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把这封信交给了府医。
“送给乳娘。”朱仲钧道。
朱仲钧已经有五六岁了,懂得很多事,他知道该做什么,也知道怎么做。
他不能为乳娘请大夫。
乳娘的腿伤需要慢慢治疗。
府医收好了信,准备派人送出去。
朱仲钧突然喊住了他,说道:“先别派人送。你去告诉大夫,就说乳娘要死了,不必救治她。
大夫若是要给她看诊,让乳娘醒过来。”
府医犹豫。
“怎么了?”朱仲钧问。
“少爷,咱们府里规矩,凡是下人要死了,不许任何人乱嚼舌根。”府医道,“否则,要遭报应的。”
“我说了算。”朱仲钧冷冷道,“你去办,倘或有差池,仔细你的皮!”
“少爷,这样恐怕不妥。”府医劝阻。
朱仲钧的脾气很暴躁,尤其是生气的时候。
他发火起来,连长辈的话都敢顶撞,何况下人?
府医心虚。
朱仲钧却没有耐性。
他推搡府医,道:“快滚,磨磨唧唧的!”
府医吓得跑了。
朱仲钧盯着乳娘,目光阴郁。
乳娘一动不动。
“你若死了,我倒要看看,朱家的人还怎么逼迫我爹,纳你们家小姐。”朱仲钧喃喃道,“你别怪我狠毒,你若是活过来,我会把一切告诉你。到时候,你别怪我。”
乳娘还是没动弹。
朱仲钧就走了。
他出了乳娘的屋子,又去找二堂哥朱仲玺。
“二叔,你帮帮我。”朱仲钧跪下来求朱仲玺。
“阿钧,你要干嘛?”朱仲玺不解。
“我想娶李玉莲。”朱仲钧道,“我喜欢她。”
朱仲玺震惊,半晌反驳道:“胡闹!”
“我喜欢她,我真的喜欢她,我要娶她。”朱仲钧道,“我知道,我的话您不相信。可您想,她那么漂亮,她嫁给了我,将来生了儿子,她也能享清福啊。。。。。。”
朱仲玺皱了眉。
他不知该怎么安慰朱仲钧。
他心疼这侄儿,可他不能因为心疼朱仲钧,违背父母的遗嘱。
“阿钧,你不能娶她。这种事,你不能冲动!”朱仲玺道,“你爹不会同意的。”
“二叔,我想和她私奔。”朱仲钧道。
朱仲玺脸色变了:“你疯了吗?”
“你说,咱们家这样,爹会不会改变主意?”朱仲钧又问。
朱仲玺沉默了片刻,才叹口气道:“会。”
“那我就试一试!”朱仲钧道,“等咱们搬进了新院子,您就帮我瞒着祖父,我悄悄带着她逃跑,等我爹同意了,咱们就立马成亲。
我爹那边我有法子应付,绝不会惹得祖父不高兴的。”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朱仲玺道:“你别胡闹。你爹不会答应的,你要是执迷不悟,将来会受苦的。”
“我有数。”朱仲钧道,“二叔,我想好了。我想要自己的幸福,您帮不了我,您别操心了。”
他不容拒绝,转身往外走。
朱仲玺追着他。
朱仲钧不理睬,径直出了内宅。
朱仲昀正好过来了,看到了他,诧异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朱仲钧不答话,脚步不停往前走。
他走向了花园。
朱仲昀叫了声阿钧。
朱仲钧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他穿过庭院,走入了一处偏僻的角落,然后跳上墙头。他翻墙出去了。
朱仲昀愣愣站在那里。
朱仲钧跑到了城郊的一处庄子上。
那是他买的宅子。他雇佣了仆妇,暂时充作自己的下人居住,用于练武。
他的宅子,离京城有三百里远。
这座庄子,是他爹的产业,他偶尔回来,住两天。
如今,他就把自己关在这里。
朱仲钧吩咐门房的仆妇:“不管谁过来找我,就说我病了。”
他坐在树梢上,看着远方的风景。
他爹娘都被贬黜流放,朝廷的官员也没再登门,他的宅子荒芜无比。
除了仆妇,就是他一个人。
他想到了他父亲。
父亲当初不肯和姨娘分开。姨娘也没想过要走。
姨娘虽然不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却是个贤惠的。姨娘和父亲吵架。父亲喝醉酒就说,要把她带回来,让她做姨娘。
姨娘哭着说,她是青楼里卖笑的戏子,哪里配得上他?
“你不配,谁配?”父亲骂道,然后摔碎了桌子。
那个晚上,父亲砸烂了家具,也打破了姨娘的脸。
后来姨娘死了。
朱仲钧一年后听闻这桩旧事,非常悲痛。他恨透了父亲。
朱仲钧想起了从前的事,眼睛湿润。
他的手,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静下来。
他坐在树梢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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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朱仲钧起床之后。觉得神智清晰了些。
他吃了早膳。又把乳娘扶到了屋子里。
乳娘的嘴巴张张合合。似乎要说话。
朱仲钧握住了她的手,道:“你别担心。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祖父和娘。他们不同意,就把你丢掉。”
乳娘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熟了。
而后,她就再次晕厥。
朱仲钧没办法,请来了大夫。
他请来的,仍是朱仲钧以前认识的老大夫。
大夫摸脉之后,对朱仲钧摇头。说乳娘的病。怕是熬不过一冬。
“我知道。”朱仲钧道,“我就是想跟她单独待在一块儿。我舍不得她死。她要是死了,这辈子我都记挂着她。”
老大夫见他这般执拗,叹了口气,让他们留下了药材和银票,自己走了。
他们走后,朱仲钧又坐了很久。
乳娘没有熬过三月。
朱仲钧在乳娘的尸体旁,跪了整整三天三夜。
他一直陪着乳娘。
三日后。他把乳娘送回家,把所有的丫鬟、婆子全部赶出去。只余下他和自己贴身服侍的小厮。
朱仲钧把乳娘葬到了祖坟。
他在她墓碑前守了七天七夜。
第八天的时候。他拿起铁锹,挖土埋了乳娘。
乳娘没有葬礼,只有衣冠冢。
她被埋在祖坟的西南角,周围种了几株梅树,梅花开了。香气盈满了山野。
朱仲钧跪着。
他磕了九个头。
乳娘死了,朱仲钧的生命也没了。
“你要是不走,我不会把你丢掉,咱们还在朱家做奴婢。”朱仲钧轻声,对乳娘说道。
乳娘的眼珠子微动。
他继续道,“你要是想走,我就去找二叔,二叔最听我的话。到时候,你不必去李家。我替你寻一处地方养病,等你病好了再说……”
乳娘的眼睛依旧动着。
“好,我知道了。”朱仲钧道,“我会照顾你的。”
乳娘的眼泪滚下来。
“你要是活不成,我就带着你,给你烧纸钱。”朱仲钧又道。
他一字一顿。
说完了,他站起来,拍了拍灰尘,走出了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