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在教坊司求长生,妖精求放过

第二十六章 我曾目睹巨人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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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辇摇摇晃晃,驶出东宫。

“老张,先别回府。”

满头白发,一张苍老面庞好似一块腐朽树皮,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车夫问道:“老爷,那咱们去哪儿?”

车厢中,盘腿而坐的龙相沉思了一会,道:“去凤丘街,监察司。”

车夫轻轻抽了抽马屁股。

待车辇缓缓行驶,车夫吐出一口烟雾,幽幽道:“老爷,你就不怕一会儿和楚怀沙打起来?”

“咱们这两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人家先天宗师折腾。”

龙相微微一笑,回道:“反正没几天可活了,与其被滚滚岁月掩埋,倒不如死在先天宗师手里,也能在厚重史书上留下一句。”

车辇慢慢,半个时辰后总算驶入凤丘街。

整条街道,整座监察司,原本还是一片静湖。

然龙相到来,却如一座巍峨山岳,砸入湖中,掀起惊涛骇浪。

昏沉沉的巷道里、房屋窗户后,一双双眼睛或远或近,紧紧盯着那辆缓缓驶向监察司的车辇。

当车辇停在监察司大门口,龙相并未走出车厢。

只是探出一只枯瘦手掌,轻轻掀开车窗帘子。

隔着十数屋檐阻挡,望向风雪楼的方向。

风雪楼那边,好似亦有一道平静和煦的目光,穿透重重阻碍望了过来。

把持朝政三十年,被天下人称为大乾双壁的两位巨人,

在这一刻,遥相对望。

半晌后。

帘子落下。

车厢中,老人眼帘低垂,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两边嘴角,微微翘起。

车辇慢慢驶出凤丘街。

暗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长舒一口气。

……

龙相车辇,在这一天驶过整座京都。

车厢里的老人许是困乏了,枕着枕头,如一只瘦骨嶙峋的老虎,躺在厚实柔软的毯子上小憩。

“包子,热气腾腾的猪肉大葱馅包子,一个一文钱。”

“今早刚宰杀的新鲜猪肉,走过路过别错过喽。”

“活蹦乱跳的肥美鲤鱼,三文钱一条。”

耳边是小商小贩高亢嘹亮的吆喝声。

各种小吃的香气悄悄钻进车厢,萦绕在鼻端。

一群稚童从车辇旁跑过,风中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车厢里的老人沉沉睡去。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一片安详。

龙麟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人。

亦无愧大乾。

……

“老爷,回家了。”

“哦。”

龙相在车夫搀扶下走下车辇。

老人手里拿着一个油纸袋,袋里装着两串红果鲜艳,糖浆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进入府中。

龙相首先来到祠堂。

将一串糖葫芦放在儿子龙无忌灵牌前。

随手拿走龙无忌画像,来到后花园。

后花园一隅,有座小小葡萄园。

恰逢秋高气爽时节,葡萄架上硕果累累。

一串串深紫色的葡萄,宛若用水晶和玉石雕刻出来一样。

一个五六岁的稚童,蹲在葡萄架下,正撅着小屁股,拿铲子玩土。

“老爷,您来了。”

照顾稚童的婢女看到龙相,慌忙施礼。

“你先下去吧。”

“好的老爷。”

龙相来到重孙龙安身旁,扶着葡萄架,艰难蹲下。

“小平安,找什么呢?”

“嘘,曾爷爷,我在土里种了一个爹爹的泥人,等来年这儿就能结出好多好多爹爹。”

稚童奶声奶气道。

闻听此言,龙相不由轻叹一口气。

三年前,龙无忌之子、龙相之孙龙崎,想要一人一剑,闯**江湖。

龙相并未阻止,而是欣然同意。

然而龙崎这一走,便再也没了消息。

留下娇妻成天以泪洗面,幼儿无父陪伴。

“小平安,抬头看看这是什么。”

“哇,糖葫芦,谢谢曾爷爷。”

来到葡萄园外,坐在藤椅上。

龙相打开龙无忌画像。

“无忌我儿……”

龙无忌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一名庖人,也就是厨师。

曾立志烧出天下间最美味的菜肴。

然龙相非逼着龙无忌投身官场。

为了打击龙无忌积极性,龙相曾无数次对儿子烧出来的菜肴冷嘲热讽。

龙相成功了。

龙无忌在坚持两年后,便放弃了庖人梦想。

龙相也失败了。

因为龙无忌最后成了一名嚣张跋扈的膏粱子弟。

看着活在画里的儿子,龙相眼里满满的怀念与愧疚。

“无忌啊,爹爹想吃你烧的菜了。”

沧桑目光从画中收回。

龙相看向躺在葡萄架下,作大人模样,翘起二郎腿,小口咬着糖葫芦的重孙。

“我的小平安,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长大。”

无声无息,

老人的手无力垂下。

阳光、葡萄架,吃糖葫芦的稚童。

还有藤椅上面庞安详的老人。

好似一张逐渐泛黄的老照片。

……

伏灵三十九年,秋。

龙麟龙相,驾鹤西游。

龙府丧幡猎猎,哀嚎声一片。

满朝文武百官,无一人祭奠。

一辆车辇,停在龙府前。

一位衣冠胜雪的年轻男人,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蹲在台阶上沉默抽着旱烟的龙相车夫,立刻站起身来。

“楚怀沙,想不到你会来。”

年轻男人瞥了一眼车夫,嗓音温润道:“张苍,现在立刻带上龙家最后那位男丁,离开京都,隐姓埋名,这辈子都别再回来。”

车夫皱眉道:“监察司要血洗龙家?”

年轻男人摇摇头,“不是我,是赵雪楼。”

“除了那十数个箱子里装着的贪污证据外,赵雪楼想被那群酒囊饭袋拥戴,还需一张投名状。”

“一张被龙家之人的血,浸泡过的投名状。”

车夫瞪大眼睛,“太子不是那种人,老爷也从未交代过。”

年轻男人面无表情道:“赵雪楼确实不是那种人。”

“然文武百官会逼着他做那个刽子手。”

“至于你说龙麟从未交代过。”

“我楚怀沙这不是来了吗。”

车夫瞠目结舌。

想起曾与龙相去过凤丘街。

明明当时龙相并未进入监察司,也没见到楚怀沙。

然龙相所求,楚怀沙心知肚明。

龙相亦知,楚怀沙知自己所求为何。

“一切尽在不言中吗?!”

车夫心头喃喃道。

楚怀沙轻轻拂去白衣上些许灰尘,抬脚进入龙府。

车夫冲年轻男人背影深深一拜。

旋即快速冲向龙府后门。

灵堂。

在龙相一群妻妾、女儿、孙女、女婿们的注视下,

楚怀沙站在龙相灵牌前,身姿挺拔。

面对龙相画像凝视了好一会后。

楚怀沙取来三炷香点燃,

冲灵牌微微一拜。

他在送别龙相。

他们两人,分别站在各自所铸金字塔的塔尖,中间隔着岁月长河,斗了三十来年。

这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

在画中龙相注视下,

楚怀沙渐渐远去。