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起雨來,旅館有車去那個邊遠的小鎮,沈魚和顧墨洵吃完早飯站在旅館的大堂裏等車。沈魚回頭看了下,竟然住進這個旅館的人幾乎都集合在大堂裏等車了,而那些人打扮長相不一,很難確定他們是幹什麽的。
“我們要去的是哪裏?”沈魚問站在旁邊的顧墨洵。
“下一站的小鎮。”
“怎麽這麽多人去?”
顧墨洵向周圍看了一眼,道:“都是想發財的。”
雨停時,旅館的車才出發,是一輛早就該壽終正寢的大公交車,車一啟動冒出陣陣黑煙,緩慢地往目的地而去。
車上的司機放著歌,中文或者英文的,高雅或者通俗的,混在一起輪流播放,枯燥的路上竟然也不嫌吵鬧。
沈魚起初還算安靜,但越接近那個小鎮,越覺得不安。最後她拉著顧墨洵的手道:“這裏,這裏我來過。”
這是她在這段回憶的路程中第一次這麽肯定地說一句話。
顧墨洵點點頭,道:“這是我們的目的地。”
小鎮很偏遠,卻空前的繁榮,說它繁榮並不是外觀多現代化,而是人氣旺,街上各處人來人往。
沈魚從車上下來,看著眼前的繁榮卻隻覺得全身冰冷,回身不自覺地抓住顧墨洵的衣袖。顧墨洵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有些新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見沈魚伸手來抓他的衣袖,很自然地握住,道:“我們去逛逛。”
街上各色人等,沈魚和顧墨洵的氣質更像是異類,路人各種打量,卻並沒有人接近。兩人起初是並肩走,但走著走著,就變成顧墨洵跟在沈魚的身後。沈魚不斷打量著四周,根本沒有發現顧墨洵鬆開了她的手,她隻是憑著某種感覺往前,而顧墨洵則一路跟著。
她邊想邊往前,最後在一個小店門口停住了。那小店是個雜貨鋪,一個黑瘦的中年男人坐在門口在吸旱煙。
“師傅。”沈魚看了那中年男人一會兒,怯生生地叫道。
那男人抬頭,用生硬的普通話問道:“啥事?”
“這裏,”沈魚看著那個店的招牌,“這裏以前是家小飯店嗎?”
男人一愣,忽然有些戒備地看了沈魚一眼,道:“你一個外鄉人怎麽知道,來過啊?”
沈魚被他一問,表情一陣慌亂,摸著頭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是家飯店啊。”
男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年紀輕輕,神神叨叨的,走開,走開哦。”
男人一凶,沈魚就被嚇了一跳,往後退了退。顧墨洵上前,扶住沈魚,拿了一張紙幣遞給男人,道:“幫我拿兩瓶飲料,不用找。”
男人看了下他手上紅色的大票子,沒說話,回身從櫃台裏拿了兩瓶飲料遞給沈魚和顧墨洵。顧墨洵擰開蓋子遞給沈魚,然後抬頭看了眼店內,隨口道:“我女朋友去年來過這裏,給我介紹說這家本來是小飯店,做的菜挺好吃,沒想到關了。”
男人嘿嘿笑了笑,道:“這裏可不是遊山玩水的地方,至於那個小飯店……”他故意拖長尾音賣關子似的,“去年的時候因為進行不正當活動老板被關起來了,你們該不是假借想吃東西,要找那個老板吧?來晚了。”
顧墨洵不承認也不否認,笑著問道:“什麽不正當的活動啊?”
男人也笑笑,道:“客人你不要跟我裝蒜,來這裏的能是什麽不正當活動,還不就是……嘿嘿。”
他沒繼續往下說,看來是不想說了。顧墨洵也不追問,抬頭看到豎在門口的招牌,看著上麵的字問道:“這裏還提供住宿?”
男人吸了口煙道:“提供啊,隻是條件沒有別家旅館那麽好,而且大間被住掉了,隻有一個小間。”
條件果然是挺差的,男人帶兩人看了一下所謂的“小間”,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小,卻隻有一張大床,沒有衛生間,洗澡要到隔壁澡堂,上廁所更是要跑到樓下去。
顧墨洵很不滿意,非常不滿意,有點兒想改變主意,轉身看看沈魚。沈魚打量著四周,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這裏的格局都變了。”聲音卻是發著抖。
顧墨洵眉一皺,咬牙道:“就這間吧,住了。”
“我不要住這裏。”沈魚卻道,也不管顧墨洵,轉頭就出了房間,走得飛快,害怕似的。
顧墨洵跟出去,眼看著沈魚跟一個女人撞在一起。那女人手裏抱著一袋子東西,被沈魚一撞袋子裏的東西掉了一地,是一些蔬菜和水果。
沈魚失魂落魄,根本沒管那個女人,還想繼續往前跑,被那女人拉住。
“是你嗎?小魚?”那女人看著沈魚道,臉上的表情難掩激動。
沈魚聽到那聲音一愣,抬頭看那女人,直接朝後退了一步,愣在那裏。
“你是?”她有些陌生,不敢確定地看著那個女人。
“是我,林阿湘啊。”女人開心地握住沈魚的手,“他們說你逃出去了,看來是真的。”
四個人坐在雜貨店後麵的院子裏,男人站在一邊,林阿湘、沈魚還有顧墨洵則坐在石桌旁。
“你還記得這裏嗎?”林阿湘指著這個院子,“我和你就住在這一間小屋裏,經常在井邊洗衣服。”
沈魚看著那口井微微蹙起眉。
“我隻是他們請來做雜工的,老太婆一個,也沒什麽,你可不一樣,年輕、漂亮,他們除了經常打你、罵你,還喜歡對你動手動腳的。於是,你拚命地把自己曬黑,頭發曬成枯黃,也不洗澡,整天臭烘烘的,於是又被那幫人打罵,但你一點兒也不在意。”林阿湘邊說邊歎氣,但又轉而喜悅道,“幸虧你現在已經恢複了,而且變得這麽漂亮,太好了。”說著,她不自覺地流下淚來。
沈魚也不知道為什麽,竟然也跟著哭,抓著林阿湘的手問道:“還有呢?”
林阿湘轉頭看看旁邊的顧墨洵,道:“小魚,你真的發失憶症了啊?唉,其實那些事情忘了也就忘了,又不是什麽好記憶。”
沈魚猶豫了下,也看看顧墨洵,態度不那麽堅定地說道:“我來這裏就是想記起一切的,總不能就這樣回去了。”
林阿湘歎了口氣,站起來,道:“你再想想要不要想起一切吧,你看你恢複得這麽好,還有……還有疼你的男人。”她說後半句時是對著顧墨洵說的,並且衝他友好地笑笑,“這家店的老板被抓起來後,我就跟我老公盤下了這裏,你們放心在這裏住,我去做飯給你們吃。”
沈魚也不好再問,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裏。旁邊的顧墨洵一直沒有說話,他隻是看著坐在樹影下的沈魚。雖然這幾天的折騰讓她顯得蒼白而消瘦,甚至有些一驚一乍的,但還是漂亮的,皮膚很白,頭發黑亮而柔順,而他還記得她剛被送來的樣子,黑、髒、頭發枯黃,他是花了多長的時間才說服她把自己洗幹淨,養成天天洗澡的習慣?
原來這就是原因。
可能林阿湘說來隻是唏噓,沈魚聽來隻是莫名,而自己卻覺得心疼,就如他在前一站旅館裏的認知,這段回憶對他無疑也是折磨,因為他在意眼前這個女孩子,所以不可能以一個醫生的心態,或者以一個旅伴的心態,旁觀一切。
“沈魚,不要害怕。”他看著沈魚道。
沈魚一愣,但似乎立刻就理解顧墨洵這句話的意思,默默地點點頭。
飯菜很豐盛,林阿湘的手藝也不錯,都是當地菜,偏辣。顧墨洵吃不慣,隻吃著當中的一個素菜。林阿湘看出來了,笑道:“是不是不合口味?說起來,做飯的話沈魚才是高手,當時就是因為她做的飯菜好吃,才讓她少受了些苦,為此她還拚命地琢磨那些人的口味。”
顧墨洵不說話,他想起沈魚住進鬥光閣後也是一副完全討好的樣子,也時常琢磨著他的口味。他果然很多事都不知道,他一直以為那是兩人無傷大雅,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相處方式,他有些不開心了。
“飽了,”他放下碗筷站起來,“我出去走走。”
“我也去。”沈魚現在的狀態是絕計不肯離開顧墨洵的,一路上時不時冒出的那些記憶,讓她如履薄冰,隻有在顧墨洵身邊她才會覺得心安。
顧墨洵不理她,自顧自地走在前麵,沈魚忙跟在後麵,身後同時傳來林阿湘的聲音:“這裏不比大城市,別走太遠,不安全。”
外麵竟然還有夜排檔,還有人在打牌,意外的熱鬧。顧墨洵自顧自地往前走了一段,感覺沈魚緊緊地跟在身後,他故意停下來,果然沈魚直接撞在他的背上。
他歎了口氣,人已經清醒過來,知道現在並不是生氣的時候,這次的目的是幫沈魚尋找記憶,任何其他的情緒都可能影響到她。於是,他回身拉住還在揉自己鼻子的沈魚,道:“剛才的菜太辣,你陪我點一些不辣的菜。”
沈魚“哦”了一聲,看看前麵的一家夜排檔,道:“就這家,你多花點兒錢,我做給你吃。”
多花錢果然是可以自己動手的,店家既收錢又省了力何樂而不為,而滿場的客人就看著沈魚在那裏麻利地翻炒著菜,短短的時間內做出三菜一湯,也張大了嘴。
顧墨洵已經太久沒有吃到沈魚做的菜了,看她把菜端上來,便毫不客氣地動起筷子,剛才的不愉快頓時消散不少。
沈魚看著顧墨洵狼吞虎咽,漸漸地,眼神有些迷離。
“沈魚,你做飯真好吃。”
“沈魚,隻要有我在,我就會保護你。”
“沈魚,在這裏要麽變得跟他一樣壞,要麽就像我們這樣被打到鼻青臉腫。”
“沈魚,我保護不了你了,我不想再做好人,好累。”
“沈魚……”
……
“沈魚!”
沈魚以為那一刹是幻覺,卻感覺到有人在拍她的肩。
“沈魚,發什麽呆?”顧墨洵又拍了她一下。
沈魚回過神,看著顧墨洵道:“好像、好像有個人坐在這裏跟我說過話,我也常常炒幾個菜給他吃。”
“什麽樣的人?”
沈魚想了想,道:“不知道,但應該是很重要的人吧,因為想到他時心裏很難受。”
顧墨洵放下手中的碗筷,借著昏黃的光看沈魚的臉,道:“沈魚,你有沒有想過,你以前非常喜歡一個人?”
“非常喜歡嗎?”沈魚表情有些疑惑,是那個人嗎?雖然看不清那張臉,但總是能想到有關他的片段,他說的話,他是自己喜歡的人嗎?她不知道。
宋宇峰。
這個名字不期然地自腦中跳出來,是個男孩子,隻是形象模糊看不清他的臉,想到他時,心裏一陣陣疼痛,竟然忘記了呢?時時地想起,應該是很重要的人吧?
她猛地站起來,就要離開。
“去哪裏?”顧墨洵叫住她。
“去問阿湘一個人。”說完,她就往林阿湘的小店走。
顧墨洵有幾秒的停頓,然後跟了上去。
“阿湘,我想聽宋宇峰的事情。”
林阿湘在廚房裏洗碗,聽到宋宇峰的名字,手中的動作停了停。
“你想起他了?”林阿湘放下手中的碗,“他死了啊,沈魚,你忘記他好了。”
“我一定要知道。”沈魚難得這麽堅持一件事,連後麵跟著進來的顧墨洵也愣了一下。
林阿湘看著沈魚的表情,斟酌了一下,還滴著水的手在身上擦了擦,道:“你跟我來吧。”
林阿湘從床底下拿出一個行李箱,指著它對沈魚說道:“這是宋宇峰的行李箱,重要的東西已經被警察拿走了,剩下幾件他的隨身物品,也不知道給誰,一直留在這裏。”
行李箱有些破舊,並不算大,沈魚盯著看了很久,才有勇氣走近並打開它。
隻有幾套衣服、一雙球鞋,沈魚往下翻,翻到了一套校服、一本學生證,學生證上一個男孩子表情冷冽,卻意外的英俊。
“宋宇峰”三個字寫在姓名欄,沈魚盯著那張照片和那三個字,人有些眩暈。
“你放我走吧,我隻是勸宋宇峰回去上學,我什麽都沒看到,什麽也沒看到。”
“她看到我殺人了,宋宇峰,你殺了她,表明一下你的決心。”
“帶上她吧,帶上她,她就沒辦法去報案。”
那個昏暗的碼頭倉庫裏,表情冷冽的少年跪在那裏求滿臉凶狠的男人,男人手上身上全是血,旁邊是一具滿身是血的屍體。
這就是噩夢的開始了。
非常喜歡過一個人。
顧墨洵前幾分鍾問過她的話又冒出來,非常喜歡,對,那個叫宋宇峰的男孩子,學校裏的不良少年,卻有很多女生喜歡,她也喜歡,暗自喜歡,所以當她得知他不想上學時,她很擔心,才會在大晚上跟著他去那個碼頭倉庫。
沈魚覺得頭更暈,但腦子卻似乎第一次這麽清楚。
她被他們強行帶著一起走了,為了保命,為了不被殺人滅口。
一路來到這裏,這個到處充滿犯罪的小鎮,好幾次有人想強暴她,都被那個叫宋宇峰的人死命護著。他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光。
但是有一天,他說,他累了,命運到此沒什麽可抗爭的,況且何苦要抗爭,他本來就不是好人,本來就準備做壞事,以此出人頭地。從那天起,他就變了,變得跟那些人一樣。
沈魚也變了,變得更會在夾縫中求生存。她剪掉了頭發,曬黑了臉,一身臭味,比鎮上任何一個女人都醜,而且總想逃走,所以總是被打,然後又學會了討好。
宋宇峰總是隔很久才回來一次,每一次回來人都不同,越來越瘦,越來越沒有人樣,有人說他碰了那東西,以那個東西害人的時候,也害了自己。有一天他也想逼著沈魚去碰那東西,說他們是一起來的,沒理由就讓他一個人墮落,他已經瘋了。
沈魚拚了命地反抗,頭就撞在這個院子的井沿上,滿臉的血,昏迷前,宋宇峰說:“快逃,沈魚。”
宋宇峰去報了案,大批警察衝進來,沈魚和林阿湘被當成人質,那幫人的老大最後一槍本來是向著沈魚的,但宋宇峰跳了出來,說是自己報的案。沈魚和林阿湘幸免一死,但宋宇峰卻死在老大的槍下。
宋宇峰的血濺了沈魚一身,沈魚當時覺得那血滾燙,燙得她覺得皮膚都被灼痛了。
記憶像一麵血色的牆,滿眼的血紅,像瀑布一樣自牆麵一點點地滑下,膩滑而血腥,而血牆倒下時,她看到了裏麵的一切。
目睹殺人,被帶離原來的城市,差點兒被強奸,無數次被打,宋宇峰死在她的麵前……這些殘忍的回憶曆曆在目,沈魚眩暈的感覺更強烈,她不自覺地捧住頭,回頭慌張地尋找顧墨洵的影子,人剛想站起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