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沈以淳扬眉吐气。
终于是他把楚越“赶走”,而不是自己灰溜溜地离开。
“不是下班了吗,怎么又回来?”林梳子问。
“回家换衣服。现在我不是医生,可以带你出去走走了。”沈以淳做出邀请的样子。
林梳子哑然失笑:“你可分得真清楚。”
“那当然。你需要多走动,白天太阳晒,空气也不太好,晚上比较适宜。医生和病人散步,有点不合适。”
看他说得振振有词,林梳子微笑着点点头:“那我也得换个衣服,让自己不那么像个病人。”
“好,那我去外头等你。”沈以淳迈开他的大长腿,转瞬就出了病房。
就知道沈以淳很难从医生角色中抽离,林梳子换上裙子走到护士站,就听到沈以淳正在跟护士们说话。
他语气很严肃:“32521的护理必须升级,别只顾着说话,我不在,你们也该主动问值班医生。”
小护士哪敢反驳,连声称着“是是是”,然后“恭送”大人离开。
走到病区外,林梳子憋了许久,终于开口:“你对她们好严肃啊。”
“32521高龄心衰,要密切观察,随时有可能进重症监护室。”
虽然知道这就是沈以淳的表达方式,但听到他用一串数字来代表莲婆婆,林梳子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莲婆婆有名字的,不要总叫人家代号。”
沈以淳没有察觉林梳子的不悦,解释道:“32床,5月21日入院,这样好记。”
“可是,人不是代号,人是活生生的。你也没叫我36610啊。”
“那怎么一样,你是杜语菲啊。”
“没什么不一样,她是莲婆婆啊。”
见她这样固执,沈以淳也没坚持,反而很好脾气:“好,那就莲婆婆。”
夜风习习,二人沿着小径,很自然地进了朱漆大门。夜色并未完全降临,而一池静水在最后一丝余晖下偶尔泛起几晕波光。
“莲婆婆很可怜的,一辈子养儿育女,到头来躺在医院里却孑然一人。”林梳子叹道。
沈以淳在池边驻足:“所以,儿女能救她吗?能救她的是医学,是保险,是金钱。”
“怎么就被你说得那么扎心呢?”林梳子嘟囔,“医学能医治生理上的病痛,可家人朋友的关怀,能治愈心灵啊。”
沈以淳瞥她一眼,不以为然:“你心脏有问题,不还是要找我?”
瞧他嘚瑟的模样,林梳子也回瞥他一眼:“心脏是心脏,心灵是心灵,不要混为一谈。”
“算了。不跟你争,免得你又扎心。你的心脏……”沈以淳顿了一顿,“很脆弱,经不起扎。”
“你……”林梳子瞪眼。
“当然你心灵要是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来找我……”
沈以淳的语气骤然柔和下来,让提了一口气打算愤怒的林梳子,也陡然松弛下来。她微微一笑,放过了他。
“杜语菲……”数秒的沉默后,沈以淳低声唤她的名字。
“嗯?”
“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
林梳子心中一紧,不知他突然这么问,是有何用意。
“当然啊,我可是问题少女,当然有很多秘密。”
沈以淳转过身子,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我说的秘密,是这里。”说完,深深地凝望着她。
林梳子慌乱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这一刻你不是医生,我不是病人,不把我当‘科学怪人’,行吗?”
“我不和你谈心脏,想和你谈谈心灵。”
这话真叫人心慌意乱。在小镇上住着的那些日子,林梳子常常想到沈以淳。无法否认,她对他动了心。所有的嗔怨,所有的念想,都因动心而起。
但沈以淳真的要跟她触及灵魂,她又感到害怕。她当得起他一个月的朋友,却不敢付出更多。
失控的感觉最可怕。她注定是要离开,她没有权利去搅乱沈以淳的人生。尤其,沈以淳和楚越是表兄弟。她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让杜语菲陷入狗血的三角感情。
轻轻吸一口气,林梳子不由得又抓住滑出领口的黄杨梳子,缓缓地摩挲。终于,失控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你的梳子,能给我看看吗?”沈以淳突然问。
林梳子一愣,想摘下给他。
沈以淳一把按住她的手:“不要,我就这样看。”
不容她拒绝,沈以淳逼近她,将小小的黄杨梳子执于掌心。
“就是一把普通的梳子呢。”林梳子轻声道。
“可我觉得不普通,这梳子和你像是一个整体。所以……不要摘下来。”
林梳子抬起头,勇敢地望向沈以淳,却发现他正深深凝望着自己。
“你不是……在看梳子吗?”
“我现在在看你。”
夜色里,他的目光深邃而坚定,跟以前不一样,他终于学会了如何凝视对方。
林梳子却沉沦在这样的眼神里。
“我以为我会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可你是要让我阵亡吗?”
她的声音那样细微,几不可闻,可沈以淳与她那样接近,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柔柔地侵袭着他,哪怕是耳语,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沈以淳将梳子轻轻地放回林梳子胸口,稳稳地扶住她的肩:“我们有无数个月圆的约定,想阵亡,也没那么容易。”
林梳子按捺住内心的悸动,努力地挤出微笑:“那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
“那当然,离下次月圆还有二十多天呢,你可以好好考虑怎么谢我。”
林梳子却低下了头。
再过二十多天,杜语菲的人生会被扶上正轨,她林梳子就会彻彻底底地离开这个世界,带着自己破碎的心脏离开。
那时候的杜语菲,将会是一个最健康、最有活力的少女,一个发光的、明媚无故的少女。
两个人坐在池边的长廊上,各怀心事,却又莫名默契,直到夜色抹掉最后一丝夕阳的痕迹,沈以淳道:“不知为何,每回和你聊天,我都蛮珍惜的,生怕没有下一次。”
林梳子莞尔:“不是说好月圆之约的嘛,怎么会没有下一次。”
沈以淳语气也轻松起来,半开玩笑道:“你挺会翻脸不认人,跟你的心脏一样,说变就变。万一月圆那天‘续约’失败,你会不会又闹着出院,还要反咬一口说我耍流氓呢?”
“呃……”这个反攻倒也算是厉害,林梳子竟无力反驳。
“反正月圆之前我还是会说话算话,珍惜这一个月吧,亲爱的朋友!”林梳子哈哈一笑,也算一语双关。
笑完,终于开心起来,不再那么憋闷。
二人回到住院楼前,林梳子的意思,是让沈以淳不要回病区了。一路走来,偶有经过的医务人员,都会投以好奇的注目礼,林梳子可不想让自己变成新闻人物。
但沈以淳不知是真的很珍惜相处的每一刻呢,还是放心不下工作。
“我去一下办公室,明天有两台手术。”
林梳子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对他的工作流程不是很懂。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一进病区那些小护士肯定又会交头接耳,刚刚两人一起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两人很坦**地并肩从楼道里走出来,却发现护士站一片忙碌,完全没有人关注到他们。
沈以淳一个箭步冲上前:“出什么事了?”
护士站只留守了一位护士,立刻汇报:“32床病情恶化,进了抢救室。”
“莲婆婆!”林梳子脱口而出,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沈以淳却似早就料到:“32521是秦医生的病人,今天正好是他值班。”
护士道:“秦医生和方医生第一时间就到场了,一定会全力以赴。家属也已经通知,应该很快就会前来。”
沈以淳点点头,一转身却发现身边的“杜语菲”不见了。
护士知道他要找谁,赶紧指了指楼梯口。
林梳子正焦急地按着电梯,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沈以淳立即冲上前去,厉声喝止:“你干什么,快回病房!”
“我要去看莲婆婆!”电梯来了,门一开,林梳子立刻冲进电梯。
沈以淳无法,也只得跟着冲进去,一把拽住林梳子:“她在抢救室,你根本看不到,别去添乱!”
林梳子却很固执:“莲婆婆一定很孤单,儿女一个都还没来。”
沈以淳哭笑不得:“你以为在接受最后抢救的心衰病人,还能感觉到孤单?她根本没有意识了好吗?”
林梳子抬起头,以往柔和的眼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急促与犀利。
“你怎么知道,你心衰过吗?”
老天,看在你是病人的分上,我才没跟你大声说话,不要这样藐视我的权威好不好。沈以淳真是恨不得将她拖回病房,按在病房上,逼她安静下来。
沈以淳低吼:“你知道我见过多少心脏吗?你知道我参与过多少次抢救吗?理智点好不好,你自己也是病人,你根本不能激动。”
林梳子望着他,一字一顿:“只有你面对生命的终结还能如此理智,只有你会把活生生的人看作没有生命的代号。”
“杜语菲!保持理智是医生最高贵的品质。生命是否就此终结,和医生有关,有病人有关,唯独和门外有多少个孝子贤孙无关。”
林梳子默不作声,却是心意已决。
电梯抵达抢救室所在楼层,悄然打开。果然,夜晚的抢救室门口,安静得好像没有故事一般。
沈以淳担心林梳子过于激动,虽然不赞同她的行为,却还是跟着她一起出了电梯。
林梳子在门外的椅子上坐下,沈以淳便也只得坐下。
“你明天有手术,快回去吧。”林梳子低声道。
“我陪你等一会儿吧。”沈以淳做了悄然的让步,“等下32……”
林梳子一个不满的眼神扫了过来,沈以淳赶紧改口:“等下莲婆婆的家属来了,你就回病房。”
约莫十几秒钟,空气似是凝固。林梳子终于幽幽地道:“你千万人簇拥,怎会明白一个人走向生命尽头时的孤独。”
沈以淳心中巨震,仿佛又望见了那晚月色下的“杜语菲”。
刹那间,无数往事涌上心头,那往事从来不为人知。
沈以淳低声道:“谁不是一个人在孤独地行走。人来人往,也不过是这场行走的背景。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想记住。”
所以他永远只记代号,所以他对感谢从来无动于衷,他是用坚硬来掩饰自己的孤独吗?
林梳子转头望着他,望了很久,望到眼中渐渐蓄泪,终又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一群人突然拥到抢救室外的等待区,七嘴八舌,安静的走廊突然变得嘈杂无比。
抢救室出来一个护士,被人粗暴地拦住问话:“里面是张桂莲吗?”
护士点点头。
“情况怎么样,能不能救活?”
“医生会尽全力,但情况不容乐观。”
那群人再也顾不上护士,开始激烈地争吵。
“老子早就看她不行了,非要救,老子的钱大风刮来的?”
“老太太银行密码还没交出来,不救你怎么拿?”
“妈,今天我们在这儿守住,说不定外婆还能活着出来,我倒要她说说清楚,房子女儿有没有份的喽。”
“乖,别急,你不说妈也知道。”
“哟哟,平时尽孝不见你,马上要断气了抢财产你倒一马当先,要不要脸啊!”
“干吗,法律上女儿也有继承权的,你法盲啊!”
一时间剑拔弩张,乌眉赤眼,眼看着就要撸袖子干架……
林梳子被他们吵得头昏脑涨,想到莲婆婆住院多日,都没见哪个来陪过哪怕一晚上,眼下莲婆婆生死未卜,一个个在抢救室外就这样脸红脖子粗公然争财产,人心薄凉至此,真让人无法直视。
她再也忍不住,霍然站起,大吼道:“闭嘴,都给我闭嘴!你们一个个的,还有没有当儿女的样子!”
吵得跟斗鸡似的一帮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慑,这才发现走廊里还有两个人。
“你是谁啊?”女继承人瞪着眼睛打量。
旁边倒有一位,认出了面无表情的沈以淳,估摸着林梳子搞不好也是个医生,赶紧去拉“女继承人”的衣角,示意她闭嘴。
偏偏“女继承人”斗志正高昂,完全没有领会其意图,反而大叫道:“拉我干吗,一个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都说不得啦。啊,干吗,老太婆在外面养的野孙女啊!”
林梳子一把揪住那女人的衣服,不知怎的,最近她在打架这方面非常“杜语菲”,竟然将如此肥胖的女人轻易给拎了过来。
“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扇死你。”
林梳子凌厉的眼神竟然将那女人的气焰给吓掉一大半,那女人尖叫着试图挣开林梳子:“放开我!你神经病啊!”
“医院里不是你们鸡飞狗跳的地方。”林梳子顺势一松,挣扎的女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林梳子咬牙道:“老人还在里面抢救,儿孙大呼小叫分财产,要不要脸,是不是人干的事?”
其他“孝子贤孙”不服,但又被林梳子凶狠的样子镇住,只敢躲得远远的,叫道:“我们的家事,要你管!”
沈以淳见林梳子已捂住胸口,知道她情绪太过激动,哪里还能像平常那样袖手旁观,站起身,将林梳子护在身后。
“请你们都离开这里,等待区要保持绝对安静。”他声音不大,语气却严厉。
沈以淳与生俱来的冰冷感,和他的“泰斗气质”,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往那儿一站,就恨不得要把眼前这些人都当病菌一样给“消毒”了。
众人声音顿时变小,再有什么不服气,也不敢大声,嘀咕着往后缩。
楼层保安已闻讯前来,沈以淳沉声道:“维持好秩序,别让这些人在医院吵闹,必要时赶出去。”说罢,扶着气到发抖的林梳子迅速离开了现场。
一进电梯,林梳子却不愿回病房。眼下这个情形,要是被护士们看到,不知道回头又会变成什么八卦。
“去天台吧。”她低声乞求道。
也好,夜晚的住院楼天台最安静,也没有人会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