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間就這麽想開了,而有些事想開了,就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如果一切終將記起來,還不如他幫她想起。
動車緩緩地啟動,沈魚看著窗外迅速向後的景物,反而有些怕了。顧墨洵問怪不怪他藏起了她的記憶,想不想記起一切時,她當時還有些無所適從,她真的失憶了嗎?她忘記了什麽?忘記的東西是好的還是壞的?她一直在想,萬一都是些不好的記憶自己該怎麽辦呢?
眼睛看得有點兒暈,她這才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身旁的顧墨洵閉著眼,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清醒著,之前列車上的乘務員已經來問了好幾次要不要水,要不要瓜子,要不要零食,顧墨洵一一拒絕了。最後他幹脆閉上眼不理人,那幾個乘務員這才消停,卻還是有意無意地走過。沈魚並不是第一次跟顧墨洵出去,看到這情景早已心知肚明,也不理會,默默發自己的呆。
坐在顧墨洵另一側的女人化著精致的妝,長得不錯,之前看了顧墨洵好幾眼,見顧墨洵看也不看她,就高傲地轉開了。此時她看沈魚轉過頭來,隔著顧墨洵道:“看你年紀還很小,你們不會是情侶吧?”問得直接而且沒禮貌。
“我們……”
沈魚一聽到情侶,剛想否認,那頭顧墨洵長臂一伸,將她擁住,頭靠在她的肩上,眼睛卻還是閉著,道:“是啊。”
女人眼中透出明顯的失望,卻還端著架子,笑道:“不會是騙未成年小妹妹私奔吧?”
沈魚被顧墨洵擁著,有些抱歉地衝女人笑了笑,也不知道為什麽抱歉,很認真地向那女人糾正道:“我成年了。”
女人哼了一聲別開頭去。
顧墨洵頭靠在沈魚肩上,眼睛還是沒睜開,嘴角卻是揚了起來。
下車的站竟然是沈魚的老家,坐動車隻要一個小時不到的城市。沈魚看著站台,想到上次回家的經曆,人怕得厲害,站著不動,顧墨洵來拉她,她道:“我不想回家。”
顧墨洵,道:“不回家。”
“那去哪裏?”
顧墨洵回頭看她,忽然放下剛才雲淡風輕的表情,正色道:“沈魚,這次不會輕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沈魚被他的神情弄得緊張,朝後縮了一步道:“那我不想找記憶了,我們回去吧。”
顧墨洵歎了口氣道:“催眠已解鎖,你總會想起一切的,像這幾天那樣現實和記憶不分,你不覺得痛苦嗎?與其這樣,還不如主動記起來。”
沈魚還是覺得怕,道:“那就再催眠。”
顧墨洵無言,這是他之前的想法,此時,他想通了,眼前這個當事人卻想負隅頑抗。
“我會陪著你的。”他拉過沈魚的手,不給沈魚猶豫的機會,拉著她往站外拖,“走,我們先去賓館再說。”
他們入住的賓館就在沈魚以前就讀的學校不遠,是普通的商務賓館。前台小姐看到顧墨洵和完全學生樣的沈魚進來時,一臉的心知肚明,直接報鍾點房多少錢,弄得沈魚很尷尬。
顧墨洵卻摟著沈魚的肩道:“鍾點房時間不夠用,先幫我訂一晚的,一間雙床。”
沈魚就這樣在前台小姐有點兒不解的眼神中別扭地進了房間,進了房間她才回過神,道:“顧墨洵人家誤會了啦,你怎麽還訂一間房?”
顧墨洵瞪她一眼道:“省錢。”
“哦。”他說這種鬼話,沈魚竟然就相信了,可能是長期跟顧墨洵“同居”的緣故,兩個人共處一室並不會讓她太局促,而且此時她也根本沒有心思想這些,腦中全是似真似假攪在一起有關記憶的事。
兩人放了行李出去吃飯,還是學校旁的美食街,沈魚對裏麵上次讓她拉肚子的美食很有些忌憚,還好顧墨洵找了一家有店麵的小炒店,炒了幾個菜跟她一起吃,油膩,不算好吃。分明是顧墨洵點的,結果他隻吃了一點兒,就擺著臭臉,不想再動一下筷子了,好像跟那些菜有仇似的。
他們吃完飯就閑逛,一路上看到很多旁邊高中的學生三三兩兩地出來逛,沈魚混在其中覺得熟悉又陌生。
“小魚,你喜歡宋宇峰吧?他不好啦,成績這麽差,我上次還看到他跟校外的人混在一起。”忽然有人在沈魚的耳邊說了一句。
沈魚一驚,回過頭去,身後除了顧墨洵就隻有路人。
是幻聽嗎?她這樣想著,心裏卻無端地覺得不安,放緩腳步與顧墨洵並排,一隻手下意識地拉住他的衣角。
天色暗下來,美食街上的人卻越來越多,沈魚與顧墨洵順著人流走到美食街的盡頭。那裏是個十字路口,很多人站在路邊等著綠燈,沈魚心不在焉,直接就往前走了,身側的一輛轎車發出尖銳的刹車聲。
沈魚回過神,人已經被顧墨洵拉到身後,驚魂未定地看著伸出頭罵人的司機。
後麵的車在按喇叭,司機還想罵幾句,看到顧墨洵冷冷地瞪向他,哼了一聲,這才開車走了。
顧墨洵回頭看躲在他身後的沈魚,歎了口氣,摸摸她的頭,看到已經跳轉了綠燈,道:“走吧。”說話間他已經不是任著沈魚拉著他的衣角,而是牽起了她的手。
兩人牽著手,穿過幾條馬路,行人少了起來,不遠處有淡淡的水汽飄來帶著涼意。
“這裏離江邊碼頭不遠了吧。”顧墨洵望著水汽飄來的方向,“走,我們去看看江景。”
他說著也不等沈魚答應,拉著她往江邊方向走。
越走風越大,人也越來越少,本來就不是什麽景點,隻是運貨的碼頭,沈魚不自覺地跟著走,心裏沒來由地覺得恐懼。
水汽夾著江水的腥味撲麵而來,偶爾有幾聲船的汽笛聲,周圍路燈昏暗,有幾處的燈還是壞的。沈魚又跟著走了一段,忽然停住,掙開顧墨洵的手道:“我不想去碼頭。”
“為什麽不想去?”
“我……我怕……”
“怕什麽?”
“我不知道。”沈魚說話時人開始發抖,眼睛望著碼頭旁幾間黑沉沉的倉庫,“那裏、那裏……”
“那裏有什麽?”顧墨洵用冷靜甚至是冷漠的語氣問道。
沈魚哭起來,拚命搖頭:“我、我不知道。”
江風很大,四周並沒有行人,隻有一個女孩兒快崩潰似的哭,另一個男人袖手旁觀。
良久,顧墨洵看著那幾間倉庫,道:“兩年前這裏發生過一樁凶殺案,死者為男性,是這一帶的小混混。本來這樣的凶殺案也沒什麽,但是跟著這樁凶殺案一起消失的還有兩個高中生,曾有人目睹那夜他們先後進入過案發現場。”
沈魚的哭泣忽然間就停了,臉上現出驚訝的表情,像是在思索著,又似乎極度地恐懼。
“小魚,你快走,別在這裏……”
“不行,今天誰也別想走……”
耳邊有人這樣說著,沈魚似乎看到一個人倒在血泊中,一把刀插在那個人的胸口,衣服的前襟已經被血染紅了。
她看向那幾間倉庫的方向,人抖得厲害,是誰在說話,是誰死了?她好怕,好怕。
她又求饒似的看向顧墨洵,叫道:“顧墨洵,我們回去吧。”同時她伸著手想要顧墨洵抱她。
顧墨洵沒有動作,隻是道:“想到什麽了嗎?”
沈魚卻不回答顧墨洵,繼續伸著手要顧墨洵抱。顧墨洵本來想再逼她一下,但眼看著她小臉蒼白,在夜風裏整個人發抖,顯然已經放棄回憶了,心中不覺升起一股重重的無力感,終於輕歎了口氣,伸手道:“過來吧。”
沈魚整個人撲進顧墨洵懷裏,也沒有放聲哭泣,隻是不住地發抖。顧墨洵抱緊她,在她耳邊道:“能想起什麽嗎?”
沈魚卻隻是不住地搖頭。
顧墨洵有些痛恨自己的心軟,也許不管她,她會想起一些來,但是真的看到沈魚這個樣子了他又狠不下心。
沈魚的手將他抱得死緊,似乎怕他會離開似的。
顧墨洵擁著她小小的身體,看著遠處江麵上一艘船緩緩駛過,人有些挫敗。沈魚就像是某種背著殼的生物,遇到事情就縮進殼裏,此時此刻也好,他想表白心事時也好,都是逃走,都是避得遠遠的,反正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而他恰恰是幫助粉飾太平的幫凶。
所以她現在的逃避是怪他嗎?
“我想回家。”懷中的人悶著聲音說了一句,聽聲音似乎是平靜了些。
他回過神,低頭看看她,點點頭,道:“好。”
又一次粉飾太平。
沈魚回到賓館,整個人憔悴而疲憊,連澡也不洗就倒在**睡著了。
顧墨洵在賓館附近的酒吧要了杯酒。他已經很少喝酒了,沈魚搬出去後,他偶爾會喝,似乎那晃動的**能讓他平靜一些,因為今天的嚐試讓他忽然覺得自己高估了自己,是的,他想通了,但他是否忍心眼看著沈魚回憶起這段痛苦的記憶?
電話那頭很吵,比起此端的輕音樂,那邊入耳全是搖滾的聲音。
“啥事?”電話那頭男人的聲音聽上去有些不耐煩,似乎影響了他的好興致。
顧墨洵也不跟他多廢話,道:“我帶她故地重遊了。”
“沈魚?”
“嗯,照你的方法做的,但她很抗拒。”
“正常,因為那段記憶並不美好,不過我很高興,你終於想通了。”
“說實話,我沒多大信心……”顧墨洵修長的手指敲著玻璃杯,不經意地抬頭,對麵一位身材火辣的美女向他揚了揚酒杯,他沒太在意,又低下頭去。
“相信我,她不這樣做,全靠自己想會更痛苦,而且大腦會造成錯誤的記憶,這些錯誤記憶必須要等她全部想起來後才可能被糾正,狠點兒心,朋友,但也不要太急,她的心理狀況也要考慮。”電話那頭傳來男人往嘴裏灌酒的聲音,“墨洵,這間酒吧不錯,跟你說,妞兒超正……”
這頭顧墨洵直接就把電話掛了,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想著等喝完酒就可以回賓館去了。
顧墨洵抬起頭,對麵高腳凳上的美女已經拿著酒杯一步三搖地朝他走來。他心裏歎氣,拿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盡,然後衝那美女抱歉地笑笑,走了,隻留下一臉惱怒的美女。
房間裏,沈魚不在**,顧墨洵一慌,叫沈魚的名字,沒人應。
他扔了房卡,衝進衛生間,還好沈魚正坐在浴缸邊上發呆,浴缸的水快滿了,衛生間裏霧氣繚繞。
他鬆了口氣,上去關上水龍頭,坐在沈魚旁邊道:“發什麽呆?”
卻不想沈魚一把將顧墨洵抱住,道:“你去哪裏了?”人輕輕發著抖。
顧墨洵差點兒被她那一下力推進浴缸裏,這才發現沈魚身上隻穿著睡衣,而且前襟和衣袖竟然是濕的,帶著涼意直接貼在他身上。
胸形畢露,看來連內衣都沒穿,顧墨洵喝了點兒酒,此時這衛生間裏又水汽繚繞,他一下覺得熱起來,心裏喊了聲:真要命。
他定了定神,推開她,道:“你要麽現在洗個澡,要麽把身上的濕衣服換掉去睡覺。”
沈魚人還沒有回過神,聽顧墨洵這麽說,點點頭,她竟然就當著顧墨洵的麵開始脫衣服。顧墨洵呼吸一滯,站起來道:“我出去幫你拿睡衣。”
人剛站起來,手臂卻一把被沈魚扯住。
“我想回家,顧墨洵。”沈魚道。
顧墨洵站住:“哪個家?”
沈魚被他的反問弄得一愣:“鬥、鬥光閣。”
顧墨洵的聲音有點兒冷淡:“那是診所,不是你家,你家在這座城市。”
“不,不是的。”沈魚搖頭。
顧墨洵轉過神,看著沈魚:“鬥光閣不是你用來逃避的地方,你住宿的學校也不是,我也不可能庇護你一輩子。”
沈魚道:“我不要回憶了,好痛苦。”
“你現在不回憶,以後也會逐漸地想起來,我說過催眠已經失效,我們現在這樣做可以讓你不那麽痛苦。”
“那就再催眠。”沈魚固執地說道。
顧墨洵歎氣:“沈魚,那隻是惡性循環。”
沈魚哭起來:“不好的記憶為什麽要記起來,沒有意義。”
顧墨洵蹲下來,按著沈魚的肩膀道:“催眠,藥物,隻能說明你是個病人,你想一直做病人嗎?而且催眠也有局限,不可能重複再重複,它隻是治療的手段,如果你認為那是逃避的方式,沒有一個醫生會幫你。”
他語氣很重,把沈魚嚇到了。沈魚眼睛眨了眨,一滴眼淚粘著睫毛淌下來,就這麽呆呆看著顧墨洵。
顧墨洵驟然間有些後悔,剛才朋友在電話裏說不可以太急,此時卻被沈魚逼得發起怒來,他作為醫生的耐心呢?才開始這段旅程,他就已經開始失控了嗎?
“換好衣服去睡覺。”他拍拍沈魚的頭。
清晨時,顧墨洵醒來,發現沈魚並不在隔壁的**,他一下跳起來,跑到衛生間,沈魚不在。他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找到手機準備打電話,卻看到沈魚的手機就在床頭。
他瞪了那部手機幾秒,一定是自己昨天對她太凶了,但她又會去哪裏?他拿了房卡準備出門,而兩張房卡都在,他不由得又擔心沈魚不過是出去一下,自己跑出去了,她萬一回來怎麽辦?
他從來沒有這麽糾結過,站在房門口竟然不知道是該出去還是待著,而這時,房門忽然被敲響了,他愣了愣,回過神,開門。
沈魚就站在門口,手裏拎著兩個蔥油餅。
蔥油餅的香味飄進鼻端,他頓時覺得心裏一鬆,幾步上去,一把將沈魚拉過來,狠狠道:“你去哪裏了?”
沈魚隻覺得手腕被抓得發痛,結巴道:“去、去買早餐。”
“為什麽不事先說一聲?”
“看你睡得熟,本來想等你醒了,但是你不吃早餐會生氣,所以……”
顧墨洵有些哭笑不得,事到如今她竟然還記得他不吃早飯會生氣的事?她不是昨天還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嗎?
“這家的蔥油餅是美食街上最有名的,你應該會喜歡,我排了一個小時,還熱著的,嚐嚐看,還有豆漿,咦,豆漿呢?糟了,忘拿了,我去拿……”
沈魚轉身要回去拿,腳還沒跨出去,人已經被顧墨洵自身後抱住。
“以後不許不說一聲就離開。”
“可你睡著了啊。”沈魚被抱著,顧墨洵的一隻手臂橫在她的胸前,用力地緊了緊,她人顫了顫,手中的蔥油餅掉在地上。
“睡著也要叫醒我,你最好記住了。”顧墨洵的聲音在她的頭頂上方響起。
沈魚竟然沒有想到要推開他,隻是呆呆地點點頭。
顧墨洵這才放開她,將她轉過來,看著她發紅的臉,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最終手指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道:“豆漿不喝了,蔥油餅撿起來,我們吃早餐。”
兩人坐在**,邊看電視邊吃早餐,沈魚看著電視上的節目,吃著吃著,神誌又開始遊移。
顧墨洵三兩口把早餐吃完,看她盯著電視發呆,道:“在想什麽?”
沈魚像是被驚醒一般,低下頭又咬了口蔥油餅,盯著地麵,道:“顧墨洵,你終究還是離開我的吧?”
“什麽?”顧墨洵覺得一早上沈魚都十分古怪。
“但這段時間你能陪著我嗎?”沈魚終於抬頭看他,眼神中是滿滿的懇求。“我會很乖,我會聽你的話,這段時間你陪著我好嗎。”她又重複地問了一遍。
她似乎很努力地在組織語言,手不自覺地拉住顧墨洵的衣角,道:“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讓你討厭了,你不要生氣,我下次會忍耐,我會努力去回憶……”
她停了一下,看看顧墨洵的表情,問:“你會離開我嗎?”
顧墨洵看著她,半晌也沒有說話。他感覺沈魚的身體因他的沉默又不自覺地發起抖來,臉上是想哭卻隱忍的表情。
看來,昨天還是嚇到她了。她一早上的表現,並不是從昨天的恐懼中恢複過來,她隻是更恐懼他會離開,所以才一早起來替他買早餐,想讓自己表現得正常一些來討好他。
他的心疼痛起來,卻又莫名有種被需要的喜悅,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沈魚,”他拉她的手,“我不會討厭你,一輩子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