫時缺位,自己在替她完成而已。
“我‘杜語菲’也要再次誠懇地向你道歉。有的時候……我真的蠻衝動的……也很暴躁。”
楚越卻笑了:“其實,衝動也沒什麽不好。我相信,那些詩應該就是你衝動且暴躁的時候寫出來的。”
“詩?”林梳子一時沒明白。
“……約好一聲令下/摔杯為號/那些紙人將要大江東逝/且不複返……”楚越緩緩地背誦。
林梳子立刻想起,這是杜語菲的手稿。她對文字敏感,對杜語菲的那些詩,都是細細讀過並讚歎過的。
“《愛情不過是那麽回事》。”林梳子微笑著說了出處。
見她立刻就理解,楚越揚眉,又念:“紅狐依戀紅塵/青蛇修煉人形/小女子長身依依/去年人麵桃花/入道多年,我還是六根未淨。”
“《花事》。”林梳子還是微笑,並暗暗感謝自己對文字的超強記憶。
楚越停住,不再吟誦,望著她的眼神卻不再是傲慢與挑釁,他終於和她平視。
“這詩句,和你的敏銳不羈,不謀而合。所以你不要為了自己真實的性情而道歉,別打人就好,其餘種種,包括你的挑釁,往後我都能接受。”
楚越認真地望著她,那眼神讓林梳子心中一動。她從楚越的眼神中望見了“杜語菲”。刹那間,她無比清醒,楚越接受的,就是“杜語菲”,絕非她林梳子。
突然,林梳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真心為杜語菲高興。
一個月後,就算自己離開,她相信,楚越將會成為杜語菲生命中的一個重要角色,他會比“林梳子”更有感染力,他會讓杜語菲體會到情感的力量。
“等我出院,我會把阿健這個事好好解決。”
楚越卻笑得有些得意:“不用了,他們不會再糾纏你。”
“哦?”
“視頻事件我是受害者,我放棄追究責任,他們也答應不再糾纏你,就這樣解決了。”
林梳子點點頭,知道在這輕描淡寫的背後,必定有楚越的智慧。而她林梳子,在麵對楚越的時候,要越加像“杜語菲”。
真正的杜語菲,一定會成全他的“輕描淡寫”,畢竟她是個那樣與眾不同的女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